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炽……”卫崇尽沉声喃着。
“那年,你随外祖进宫,公主对你一见倾心,从未变过,可是你迎娶的正妻竟是她……”夏炽瞪着从卫崇尽身后走出的女子。“就因为你蒙她所救,所以迎她为妻?那么公主呢?她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又为她做了什么?”
他见过她,五年前的元宵夜,卫崇尽牵着她的手满街跑,就只为了甩开公主的纠缠,后来他听大哥说起,卫崇尽遭亲人追杀时是她出手相救的,那个承谨侯府的小姑娘。
“阿炽,感情无关先来后到,更不是谁付出比较多就能得到更多。”卫崇尽抚着额角,耐着性子跟他解释。
他说的夏炽自然明白,可是一想到易珂短暂的一生都献给了他,却未能在他心底激起一丝涟漪……他为易珂痛,痛彻心扉。
“都是我的错,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能将公主护好。”齐墨幽站在卫崇尽面前,不让夏炽把错算在他头上。
“墨幽,不关你的事。”卫崇尽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可是……公主确实是为了救我而死。”她沉痛说着,口吻满是不甘,要不是因为她太轻忽,公主也不会香消玉殒。
夏炽看着夫妻俩鹣鲽情深护着彼此的样子,殷红的眼不禁望向那口棺。
她独自一人孤单地躺在棺里,生不由己,就连死都是为了旁人。
老天太不公平,对她太不公平!给了她尊贵的身分,却没有给她顺遂的人生,这一生皆是为别人而活,死后却连一丁点的怜爱都得不到!
“阿炽,我知道你与易珂向来交好,如今她走了你势必伤心,可是你私自从边境回京,得赶紧回去,否则要是被人发现,可是会以军法论罪的。”卫崇尽走到他身旁,手才刚拍上他的肩就被一把拨开。
“我的事,你管得着吗?”他沉声问道。
卫崇尽顿了下,饶是迟钝如他,这瞬间也明白原来他对易珂有情,张口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管不着,我总管得着吧!”
夏炽高大的身形顿了下,回头望去,就见他的兄长手持家法走来,二话不说朝他的背上抽去,他咬牙闷哼了声,压根没有闪躲。
“你这混蛋竟敢私自离开边境……难道你不知道顺丰城还有其他部族虎视眈眈?”夏烨怒声质问,每问一句就抽一下家法。“最新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上写着你的副将代你出征,如今已战死沙场……边境乱成一团,险些让答剌族踏进顺丰城,百姓险些流离失所,你还有脸在这儿撒火!”
夏炽错愕抬眼。“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
夏烨再抽了一记家法,将最新的军情丢到他脸上。“你给我仔细地瞧,就因为你心志不坚,就因为你私自离开顺丰城,结果遇上答剌族偷袭,燕成为了不让你擅离边境的事曝光,伙同你的随从对外说你抱病,紧急领兵出击,结果却战死,折损了近千名士兵,顺丰城险些失守……你却肤浅地困在儿女私情里,你对得起因你而死的副将和士兵?你对得起顺丰城的百姓?”
夏烨越说越光火,一脚踹了过去,夏炽整个人趴跪在地,可是双眼还是紧盯着军情。
算算日子,岂不是在他离开的第二日……夏炽双手微颤,不敢相信他才刚离开,答剌族竟发动攻势,要不是燕成以命硬是挡住了,如今的顺丰城会是怎生的腥风血雨……
“我一早收到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上头写着你抱病就察觉不对劲,让人守在城门,看看是不是你擅自离开边境导致这场灾厄,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夏烨硬是再踹了一脚,一点脸面都不给他。“我在信里写得那般清楚,就是要你知轻重,可瞧瞧你到底干了什么!身为边境的巡防将军竟擅离职守……我夏家怎会有你这种子孙,我怎会有你这种弟弟?我干脆打死你算了!”
一旁的卫崇尽见他真气得不轻,赶忙拉开他,劝道:“夏烨,既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情,你还打他做什么?赶紧让他回去就是。”
“让他回去祸害边境百姓吗?”
“夏烨,易珂走了,阿炽必定难受,他回来看易珂一眼不过是情理之中……偏巧遇上答剌突袭,你让他回去将功赎罪便是。”卫崇尽劝着,看了眼神色恍惚的夏炽,喊道:“夏炽,还不赶紧起身!你犯了错难道不该弥补吗?易珂要是见你私自回京,她心里又是如何难受!”
提起易珂,他涣散的魅眸才缓缓凝出光来,蓦地起身朝兄长作揖。“夏炽有错,还请夏首辅给末将将功赎罪的机会。”
夏烨被他气笑,拳头握得死紧。“行,你给我马上滚回去,一辈子都给我待在边境,除非侵扰边境的部族全都除尽,否则你就不要给我回京!”
夏炽抬眼看着甚少动怒的兄长,垂眸领命,临走前再看了易珂的棺一眼,顶着春寒夜风,他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一如纵马来时,形单影只。
待夏炽一路快马赶回顺丰城,早已过了八日。
“二爷!”身为随从的夏炀守在边境楼外的一条隐密小径上,一见他回来,喜出望外地喊道。“二爷,往这儿走,瞿羽和庄宁在前头布了眼线,得避开他们才行。”
虽对外说二爷染了急病恐会传染,但瞿羽和庄宁这两位看二爷不顺眼的副将压根不买帐,刻意派人在进边境楼的几条路上守着,幸好二爷知道挑这条鲜为人知的小径回来。
“情况如何?”他边问边跟着夏炀走进边境楼,居高临下看着楼外的战况,这一看教他心头一紧,不等夏炀答覆立刻回房整装。
答剌族已经兵临城下,顾不得疲惫和背上的伤,夏炽立即披挂上阵,像是不要命般地直入敌阵。
也许是因为夏炽的出现激起士兵的士气,让大凉军气势如虹,竟然一鼓作气将答剌族逼退近百里。
领兵回边境楼后,夏炽几乎累瘫在地无法动弹。
“二爷,你背上怎会有伤?”夏炀替他洗漱和检查伤势时,瞥见了他背上竟有数条伤痕,口子都是裂开的,衣料沾黏在伤口上,他这一扯,血流如注。
夏炽侧靠着墙面而坐,垂着长睫,没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问了其他事。“可有连系张平城的总兵?”
“有,可是至今没有回应,军情也报回京了,难道京城不派援军吗?”夏炀诧道。他以为二爷回京一趟多少会听闻一些消息,可如今问的是张平城会不会支援,岂不等于京城不派援军?
“皇上驾崩,京城还乱着,不可能派援。”他嗓音沙哑地道。“你随庄宁、翟羽两位副将点兵,看折损多少,等我醒了……再跟我说……”
话落,他已经一歪,眼看要倒在地上,夏炀赶忙拉住他,无奈道:“二爷,你就算要睡也要到床上睡,在地上睡着会冻病的。”
然而夏炽早已昏睡得没有半点知觉,夏炀打量着他,瞧他满下巴的青髭,连长发都打结了,不禁叹口气,只能死命地将他给拖上床。
然而夏炽这一睡,竟足足睡了两个日夜。幸好本就对外说他抱病,如今躺个足足两日夜,反倒令将士们更加佩服,毕竟他都抱病上阵了,暂无敌袭就让他多休息些。
等到夏炽清醒,就见夏炀在旁,一副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见到他醒来后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
“二爷总算醒了。”真不是他要说,二爷睡得跟死尸一样,他不知道探了几次鼻息,非常担心二爷在睡梦中就去了。
夏炽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疲惫起身。“什么时候了?”一启口,喉头干得像是被火烧过般,嗓音低哑极了。
夏炀赶忙倒了杯茶过来。“已经是卯正,二爷足足睡了两日夜,再不醒恐怕两位副将就要带军医闯进来了。”到时候要是被发现二爷装病,真不知道要怎么善后,毕竟那两位副将也不是什么善荏。
当初卫崇尽尚在边关时,带着二爷几次奇袭致胜,让二爷累积军功,搏了个少年将军头衔,自然惹得一干人眼红,恨不得二爷能出个破事,好让他们有机会写个军情回京告状。
夏炽一口饮尽了茶水问道:“折损了多少兵马?”
“点过兵了,折损一百二十一人,重伤七十八人,轻伤约三百一十六人,战马则损了八十五匹,算了算损失不大,毕竟也已经将答剌打出百里远,想来短时间之内不会再傻得偷袭。”夏炀记性极好,几乎是毫不停歇地回答。
夏炽轻点着头,像是想到什么,问道:“燕成的尸首呢?”
问到了燕成,夏炀面有难色地道:“战场无情,那当头咱们节节败退,所以……”他想,燕成战死这事二爷八成是回京时知晓的。
也亏燕成临行前替二爷思虑那般周详,说是二爷的病会传染,否则那两位副将早就闯进房里一探究竟了,可燕成这样忠心耿耿无二心的人却战死沙场,二爷内心的愧疚肯定要烙上一辈子。
夏炽拢起了浓眉,半晌不吭声。
夏炀从小就跟在他身旁,知道他心底肯定过意不去,又道:“二爷,燕成有个女儿,前两日我稍得闲让人去探视,才知道燕成战死的消息一传出,他家里的下人竟然将细软银两洗劫一空,丢下了只剩一口气的燕小姑娘。”
夏炽蓦地抬眼,清冷的眸燃着怒火,问道:“小姑娘为何只剩一口气?”燕成的妻子去世后,燕成干脆把女儿带到边境,在顺丰城买了一幢三进的屋子,以及一些下人照料女儿,战事平和时他就会回城里住,自己也曾经去过一回,自然是见过他女儿的,那时小姑娘虽然气色不佳,但至少还好好的。
“听说本来身子骨就不好,一得知父亲去了,跟着病了,下人们将燕家洗劫一空,只剩下一个小丫头忠心照料着,可无粮又无银钱,更别提找大夫医治了,庆幸的是小姑娘挺过来了,我着人找了大夫医治,小姑娘已经醒了。”
夏炽虽然微松口气,可怒气还烧着。“着人将燕成府里的下人找回,一个个都不准遗漏。”
“二爷放心,我已经着人去找了。”像那种背主的不忠不义之徒,岂能简单放过?“只是,我在想燕小姑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才好。”
听至此,夏炽神色凝重不语。
“我记得燕成说过,他父母早逝又无手足,所以才会年少从军,而他的妻子似乎是京城的官宦千金……二爷要不要将燕小姑娘送回京?”在他看来,燕小姑娘还是要送回亲人身边照料较妥,毕竟她才刚丧父,边境楼这里全都是大老粗,哪里知道怎么照顾小姑娘,要是再找些下人照料,天晓得是不是会旧事重演。
“你可知道当初燕成为何要将她带到边境?”夏炽突问。
“不是说因为他妻子刚去世,他又适逢调往边境,所以干脆将她带来?”
“如果在京城能托付,他又怎会将女儿带到边境吃沙?”夏炽语气极淡地道。
夏炀不禁轻呀了声。“原来是这样……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他这下子真的愁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小姑娘。
夏炽僵硬地起身,动了动还痛着的背部,想起大哥的盛怒,想起燕成的战死,觉得自己挨的这些罚实在是太轻。
“一会先将边境楼的事都处理好,咱们进城一趟。”夏炽道。
不管怎样,燕成是因他而死,燕成的遗孤,他有义务照料。
顺丰城,城南胡同的一幢三进屋子里,一个小姑娘张开眼,扫了扫四周,咂着嘴,病得苍白又浮肿的脸上浮现不属于她这年纪的神情。
“姑娘,你醒了。”
稚女敕的嗓音传来,躺在床上的小姑娘侧眼望去,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是她,还是昨儿个瞧见的陌生小丫头……一双清秀的眸,紧抿的唇,看起来就是个老实木头,似乎是她的丫鬟。
她这是怎么了?不都已经死透了,为何一张开眼却变成个小姑娘?更糟的是,她虚弱得连起身都办不到,原想也许双眼一闭,待她再张眼时便会身在黄泉,谁知道还在这里。
更糟的是,她觉得自己好像又要再死一次了,浑身无力说不出的难受,总觉得病得很重。老天是觉得她前世种下恶因,所以惩罚她困在这副躯体里?
也是,宫中出来的,哪个手上没沾血?她又不是善类,得了天罚似乎合情合理,可既是要罚,不该是让她下地狱?还是……活得身不由己才是最狠的惩罚?
疲惫间,她思绪转了一圈,连纠结的力气都没,气音般地问:“丫头,这儿是哪里?”好歹先弄清楚所在何处,等她养足精神再纠结其他。
“丫头?叫我吗?”
小姑娘虚弱地望去。“不然呢?”
在场不就她俩?瞧,她的眼光依旧毒辣,一眼就能看穿人性本质,小丫头就是块木头。
“喔,这里是——”
话未尽,便听到外头传来交谈声和脚步声。
“她昨日清醒时气色就好上许多,只是大夫说她病得太久,怕是会落下病根,得要好生调养一段时日才成。”
小姑娘乏力地闭上眼,听着这陌生的女子声音,不一会房门被推开,阳光跟着滑进屋内,衬出一抹高大的身形。
她不由微眯起眼,看着那人大步来到面前,哪怕微逆着光,哪怕看不清他的全貌,她已经月兑口道:“小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