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局势有异,萧阳旭一时间没了陪她说话的心思,这对乐鸣秀而言恰好正中下怀,恨不得他快快滚蛋,然表面上仍一副为他担忧的温婉模样。
萧阳旭当真吃这一套,不仅倾身亲自将她扶起,在离开前还轻声安抚了几句,这才在众人的恭送下走出芝华院。
帝王前脚一走,乐鸣秀便借口要再睡睡回笼觉,不希望内寝里留人。
待清吟和绿映两名丫鬟服侍她上榻并放下床帏悄步离开后,乐鸣秀忽地推被坐起,把藏在袖底的那团信纸掏出,抖着手连忙摊平开来。
得庆幸眼下是午前时分,春光甚盛,即使处在床帏内的小小所在仍可轻易视物。
就着淡薄光线,她一目十行,把那封北陵北疆快马加鞭送达的军情密报看了个遍,适才萧阳旭盛怒一掷,芝华院跪了一屋子人,谁也没留意她顺手模走这份遭帝王怒弃的军报。
说是军报似乎也不太对,信是驻守北疆的大将军亲笔所书,大意直白写道,与北陵北疆紧临的广懋山林为猎狼族、以及与其联盟的各部族狩猎和放牧之地,北陵驻守在边境的大军若再时不时出兵骚扰,也别怪猎狼族与各部联盟撤个干净,腾出一条道来,令盘踞在更北边的北蛮大军长驱直入,直叩北陵边界。
北陵的驻北大将军显然在那位猎狼族头头手中吃了几回大亏,文字间描述得甚是详细,说对方散发凶目,行凶作恶时双目宛若兽瞳,胯下坐骑不是高大骏马,而是一头巨大得不像话、毛色黝黑又油亮的恶犬……
“大黑……”乐鸣秀静静阅信,唇间却不由得唤出,眸眶竟有些泛潮。
真是那头可以杀人如麻却也天真烂漫的大兽吧?有着宝石般的眼睛和一身丰厚油亮的黑毛,它能听懂她的哀求,驮着她将她送出那座洞窟。
她错了,当时实不该离去。
她以为是替族人挣出一片天,却不知是将自己送上绝路。
近乎兽化的“野人”……猎狼族……金玄霄……
他醒来后还好吗?体内那股凌乱的巨能是否寻到掌控之法?
想哭也想笑啊,上一世濒死前,在苍野诡域中有过的那一段记忆久违地浮现脑中,似浮光掠影一般,带着她回顾,而今重生,竟蓦然间让她得到他的消息,忽地体悟到这一切再真实不过。
上一世她委曲求全,早早对萧阳旭服了软,自然没有今日他亲自到访探望一事,也就更不会有加急飞递的情报送进芝华院的事发生。
她对应的态度让这一世的运行有了变化,捻眉一想,甚觉奥妙。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揪着那皱巴巴的密报信纸,咬着唇,她内心隐隐有着落。
半个月后——
杜鹃灿烂,桃杏犹缀枝头,而荼靡依旧未有动静,春天的气息深深浅浅荡在风里,嗅得到甜味也嗅得出暖味,待春风拂进芝华院内,乐鸣秀还能闻到一抹自个儿才能感知的紧张气味儿。
怪不得她紧张,手心直渗汗,能不能挣月兑北陵后宫这座牢笼,成败且看今朝。今日北陵王廷有宴,君上萧阳旭设宴相请各国使臣。
自她被萧阳旭带回北陵,消息传出,东黎、南雍、西萨三国就陆续遣使来访,甚至长驻北陵盛都,想方设法要与她接触,主要还是想争她这一块“香归薛”,当然,萧阳旭自是严守再严守,断不让各国使臣有私下会晤她的机会。
而今儿个萧阳旭打算来一招“釜底抽薪”。
他大宴各国使臣,主要目的是为了当众宣告——他北陵萧氏愿以江山为聘,迎娶木灵族乐氏女为后。
乐鸣秀记得,上一世萧阳旭就是在今日公开宣告两人婚事,把东黎、西萨和南雍的使臣们全给打懵,毕竟北陵年轻君上拿得出手的好处,他们自家上了点年纪且三宫六院皆齐的帝王怕是给不了也给不得。
“小姐这样打扮真好看。”帮她梳好头发、并插上一对玉蝶珠簪的绿映站在她身后笑嘻嘻道。
“哼,小姐不打扮也好看。”清吟理着乐鸣秀腰间的配饰,立时回了一句。绿映吐吐粉舌,还俏皮地轻据自个儿脸颊一记。“那是。欸,瞧奴婢这张嘴,太不会说话啦,小姐怎样都好看。”
……她好看吗?乐鸣秀望着巨面铜镜中的自己,那张圆圆小脸被妆点得都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坐困后宫牢笼,她好像已经很久没仔细看看自个儿,但此际她的一双眼清亮有神,那熠熠生辉的神采是她所久违的,像一下子又回到山野林间、回到年幼时与阿娘和族人一块儿生活的那段无忧岁月里。
今日势必要一击中的,扭转局势!
“好,不管好不好看,走吧!”乐鸣秀猛地站起,两手还同时往双颊一拍再拍,“啪啪”两响,颇有集中精神准备大干一场的企图。
两名贴身服侍的宫婢先是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惊着,接着便发出哀叫——
“小姐别拍、别使劲儿拍!妆都拍花了,唇上的脂膏抹到鼻头去了啊!”
“小姐您起得那样猛,奴婢手里还抓着您腰间的玳瑁配饰,一下子扯歪了呀!”
乐鸣秀冲着两婢子咧嘴一笑,毫不在意,大步走出芝华院。
“小姐……咦?”、“呃……”现在这什么态势?
清吟和绿映不禁面面相觑,在彼此眼中看到疑惑,都觉……近来这位木灵族出身的乐氏女好像哪里变得不太一样,而今儿个的乐鸣秀,格外不一般。
宴席设在昊极宫大殿上,乐鸣秀甫跨出芝华院,便遇上萧阳旭遣来接她过去的一小行人,待她被送到萧阳旭面前,回过神后连忙追出的清吟和绿映也已俐落地帮她重新理好妆容。
当萧阳旭偕她缓缓踏进昊极宫大殿,雅乐荡清韵,十余位舞姬止了旋舞,纷纷躬身退开,东黎、西萨、南雍三国的使臣团加起来人数近二十,此际皆起身相迎,数道目光投落在乐鸣秀身上。
大抵觉得乐鸣秀已被自己掌握在手,加上今日将当众宣告两人婚事,萧阳旭对于各国使臣的“虎视眈眈”已不甚介怀,总归“宝物”择主,归他所有,使臣团们早早滚出盛都,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各国间继续维持表面和平,而接下来,他便可专注在北疆问题上,好好对付某人……
想到某人,萧阳旭深深呼吸吐纳,将冒出头的不悦感抑下。
暗中再一次深呼吸,他俊颚微扬,如玉俊颜笑得从容,徐步而行的身姿一展在上位者雍华的气度。
上一世的这场王廷宴席,乐鸣秀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心境,犹豫、踌躇、不安,即使已接受萧阳旭的求亲,仍有不确定感,左胸房好似空空的没有着落,那是她的真心本音,她却未仔细聆听。
不过现下的她再确定不过,有些事,非做不可!
萧阳旭登上丹陛,一派轻松地在宝座上撩袍落坐,乐鸣秀被安排坐在丹陛下方、离帝王宝座最近的位置。
待各国使臣行过礼,萧阳旭让众人回座,说了几句场面话,宴席随即开始,于是宫娥们鱼贯而入为宾客们布置佳肴美酒,清清雅乐中,萧阳旭举起一只盈满琼浆的金樽,神态愉悦地环视各国来使,笑道——
“孤知道各位出使我北陵主要目的为何,为来为去,皆为求得木灵族的乐氏女。”
萧阳旭如此开门见山,自然一下子抓住众人目光,与会的使臣们全竖起耳朵,就怕听漏了什么,两眼更是瞬也不瞬。
萧阳旭笑笑又道:“今,与孤偕行入殿的女子便是各位来使们欲求之人,木灵族乐氏女,乐鸣秀。”
其实无须介绍,各国使者在萧阳旭的严防下即使没能见上乐鸣秀一面,此时亦都推敲得出她的身分。
大殿上,许多人眼神偷偷交会,最终又落回乐鸣秀身上,萧阳旭亦看向一脸乖巧、安静坐在丹陛下的她,笑得意气风发——
“孤心中甚喜,手中这一樽酒欲与各位来使们同欢,因为啊……”略略一顿,望向女子的目光变得更加温柔。“因为乐姑娘已被孤所求得,我北陵以江山为聘,择吉大婚,迎乐氏女为后。”
场面果然如上一世那样,萧阳旭将迎她为后的话一道出,各国来使们不是惊到掉箸又掉杯,就是瞠目结舌直接傻掉,而跟上一世不同的是她的心境,年轻君上彷佛无比多情的眼神看得乐鸣秀真想把酒泼过去。
想到上一世她竟还小小被感动,简直不可原谅。
她回了萧阳旭一记温婉浅笑,盈盈从座位上立起,萧阳旭见她欲要开口附和,脸上笑意不由得加深,温柔眼神带着鼓舞。
乐鸣秀微垂粉颈,朱唇轻启,软软嚅出娇音——
“君上的美意,恕民女只能心领了。民女事后细想一番,实是……不愿嫁。”接着很大无畏般镰首一点。“民女要悔婚。”
“匡啷!”、“啪答!”、“哎哟哟——疼……疼啊!”
大殿上所有手里还举着酒樽、拿着银箸的人,即便在萧阳旭宣告将迎乐氏女为后的“第一轮震撼”中没滑掉手中之物,在面对乐氏女明晃晃打脸拒婚的“第二轮震撼”中,该滑掉的玩意儿全都掉光光,就连几案上的餐盘亦被打翻不少,本该老成持重、慎行慎言的各国使臣们还惊到身子直颠,不是撞了人就是相互踩脚。
大殿上一团骚乱,萧阳旭内心亦是一团混乱,但到底身为一国之君,帝王心术令他暗暗几个吐纳便稳下心绪,控制住表情,脸上温柔不变,甚至加倍温柔。
“秀儿要悔婚,定然是孤有失错。你说,有什么不对之处,孤都肯改。”
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如此纡尊降贵只为讨佳人心悦,萧阳旭演得到位,那神态、那语气,当真拿捏得再恰好不过……毕竟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今儿个若不把木灵族乐氏女的后路当众板上钉钉地定下来,那东黎、西萨与南雍定然如附骨之蛆,持续紧咬着北陵不放。
到得此际,大殿上渐渐稳下,各国使臣像一下子觉出当中含意——
北陵君上求亲遭悔,木灵族乐氏女不愿嫁,那是否意味着……死棋忽见活路,大家又能各凭本事,夺一夺这位乐氏女青眼垂垂?
众人目光立时移向乐鸣秀,好几个已重整衣冠、重振精神,开口正欲说话抢先机,却被乐鸣秀直接抢了话语权。
“君上待民女甚好,事实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她屈膝福了福礼,咬咬唇顿了几息,彷佛内心兀自一番天人交战。
蓦地她头一甩,踌躇再三终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道:“错在民女!倘若允了君上求亲,那民女便是犯了欺君大罪……实不相瞒,民女早在十四岁那年,失节于一名猎狼族少年郎,民女曾与对方独处许久,衣不避体,直至今日,民女仍时不时记起那少年郎的音容身姿,想来……想来是思他入心、念念难忘,情根已种……”
乐鸣秀只觉得大殿上那一干身负国之重任的使臣们实在太不淡定,关于“失节”、“独处”、“衣不蔽体”的话才从她嘴中吐出,满大殿又乱作一团,等到那“念念难忘”、“情根已种”的词一出口,好几个使臣干脆倒坐给她看。
至于年轻的北陵君上也没好到哪边去,英俊面庞瞬间僵化,额角隐隐抽搐。
“猎、猎狼族少年郎?”适才语调还温柔似水的男嗓变得极度不稳。
“是。”乐鸣秀郑重点头。
“猎狼族与你木灵族虽然皆为少数部族,但木灵族位在四国交界处,猎狼族则在北方大地,你何以遇上对方?又在何地独处?”萧阳旭问得咄咄逼人,似乎认为她这“自污”之举别有目的。
乐鸣秀确实有其打算,萧阳旭这一问,问得正中下怀。
她遂将当年前往东黎途中遭劫之事简略带出,楚楚可怜的声音传遍整座大殿——
“……正因如此才与那人相遇……当时那群恶人像要把民女卖往北边,民女寻机逃跑,闯进苍野诡域,是那人出手将恶人杀掉,我才得以活命,民女当时身负重伤,神识不清,那人是为了替民女止血裹伤,才不得不卸我衣衫……”
萧阳旭双眉一挑,立时驳道:“可当时明明是孤率人进到苍野诡域将你寻获,是孤救了你,孤见到你时,你身上并无大伤。”
“民女身怀木灵族灵能,一开始实是受伤过重,神识昏沉无法驱使灵能自癒,可一旦止了血,神识清明了几分,便能自我疗癒,只是等民女治好自己的伤势,那猎狼族少年郎已不见踪影,后来才遇到君上的人马,被带回北陵。”
乐鸣秀才不怕任何质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谎话说得顺溜诚挚就能唬得人信以为真。
众人着迷于她的灵能,她拥有的能力遭世人覩観,任谁都想独占,上一世的她愚蠢胆小不知以害为利,如今的她就要紧紧抓住这一点,利用个彻底。
她咬咬唇瓣,对萧阳旭轻声一叹。
“民女身怀木灵族灵能,君上是亲眼见识过民女能耐的,不是吗?君上将一双白鹤折翅断腿,民女仅花几息时间便将其治好,令白鹤毫发无伤,君上看得再清楚不过,不是吗?难道还怀疑民女无法引灵能自我疗癒?”
她连声问,问得萧阳旭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忽地无语,各国使臣顿时明白过来,乐鸣秀所言句句属实,且更令众人兴奋难耐的是,木灵族乐氏女果然是不世出的宝贝,如今转机到来,绝不能由着北陵独享。
乐鸣秀并没有要萧阳旭回答什么,他不答,那样更好。
她粉颈轻垂,又一声幽叹,道:“君上欲迎娶民女为后,民女却不能昧着良心接受,只能辜负君上美意。”
“你、你……秀儿毕竟……毕竟是被情势所迫才与那少年郎有所相亲,孤可以不往心里去,孤与你依旧可以——”
“可民女的心已在那人身上。”乐鸣秀明快地截断年轻君上艰涩的语句,双颊适时浮出两朵暖红。“民女总想着他,这三年多来,总想着他的,直到君上突如其来求亲,终身大事逼到眼前来,民女才一下子弄明白自己的心意,真正喜欢的是那人,不是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