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曦已经低调再低调,却无法控制靖王妃和外祖母在看见自己那刻喷泪,两人都骂她没良心,一飞出去就忘记家门在哪里。
几句再亲昵不过的责备,让与会的妇人姑娘们有了底——这个叶曦,不容小觑,就算没有县主身分也不能轻看,她在靖王、靖王妃面前依旧分量极重。
更别说这阵子舍人真实身分传出,谁都想不到一个小姑娘竟能写出那样的书,更别说那些画得比实物更真实的图。
这段日子,多少人想要模仿她的画法,却都不得其门而入。
叶曦的作品不但受到众多儒生臣官的推崇,连皇帝也看重,听说还取当中律法在朝堂上讨论过数回,这样的叶曦谁敢保证,哪天皇帝会不会心血来潮又封她一个县主当当。
于是恭亲王府千金、瑾王闺女、宰相千金……几个过去交好的小姊妹上前,她们都是身分高贵、不屑在梁瑀晨身边讨好的,几句开场话之后,又聊出过去的热络气氛。
这让冷眼旁观的梁瑀晨气疯了,凭什么?不就是一个贱民。
眼看叶曦和那些瞧不上自己的人说说闹闹、笑容洋溢,而她这边人虽多,场子却冷爆了,好像她是块冰,一呼吸就没人敢吐气,更生气的是,竟还有人频频朝那边使眼色,也想过去。
自从成为王府千金,截然不同的生活并没有她想像中愉快,处处规矩时时限制,连大吃大笑都要被嬷嬷一顿管教,其实她是非常憋屈的,再加上从小经常挨打挨骂,造就她的敏感自卑及善于察颜观色的性格,因此旁人的鄙夷目光和言不由衷讨好,她一一看在眼里。
她痛恨被拿来和叶曦做比较,她总觉得自己活在叶曦的阴影底下,即使叶曦不存在,她都深感威胁,何况叶曦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面前,接受众人的追捧。
对于生活的不满,令她将愤怒转嫁到叶曦身上,她认为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叶曦造就,叶曦不仅仅是她的假想敌,还是她怨恨的源头。
于是在对面又发出一阵响亮笑声时,她再也忍不住了,快步走到叶曦面前,啥话都不说,直接伸手朝她脸上挠去,尖锐指甲顿时在她脸上留下两道抓痕,这一幕吓得姑娘们惊呼不已。
叶曦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明白,若不想示弱、不愿梁瑀晨得寸进尺,她应该立刻回击,但她没有这么做,真假千金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她不想再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退开两步,轻声问道:“你很希望旁人拿你的嚣张跋扈作文章?”
梁瑀晨当然知道自己太冲动,这里不是乡野邻里,泼妇吵架可以抓头发赏巴掌,但名门闺秀不兴这种作法,只是在面对叶曦时,她就是无法控制。
“今日是我外祖母作寿,你凭什么出现?你这个冒牌货以为自己还是靖王府千金?”她不管不顾,一心想要发泄心中怨慰。
李姑娘低声笑道:“我觉得冒牌货比正货更像王府嫡女。”
本就瞧不上梁瑀晨的陈姑娘,扫了眼她头上分量极重的金簪银簪外加金步摇,冷笑,“不富三代,不懂吃穿。你看她的头,插得像不像糖葫芦帚子?”
“王府还重金聘孙嬷嬷去教养呢,看来孙嬷嬷宝刀已老。”李姑娘道。
嘲笑声浪钻进梁瑀晨耳里,恨得她攥拳咬牙,数月来的积恨爆发。
为什么大哥二哥疼他、爹娘看重她,连这些女子也都护着她,叶曦到底有哪里好?
她气疯了,怒指叶曦,“娼妇、婊子,你立刻给我走,不然我就打烂你的脸,撕烂你的嘴!”骂完转头怒指众女。“看清楚,我才是靖王的女儿,她只是个又丑又烂的贱女人,是她偷走我父母兄长,是她顶着我的身分长大,我才是可怜的那一个!”
安静听完她的吼叫,叶曦轻问:“你觉得生命亏待了你吗?如果你不愿改变视野态度,我保证生命会继续亏待你。”
语出,有人掩嘴偷笑,可不是吗?她那种脾气,走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
“这话讲得真好,怨天怪地,也掩饰不了自己糟糕透顶。”张姑娘说。
“闭嘴,你们通通给我闭嘴!”
“嘴巴长在我脸上,谁能叫我闭嘴?”张姑娘又道。
“我是靖王府嫡女、是县主……”
才开口,王姑娘立刻接话。“这种事要宣布几次才够?大家都知道啦。”
“莫怪,除王府嫡女之外,她全身上下没别的长处了。”张姑娘笑道。
“我们喜欢曦曦和她的身世无关,纯粹因为她值得佩服。”李姑娘说。
“她有什么好佩服的?”梁桥晨大吼。
“她是舍人呀。”不管是她的画或书,都是家中父兄极推崇的。
“舍人是什么鬼东西?”
“你不知道?呵呵……是因为不识字吧。”王姑娘笑得张扬。
“本事不大,脾气就不要太大,否则会很丢人的。”张姑娘说。
丢人丢人,所有人都说她丢人,她乐意吗?若她在王府长大,会不懂规矩吗?她才不会,应该长得粗鄙丢人、被嘲笑轻贱的是叶曦!
“通通给我闭嘴,不然我要你们好看!”
此话一出,林姑娘掩面而笑,抬起下巴道:“好啊,我们等着。”
看着怒气张扬、无法控制的梁瑀晨,叶曦摇头,算了,还是离开吧,把有意义的时间拿来和没有意义的人相处,是种浪费。
她刚转身却一把被梁瑀晨拉住。“都是你这个贱人……”
“瑀晨,你在说什么?”梁瑀昊的斥责传来,止住梁瑀晨的怒骂。
梁璟朱一眼看见曦曦脸上的伤痕,快步上前语气阴森。“谁弄的?”
“没事,不痛。”叶曦不愿把事情闹大。
她不想闹,梁璟朱却不怕事大。“我再问一次,是谁弄的?”
没有人回答,但目光齐齐刷向梁瑀晨。
“恶狗就得关在家里,别放出门咬人。”
梁璟朱说得极刻薄,惹得众人嗤笑,梁瑀晨狂怒却不敢反驳。
“我知道,她是该待在府里好好管教。”一句话,梁瑀昊决定她的禁足。
梁璟朱轻哼,拉起叶曦说道:“找个地方给你擦药。”
两句话功夫,梁璟朱、梁瑀昊把人给带走了。
短短一幕,大家都看明白真假千金孰重孰轻,这让原本巴在梁瑀晨身边的姑娘深怕被归为与她同一类,悄悄从她身边退开。
转眼梁瑀晨形单影只,轻蔑的目光让她委屈极了,她扭头离开。
满腔怨恨,梁瑀晨走到湖边,远远看见大皇子梁璟桦。
她见过梁璟桦几次,也从巴着自己的女孩们嘴里知道,大皇子风流,性情却暴怒不定,后院女子多到数不清,常有被凌辱至死的,有人说那是因为大皇子妃手段凌厉,也有人说是大皇子残暴施虐,总之皇子府后院进不得。
脑子一转,她当下有了新主意,她站在原地深吸气憋住,直到憋出一泡眼泪,才携起脸朝梁璟桦跟前跑去。她从指缝间看见他时加快速度,下一刻撞进他怀里,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像只无措的小兔子,漂亮、无辜,让人心动极了。
“瑀晨,你怎么啦?”梁璟桦柔声问。
若不知道他的底子,那张脸确实很能唬人的,长得既好看,目光又情真意切,哪个女人能不掉进陷阱?
梁璟桦贪婪地盯着梁瑀晨那张脸,长得真美啊,在京城也称得上数一数二了,可惜了……如果不是亲妹妹,他定不能放过。
虽不能成就佳事,却不阻碍他吃一把豆腐,梁璟桦轻抚她的脸,拭去她硬挤出来的两滴泪水,满脸的心疼,让委屈极了的梁瑀晨感到心暖。
大皇子真好,不像四皇子那样冰冷、那样令人害怕。
“谁欺负你,告诉我,我给你出气去。”
她扯住他的衣袖,急道:“不要不要,她太可怕了,殿下千万别靠近她。”
“她?是谁?”他只见过可爱的女人,还没见过可怕的女人。
“叶曦。”她咬住唇的银牙抖两下,满面惊惶。
那个假妹妹?她虽然长得还算清丽,但确实不讨喜,过去要不是靖王叔宠得紧,他连敷衍都懒。“叶曦怎么啦?难不成她还敢欺负你,王叔、王娇不知道吗?”
她委屈地转两圈眼珠子,柔声道:“她能预知未来,所以爹娘兄长都惯着她。”
一听,他兴致高昂。“预知未来?是什么意思?”
“两个月前,她就预知秋狩会出事,她告诉爹爹,他会受到重伤,要不是她的预知,爹爹无法逃过一劫,所以大家都看重她、在乎她。”
两个月前赐婚圣旨未下,靖王府仍然保持中立,他尚未计划刺杀,叶曦就预知了?
突然他想起那本迫他关闭万花楼的《少年天子》,以及那本灭了荣王府的《寻尸记》,难道她能写出那样的书是因为有预知能力?如果是的话,可不可以证明,靖王府在决定与秦家联姻之前,就已经和梁璟森站在同一边?
目光阴森,梁璟桦冷冷地看着梁瑀晨,看得她身上寒毛直竖。
她说错话了?难道是算计失误?对于想当皇帝的梁璟桦,一个能预知未来的女人,对他帮助不大吗?咽下口水,她开始感到害怕,看看左右无人的湖边,他会不会杀人灭口?
下意识地,她一步步向后退,直到退到桥边,猛地转身、撒腿狂奔。
望着梁瑀晨的背影,梁璟桦心想,老二知道叶曦有预知能力吗?如果他比老二抢先一步将她收在身边,可以掌握多少先机?那么日后的竞争会否无往不利?
心念动,他眯紧双眼。
而梁瑀晨跑得飞快,一颗心跳得厉害,她朝有人的地方跑去,却在心底不断自问——是不是又说了蠢话做了蠢事?她后悔了,她发誓再也不要同那些贵人打交道,他们好坏、好可怕……
“瑀晨。”梁瑀晟的叫唤声,让她停下脚步。
她看见梁瑀晟身旁的秦可云,连忙规规矩矩上前请安。“大哥、秦姊姊。”
“怎么了?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儿。”梁瑀晟头痛,她的规矩该怎么教?
梁瑀晟的不认同让梁瑀晨低下头,轻鄙自贱的感觉再度升起,不舒服极了。
秦可云朝梁瑀晟轻轻摇头,柔声道:“没事的,长大就好。”
长大?他突然想起曦曦说的,长大就是学会安静面对失去的过程。
这话听起来有点鼻酸,却也实际到令人无法反驳。他不懂,十四岁的曦曦怎能活得像四十岁,而同样十四岁的瑀晨却活成四岁。
“有没有看见你二哥?”
看见了,但她不要说,上赶着挨骂吗?“没看见。”
秦可云见状道:“没事,我陪晨妹妹走走,你去寻二公子吧。”
然叶曦的伤口比想像中深,梁瑀昊和梁璟朱连席宴也没参加,匆匆向闵老夫人贺寿献礼后,就带叶曦大井胡同擦药,她再度与秦可云失之交臂。
停下笔,叶曦捧起新稿趴到床上,一页页重新读过。
这本书讲述一对不孕夫妻在路上捡到弃婴的故事,过程中碰到许多意外状况,她借由这些状况传达某些概念,比方在路上看见弃婴,不捡,即使最终婴儿冻死、饿死,此人也不构成犯罪。倘若他捡回来,养了几天之后觉得不想养了,在妻子的唆使下将弃婴放回原处,造成弃婴死亡,在这过程当中,因为有了养育关系,就可构成遗弃罪……
整个故事百转千回却轻松有趣,夫妻俩碰到许多人,遇到许多意外状况,通过每个章节的笑点,让读者对尊重生命有更深一层的看法。
梁璟朱进屋时,她正捧着书稿看得起劲。
他很喜欢专注的叶曦,每当她专心做一件事情时,就毫无理由地让人感到振奋,对世间充满希望。
他不打扰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叠画稿,一张张细看,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可以画出这样的图?捧着银子上门求画的人越来越多,刘掌柜应付得很辛苦,但嘴巴埋怨着,嘴角却始终往上翘。
她死后进入的那个世界,肯定很有意思吧?如果他死后别在梁璟森身边浪费时间,他会不会也有这般奇遇?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若没有那些流连,他怎知贤明大度的二皇兄内里竟是那般肮脏龌龊?说不定此生还要再为他所利用。
幸好……最终是老七对吧,璟邺很喜欢曦曦,也许应该经常把他带到这里,让两人多相处。
读完稿子时,叶曦发现梁璟朱坐在桌旁,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不过她早早习惯了,他没把自己当外人,她的闺房来去自如,幸好她有现代人脑袋,要不然光是名声二字,她都不晓得要上吊多少次。
“这些画稿我带走。”
闻声,她连忙跳下床,双手护住画稿。
“不想卖?”
“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再不要当冤大头。
“怕我赖帐?不是才看过帐本,你已经把宅院的银子还清,还攒了一千三百多两。”
“就那么两笔字能够算数?如果能算,我再添个几划就变成五千三百多两。”
“好啊,如果你想要,我让刘掌柜添几笔。”梁璟朱咯咯轻笑。
他知道自己是她嘴边的剥削者,他从她身上剥下的何止五、六千两,她太不清楚自己的价值。
“添再多也没用,我要看现银。”
“你有没有一点概念?五千多两得用多大的箱子才装得下,要是往你这屋里一摆,引来小偷怎么办?要是有个差错,瑀晟、瑀昊能放过我?”
“就算偷儿垂涎我的美貌,搞到我人财两失,责任我全权承担。”
“美貌?你用这两个字形容自己?”他斜着眼,朝她猛笑。
“好吧好吧,用美貌形容我的颜值,虽不犯法却有点不道德,但比起霸人财产,我的道德算是站在制高点了。”
“我没霸你财产,只是好意帮你收藏。”
“看不到的钱不叫钱。”
“不然叫什么?”
“叫做大饼、叫做镜花水月,不管,你今天不把钱交出来,稿子不给你、半张画也不给你。”仰起下巴,这次她要坚持到底。
摊开双手,他只能妥协。“好吧,转头我让刘掌柜把你的银子送过来。”
打赢一仗,她笑得满脸张扬,松开手把热腾腾的书稿画稿往他跟前推去。
“这回拿到银票,别忙着给瑀昊送钱,他现在也是个富翁。”
“二哥的药卖得很好?”
“比想像中好,薛神医看起来确实有几分本事。”
她指指自己的脸。“二哥给我擦的药挺好用,应该也会好卖。”
她同他想到一处去了,这种赚银子的事不需要她提醒,他早早就闻到气息。
“我拿到方子了,已经交给作坊,等做出来给你送两瓶。”
话说完,却发现她一脸警戒,梁璟朱失笑。“不算钱,送你的。”
“那还行。”
他笑了笑,进入正题。“曦曦,前世璟邺什么时候加入夺嫡战局?”
叶曦沉默片刻,在脑子里努力回想。“承元二十七年,那时大皇子、二皇子都倒台了,取而代之的是三皇子和五皇子。”
还有好几年……“我想把璟邺送出京。”
“送去哪里?”
“父皇有意给我们几个年长皇子封地,尚且不知会封哪里,到时我想带走老七。”封地一事前世并未发生,许多事情已有改变,他无法预知未来走向。
“有了封地,就一定要离京?”
“我不知道旁人会不会想尽办法赖在京城,至于我……我想离开。”想带璟邺、也想带她一起。
蹙眉抬眸,她的目光直直落入一双深瞳里,许多话没说,他却彷佛都说了,她不敢深究,只能微微一笑,企图揭过这个话题。
不想逼迫她,他决定顺应她的心意,只是在片刻犹豫之后,他拉出另一个话题。“瑀晟的婚期定了,下个月初六。”
定了啊……心想事成,大哥很开心吧,点点头,她笑着,却笑得不由衷。“得挑一份好礼,祝贺大哥。”
“是真心祝贺?”
“对大哥,我从来没有假意过。”即使这样的真心让她好伤心。
“不难受吗?”
她没回答,却鼓起双颊,鼓满了气,长长吐掉,然后笑着。
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方式就是再度转移话题,于是他说:“那天的事传到王叔和王婶耳里,王叔很生气,将梁瑀晨禁足了。”
“这样做于事无补,只会加深梁瑀晨对我的怨恨。”
“她恨不恨于你有差别吗?”
“我可以不介意,但爹娘肯定难为。”
“是,不过王叔王婶脑子清醒,知道依她这种性格嫁入豪门大户,也斗不过妾室姨娘,日子肯定会很辛苦,于是决定给她找一个寒门士子,目前正在物色中,我给她建议了个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