夏炽俯身,垂眼瞅着她,淡声问:“你说什么?”
她说起话来气若游丝,开了口他也听不清楚,气色也远比他想像中的还差,不禁盘算着到底该怎么安置她。
易珂双眼眨也不眨地瞅着他,泪水在眸底泛滥。
阿炽呢……想不到老天竟待她这么好,还能让她再见他一面。
他看起来较月兑稚气,身形更精壮了,可是……神色为何如此冷肃?他向来笑脸迎人,每每见到他的笑靥,总能一扫她心底的阴霾。
见她一双小鹿般的眸直睇着自己,那般无助惹人怜惜,夏炽生出了深深的内疚,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
夏炀说,从小丫头那儿得知,那几个下人离开之前,已经告知她燕成战死之事,正因为如此,原本风寒的病情一口气加重。
如果在顺丰城买几个下人照料她,就怕旧事重演,至于京城……他是压根不考虑的,如今看来恐怕只剩一条路可走。
“丫头。”他嗓音低醇,沉吟了会,斟酌着字句道:“我是你爹的上司亦是好友,我曾到你家中作客,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如今……你爹已经不在了,往后,你就跟我一道生活吧。”
易珂瞬间瞪大双眼。
丫头?她从没听过有人这么唤自己,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他。
丫头……她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夏炽见她瞬间张大眼,小脸上满是无法遮掩的震惊,心想她可能是无法接受父亲已经离她而去,不由低声道歉,“全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你爹……也许就不会遇上死劫了。”
燕成的死,将会成为他永不抹灭的痛和悔,他会倾尽一生弥补她。
易珂瞅着他,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的脑袋有些昏沉,感觉意识逐渐涣散,尽管她努力想弄懂夏炽说的话,眼前那张比印象中还要成熟又冷峻的脸却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哪怕她拼命地想张大眼,可眼皮子沉重,她都用尽全力了还是张不开眼。
夏炽瞧她状似要昏厥,不由看向照料她的妇人。
“大夫说姑娘患有心疾,又染了风寒多日,底子极虚,得好生静养,所以药里多添了些安神药。”
“心疾?”
夏炽问出口时不禁回头看向夏炀,夏炀也是一脸错愕地摇了摇头,毕竟他也只是吩咐人打理这些事,知道小姑娘病弱,却不知小姑娘有心疾。
“是,大人,大夫说了,姑娘的心疾是天生的,底子本就不好,这次染了风寒尚能安好,实是祖上积德了。”
妇人话说得再委婉,夏炽还是听出了小姑娘的身子远比他想像的还糟,以往曾听燕成说她的身子骨不佳,没想到竟这么差,心疾加上风寒,几乎要了她的命。
而造成她险些丢命的始作俑者,不正是他?
夏炽双手紧握成拳,直睇着她虚弱得连眼都张不开的脸,沉痛地闭了闭眼,半晌抬手轻抚着她的额,安抚道:“丫头,别担心,一切都还有我在,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义兄,任谁都不能欺你。”
义兄?易珂皱着眉头,真是连张眼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她从小看顾到大的弟弟,如今变成她的哥哥?
天,她要晕了,真要晕了……
等到易珂再清醒后,她发现换了地方,只是身边的小丫头并没有换。
看来,她真的得赖在这小小躯体了,喜的是,她遇见故人了,至少教她心底踏实些。
“姑娘,你醒了刚好,一会便能喝药了。”小丫鬟正在床边忙着针线活,见她醒来立刻喜笑颜开地道。
易珂淡淡地看了小丫鬟一眼,长得颇清秀,要是能再机伶点就更好了。
“……茶。”她勉强发出一个单音,实在是她的喉头干得像是要裂开般的痛。
紫鹃闻言,赶忙去倒了杯茶,拿起小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茶水是凉的,刚喝下时她冷得都打哆嗦,不过倒是能教喉头舒服点。
“这里是哪里?”喝了小半杯,她才又问着。
“大人说这儿是边境楼。”
易珂微拧着眉头,心想边境楼是边境重地,怎能随意让人入住,可一提到边境楼,她便猜到这儿定是顺丰城了,回想夏炽的眉目,不若当年他前往边境时的青涩,身子看似也抽长了不少,虽然稚气未月兑尽,但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模样,教她欣慰极了。
该不会是她死时,心里唯一的遗憾被老天听见了,所以老天才特地将她的魂魄送到这儿,让她能再见他一面?
可是一面都见完了,怎么还让她赖活着?
既要赖活,怎么不给她个健壮点的身子?这都多久了,她还是无力得很,别提说话了,光是张眼都觉得累。
“姑娘,大人说为了方便照顾姑娘,认了姑娘当义妹,让姑娘住进这儿,要姑娘尽管放宽心静养,身子很快就会好了。”紫鹃见她眉头微蹙,以为她是担心自个儿孤苦无依,忙将夏炽交代的说词告知。
易珂眉头微扬,心想,这小丫头虽然不够机伶,但质朴良善,是个能培养的好苗子。
“丫头,我病糊涂了,你来跟我说说……近来发生什么事了。”顿了下,她又道:“还有……我是谁?”
既然走不了,只好先模清眼前的状况和这小姑娘的身分了。
虽然易珂迫不及待地想要厘清,可惜的是她这小身子实在是太破败,以致于当她把所有的事都模清楚时,早已经入了冬。
而她也终于再一次见到夏炽。
她住的房其实是从夏炽的房用帘子隔开的一小处,听说他只要在边境楼,便会日日探她,可惜她通常在昏睡,所以等同没见到面,等到她病况稳定,他偏又出征了,还是没见到面。
她倚着床柱坐着,硌得骨头发痛,却不敢也不会开口要个引枕靠枕什么的,毕竟她很清楚这里是边境楼,不会有这等细致物品。
而他……大半年不见,似乎消瘦不少,五官越发立体夺目、俊魅慑人,然而眉眼间的冷郁似乎更浓了些。
不是打胜仗?听紫鹃说,出师大捷,几乎将答剌和边境几个部族连根拔起,捷报传回京中他肯定要升官,为什么半点喜悦皆无?
“身子还好吗?”他低声问着。
看着眼前冰冷的他,易珂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她想也许是因为他不带笑意,记忆中的夏炽是个爱笑之人,不管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总是噙笑以对。
可眼前的他却像是被什么困住,那张脸平淡得没有多余的表情,淡漠又拒人于千里之外,难道……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抑或是发生了什么事?
“丫头?”瞧她傻愣地盯着自己,夏炽的浓眉微蹙,唤了声。
不是都说了她已经能自个儿起身,甚至到房外走动几步了?可瞧她脸色没有半点血色,神情抑郁得紧,像是愁着什么抑或是身子不舒爽。
听到丫头两字,易珂眼角不禁抽了下。
当年父皇也不曾这样唤过她,他竟这般唤她……要是她现在告诉他,她就是易珂,不知道他会作何反应。
她深信,只要她说了,他定会相信,只是……她又想让他自个儿发现再告知,效果更好。
“丫头,可听见我说话了?”夏炽直睇着她,总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
易珂凉凉瞥去。“我听着。”当他唤她丫头时,她就不想应声。
夏炽微挑眉头,直觉这小姑娘脾气不小,想想也是,她没了父亲,又养了大半年身子才有所起色,任谁都摆不出好脸色。
“战事大捷,届时若我调回京,就捎上你,送你回你外祖家。”
易珂闻言,神色微变。姑且不论这小姑娘的外祖是谁,家里头有哪些人,要紧的是她年纪这么小,又是个养病的破身子,送到外祖家岂可能被善待?
大夫都说了,她这种身子能多活一日都是捡到,他怎能狠心将她送进肯定不待见她的外祖家?于是——
“……你要丢下我了?”她可怜兮兮地道。她这么做是有点卑鄙,但是好不容易遇见他,都还没跟他相认呢,怎能把她送到什么外祖家去。
夏炽微抿着唇,半晌才道:“并非如此,我会去探你,更会要他们好生待你。”
“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谁会真的善待?”她口气透着悲凉,“如果外祖家能倚靠,当年我爹就不会带我到顺丰城了。”
听紫鹃说,当年燕成之妻去世后,燕成将她带到顺丰城,说是不舍将独女留在京城,可是只要有点脑袋的人都猜得出燕成这说词背后的真相,讲白点,不就是担心托到岳家不被善待,或是岳家根本无意照顾她,他只好带在身边。
燕成不过是个副将,而且是个临危受命在边境临封的副将,实质上无正式官职更无兵权在手,要是能大捷回京,定然是授封和赏识,要是战死沙场,那可是什么都没有,既是如此,岳家又怎可能愿意替他看顾孩子?
夏炽听完,心像是被刺了下,从未抹去的愧疚让他神色更沉。
他不吭声,易珂也不吭声,就等着瞧他怎么回应。
她所识得的夏炽温暖又善良,绝不可能将她推进火坑。
“我已认你为义妹,他们绝不敢亏待你。”
易珂难以置信地瞪着他,真心怀疑眼前的他不是她识得的那个夏炽,要不他怎会狠心地要她走?
“夏大人未免太自抬身价,以为是你所嘱托,他们就会真心待我?”她微微动气地道。
是,依他夏家在京中朝堂的地位,百官都得给薄面,而且他还有个首辅大哥,加上他立了战功回京,肯定会封官赏赐,不管燕翎的外祖家是谁,肯定都会巴着他不放。
问题是,她不想去,她为什么非得纡尊降贵地去看别人脸色?
老天让她死后重生遇见他,就是为了要让她知道原来夏炽是一个无情无义之徒?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一辈子都别让她知道真相!
夏炽微愕地看向她,觉得那双秀媚的杏眼像是要喷出火似的,神情有股说不出的熟悉。
似嗔似怨,那般生动鲜明的神情,他只在一人身上瞧见过。
一想起,他的神色又黯了几分。
“我会让他们不敢亏待你。”话落,他随即起身。
易珂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眼睁睁看着他离去,不敢相信他是这样铁打的心肠,硬是要将她送走。
“姑娘,大人这么做也没错,毕竟大人让姑娘住进边境楼已经是破例,再者他要是回京,总不可能把姑娘带进家中吧。”一直在旁没吭声的紫鹃低声安慰着。“听说大人有个当首辅的兄长,想必姑娘的外祖家也不敢亏待姑娘才是。”
易珂没好气地瞪去,又无力地闭上眼。
不成,她得要找个机会跟他谈谈才是,等不及待他自个儿发现了,她要马上告诉他,她,就是易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