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寂醒来的时候,彷佛不知今夕是何夕,像作了一场恶梦那般恍惚,额上满头的大汗,脸上满是惶惑和不确定,他的人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茫然。
外头的人听见动静,敲了门,“王爷?”
里面没有回应。
有胆、有谋兄弟对视了一眼,有胆怯了,向着兄弟说:“你来?”
“别自己吓自己,王爷不会因为这样怪罪你的。”这话有谋说得有些中气不足,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人家可是夫妻,要一辈子白头偕老的,他们再是亲卫,也没办法陪王爷一生一世啊?可看自家兄弟连这点胆气都吓没了,他哪里忍心?
有谋无奈,重新敲了门,好半晌才听到晁寂的声音——
“进来。”
两人一进门便双双单膝跪了下去,有胆的头低到不能再低,一副请罪领罚的姿态。
有谋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悬崖上那些蒙面黑衣人已经如数剿灭,本来预留的活口也吞了牙齿里的毒药,七窍流血而亡了,另外,属下在他们身上搜出了偃夜堂的令牌。”
那令牌上赫然刻着一个血红的“死”字,上头的花纹显示来者是偃夜堂的中等死士。
偃夜堂是大咸有名的杀手组织,只要出得起银子,他们什么都做,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冷血组织。
晁寂一时间失了声,手扳着床缘,不自觉地掐得死紧。
死一样的静寂无声,只有漏壶细微的声响告诉人们时间的流逝。
在晁寂的目光下,有胆有种要被烫伤的错觉,但晁寂只是无意识从他身上掠过,可没有护好主母的愧疚,让有胆除了自责还是自责,要是晁寂让他自尽谢罪,他也绝无二话。
就在他们以为主子会继续沉默下去的时候,晁寂发话了,“带上府中全部的暗卫,去把偃夜堂给挑了,我要让它在江湖上除名!”
“王爷的意思是,老巢连同各处的分支?”
晁寂只默然地瞧了有谋一眼,意思很明显,这是要把杀手组织连老窝一锅端,甚至斩草除根,寸草不留!
“那徐凌云那边?”
“把他也连根拔了。”
晁寂的声音毫无起伏,可谁都能从他的口中听出来那股冷意,像寒天冰雪,兜头扑面而来,每一把都是剜肉的刀。
他怪自己不够谨慎,没有在蒐集齐徐凌云的罪证便一鼓作气带人抄了他的家,反而逼得他狗急跳墙,先对自个儿王妃下手。
至于后来有谋也从偃夜堂总部搜出许多朝廷要员与杀手组织往来的纪录,他把纪录誊抄成两份,一份让人快马送去了皇宫,因为其中也有成王的分——
排除异己、雇凶杀人、栽赃嫁祸,这些东西足够让父皇看清他那儿子的不臣之心,就算不会真要成王的命,也够成王消停好一阵子了。
“那崇真寺山洞密室里的兵器和城西马场的马又该如何?”有谋再问。
“维持原状,将来自有用处。”这和积谷防饥的道理一样,任何一个和他站在同样位置的人都知道自保的重要,西北这三座城池要是一点防御的力量都没有,还谈什么未来?
正因为晁寂连根拔除这几个字,下面的人一口气将和徐凌云牵扯上一点边的产业都给抄得干干净净,一时间有人对晁寂的简单粗暴大声叫好,也有从徐家得到利益好处的人把晁寂骂得狗血淋头。
不过这些都和晁寂没什么关系,他已经不在意这个了。
直到这时候,晁寂的眼眸才动了动,“王妃呢?”
有胆一抖,趴在了地上,“薛统领带了人搜索崖底,我们回来之前还没有任何消息。”
“嗯,走吧。”晁寂迳自走了出去,身躯有些摇晃,他却不自知。
“王爷,您这是?”两人见状,各自在心底喊了声不好,飞身追上去。
有问有答的王爷太反常了,反常得他们全身都起鸡皮疙瘩,这样的王爷可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爷。
“生,要见人,死……”他几乎是咬着牙从月复腔里挤出声音来的,“……要见屍。”突然间喉头微甜,一口血喷在胸口。
“王爷!”有谋、有胆惊慌大叫。
晁寂不让他们靠近,用手抹掉嘴角的血渍,“挖地三尺,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人找回来!”
遗憾的是,无论他发动多少人在悬崖峭壁、峡谷深沟或湍流寻找,整整找了一个月,蕴月光却彷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徐凌云的大宅被卓问带人浩浩荡荡的给抄了,大宅里的女眷鬼哭神号、指天咒地,骂晁寂不得好死,另外最令人咋舌的是,卓问从宅子里起出大量的财物,纱缎绸匹、金银玉器、名家字画等等,又在地窖搜出埋藏的银两百余万,夹墙里也找到藏金二万六千余两,甚至还有锁子甲、涂上毒药的箭银数千枝……坐实了他意图造反的罪名。
徐凌云被上了脚缭手鋳关进了县衙地牢,待晁寂上摺子给皇上,咸京便会派钦差大臣到雍州,押解他回京受审。
晁寂没日没夜的在崇真寺崖底寻找妻子的踪迹,王府的事务交给了司徒烽,司徒烽兢兢业业,倒也不曾出错。
一个月过去,蕴月光的行踪始终成谜,晁寂再不情愿也只能把人手往回撤,可他一人又在悬崖上守了三天三夜,才在亲卫的苦劝哀求和逼迫下回府,可回府后他立刻大病了一场,待人痊癒后也瘦了一大圈。
整座王府的人都发现他们的王爷变了,他的脸上覆着冰霜,行事作风更为狠戾,以前那个看似严肃,但偶尔还肯施舍一点笑脸给人的玢王爷彻底变了个样。
他给人唯一的感觉就是除了人还活着,好像什么都不是了。
当一个人在失去某一个人后,才悲哀地发现自己的真心,那真是绝无仅有的打击,也够他一辈子后悔的了。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年过一年,人间眨眼四季更迭。
一湾黑河水的支流从山间蜿蜒而来,穿过县城,再哗啦啦的流过小镇、供镇上的人淘米洗衣煮饭灌溉稻田。
据说那条桀惊不驯的黑水河经过玢王爷一力整治,疏濬渠道,清淤已经初见功效,不只雍州、微州,就连霸州的居民也明显感受到河水清澈,用水无虞匮乏的好处。
在霸州香河县古桥镇,傍着古桥,有户人家。
小小的四合院,前面是个稻埋,农忙时期不用去和其他镇民共用公共的稻坦,自家院子腾出来就能把农事忙完。
东边的厢房种了一棵莲雾树和龙眼树,衣架上晾晒着大大小小不一的衣裤,两大块的菜地,几垄高高豆角正是盛产期,产量多的时候能互送邻里,也能拿到镇上去卖点小钱回来,至于青葱、茄子、大白菜就更不用说了,春分种下的大萝卜也到了可以采收的季节。
此刻,一个少妇带着两个萝卜丁大的小童正在拔萝卜,素衣少妇负责把地里的白胖萝卜连根拔起,放在地上,她做事干脆俐落,只是多拔上几颗便要歇上一会儿,两个小童束着总角,穿着洗得发白的半臂小衫和背带裤,一个负责把他娘放在地上的萝卜往竹窭里丢,一个把半满的竹窭往屋檐下拖,两个孩子年纪都很小,力气也没多少,单就这两样活已经叫他们忙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身大汗了。
他们歪歪斜斜,却不见停下来喝口水还是喊累什么的,倒是其中一个看见他娘歪在小凳上歇了手,赶紧抛下抱在怀里的大萝卜,先进屋去倒了杯水,碰见水壶的同时发现自己的手脏,又噎噎噎跑到后头站上小凳,舀水洗了手,随意往裤兜一擦,也不管干了没便把水杯小心翼翼端到少妇跟前,“娘,喝水。”
抬起脸的少妇赫然是在雍州失踪了三年多的蕴月光,可她失去了蕴月光的那段记忆,只记得自己叫虞夏书。
她瘦了许多,脸色微微的蜡黄和苍白,可她一见主动给她倒水的儿子,清丽的脸漾起真心的笑容,伸手把杯子接了过去,“谢谢宇哥儿啊。”
小名叫大王,大名叫虞宇的宇哥儿很心疼地看着他娘始终没好过的气色,小手模上她只有骨头的胳臂,心里有些恐惧,“娘,把水喝了再说话。”
虚岁还不到三岁的孩子用软糯的小女乃音说话,可他口齿伶俐清晰,没半点学龄前儿童的词不达意,很体贴也很自然地照看着娘亲,显然这样的活儿没少做过。
身为弟弟的虞宙,小名乐乐,一看哥哥靠到娘身上去了,他也如法泡制,抱着个头不大的萝卜就咚咚咚地跑到蕴月光左边,昂着小脸看了他娘一会儿,“娘,秀秀。”再来就干脆把小脸埋进蕴月光的裙兜里。
两兄弟的出生前后顺序相差片刻,可大王的个头明显就比乐乐壮实了那么一些,不过经过这些年蕴月光无差别的照顾和饮食调养,现在除了当娘的,已经没有人能从身高认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了。
乐乐学话也比大王慢,本来蕴月光还担心他是迟缓儿,后来穆婶告诉她一句大器晚成,又发现乐乐只是不爱说话,在学习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当娘的被两个儿子的体贴软了心,她把水杯放下,一手抱一个,“娘没事,只有些喘不上气,歇歇就好。”
这些年,她的身子一直没能好全,根据穆叔替她还原的“真相”是这样的,不知她是从哪里摔下山谷的,被溪流冲进了黑水河,就这样昏迷不醒的一路漂流,后来搁浅在岸边,要不是他去石滩网鱼发现她,一条小命就交代在这个穿越的时代了。
穆叔、穆婶替她延医调治,这才发现她肚子里怀了孩子,大夫直摇头说人就剩一口气,可能还一屍两命,还是准备后事比较快。
穆婶苦苦哀求大夫开药方,为了她,把家里本来就不多的银子给花了见底,到了怀孕五个月的时候,穆婶看她肚子大得不像话,又把大夫请来。
大夫一看也吓了一大跳,这一模脉象才知道母体里有两个小生命。
穆婶听了又高兴又心酸,高兴的是他们家即将会有两个稚女敕的新生命到来,心酸的是,蕴月光这样的身子怎么生孩子?
蕴月光身上带伤,又在冷水里浸泡过久,伤了根本,女子生娃本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她肚子里还揣了两个,想起来都让人害怕!
穆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简直把蕴月光当亲生闺女,她整整昏迷了半个月,穆婶就在床边照顾直到她醒来,醒来后的吃喝拉撒穆婶也不假他人的手,让蕴月光对这对夫妻生出孺慕之情与感激。
她是一本书,无父无母,更没有兄弟姊妹,从来不曾体会过母女亲情、家庭温暖,却在穆婶身上深刻地感受到了。
日子一久,蕴月光才知道穆婶曾有过一段婚姻,因为生不出孩子,被夫家以七出的无子休弃,本来她都抱着要孤独终老的念头了,却遇上穆叔,他也不介意她成过亲,两人简单的行过婚礼便搬到古桥镇来,也算远离穆婶夫家的人,躲了个清静。
蕴月光无以为报,便认穆叔和穆婶当做义父义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