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线轻晃,有鱼咬钩,可是沈停云却并没有提竿。
沈琪瑄瞧见了,不由笑道:“沈老,您这可真是垂钓不钓,菩萨心肠啊。”
“今天咱们也钓了几条鱼了,够吃了,一会儿瑄丫头掌勺,我也尝尝鲜。”
“没问题。”
一老一少又在河边垂钓了一会儿,这才收拾家伙往桃叶巷而去。
回到家里,张胜在院子架了支铁炉子,三个人就在院子一边说话,一边共同准备晚饭。
沈停云看沈琪瑄干活俐落的样子,实在无法想像她到底出身怎样的家庭背景,生活的苦难又是怎么把她变成如今的模样,想来就觉得心疼。
若是自己的女儿,如何舍得她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虽不在朝中,但朝中邸报一直不断,对朝中事情不会一无所知。
朝中近期最大的事件只能是去年因平远伯牵扯出的承安侯,最后牵扯到了原庆王继妃身上,差一点儿就把庆王府都拉下了水。
天颜震怒,朝官一时惶惶,难道小姑娘跟那几家有关?
“沈老头,你这是择菜呢,还是玩呢?”
被张胜大嗓门一吼,沈停云收敛心神,这才发现自己把该择去的叶子留在盆中,反而把能吃的茎块扔了,不由哑然。
张胜正在收拾几尾鱼,他家少爷会做鱼,但是不敢杀鱼,甚至不敢模活鱼,每次钓上鱼来就跟活跳虾似的,她手忙脚乱都不知道怎么把鱼收到桶里去。
所以,他认为喜欢上钓鱼这项娱乐活动一直是少爷在自寻烦恼。
十有八九是因为这项兴趣可以长时间坐着不动等鱼上钩的关系,张胜这么一想,灵台顿时就清明了。
养是他家懒到骨子里的少爷啊……没得治了!
关键都这样懒了,她都养不出一点儿膘,简直是让人捶胸顿足的恨呐,感觉粮食都浪费了。
“少爷,您是不是因为不喜欢挑刺,所以就不怎么爱吃鱼?”
“啊,你才想明白吗?”沈琪瑄一脸“你好笨”的表情,顿时就戳到了张胜的心。
沈停云在一边无声地笑。
三个人,弄了六个菜一汤,开了一罐酒。
沈琪瑄依旧是不被允许沾酒的那一个,对此,她倒也习惯了,小孩子就小孩子呗,反正和这两个老头的岁数相比她确实是个小孩子嘛。
被当成小孩子的沈琪瑄很快乐,毕竟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沈停云喝得微醺,最后是被来接他的老仆人扶上马车的。
沈家庄虽然在镇外,但沈停云在镇里也有一处宅院,每当他进城拜访好友时都会住在镇里。
“老爷,今天怎么喝这么多?”老仆人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忍不住跟自家老爷念叨。
沈停云靠在车门边,一脸的惆怅,“闺女没罗。”
老仆人瞥了一眼过去,“老爷真放弃了?”
沈停云一手盖在额上,一边叹气,“好不容易碰到个有眼缘的,不太想放弃。”
“那您继续琢磨法子呗。”
“你说我这也一大把年纪了,直接就告老还乡,不是也挺不错的嘛。”
“那敢情好。”
“让我再想想……”
老仆人就不再多说什么,反正动脑筋的事老爷在行,他不在行。
马车,老仆,在马蹄声中渐渐消融在夜色中。
而桃叶巷中的某处宅子里,沈琪瑄和老仆一块收拾了残局,坐在院子里赏月。
“少爷,咱们是不是要准备继续飘泊了?”
这两人先前一路飘泊,一方面是因为沈琪瑄自己,另一方面则是距离元宵当夜那场追杀还过去不够久,张胜担心有追兵,是后来间接听到自己的“死讯”在江湖人口中流传,他便完全放心了,自家少爷要去哪,他便跟着去哪。
“沈老头人还是挺可靠的。”
“这不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嘛。”
沈琪瑄双手抱着后脑,向后躺在竹椅上,看着天上的那弯半残月,有点纠结地说:“可是就要入冬了,我这身子骨不太允许我长途远游啊,咱们等明年春暖花开再说吧。”
张胜无所谓,“行吧,少爷心里有数就成。”
“我其实一点儿数都没有。”沈琪瑄无比真诚地说。张胜面无表情地自顾自饮酒。
真诚什么的,有时候跟少爷真没半点儿关系,她也就瞧着真诚而已。
细雪纷纷,霜染人间。
冬月之初,有客自京城来,径直踏入沈家庄。
一行人在庄门口便都纷纷下马步行,当先那人头戴兜帽,双手拢袖,慢慢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最后,他停步在一户人家门口。
这户人家并不如何高门深户,但修缮得当,古朴典雅。
随从上前叩门。
数响之后,有人应门,是位年轻家仆。
他刚开口询问一句,“不知客人高姓大名?”
“京中来人。”叩门的随从翻手将一块腰牌亮出。
家仆看清腰牌上的字,立时神情紧绷,弯腰垂首,“小人这就去回禀老爷。”
“不必了,我们直接进去。”
家仆欲言又止,到底什么没说出口,只是当先领路。
正堂里的炉火烧得很旺,一老一少正围炉烤馍片,消磨时光。
访客进来的时候,在朝中一贯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原左都御史沈老大人正手指着身边的少女笑言,“你这丫头,这是反客为主了啊。”
他顺着老大人的手指看过去,整个人瞬间便定在原地。
一别经年,不想他乡陌路又重逢。
沈停云看到不请自入的人,面露惊讶之色,急忙起身拱手行礼,“在下见过世子。”
龙锦昱却像是根本看不到他,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那个只是扫了他一眼就继续默默翻铁丝网上麒片的人。
好一会儿,龙锦昱才慢慢勾起了唇角,眼中也浮现了星星点点的笑意,“阿瑄,好久不见。”他迈步朝她走去,自然而然地在她身边坐下,“阿瑄,久别重逢,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沈琪瑄拿起一片烤好的馍片,淡漠出声,“沈琪瑄已经死了,坟头的草都得有一人高了吧。”
“嗯。”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吃吗?”她将那馍片朝他递过去。
他接过馍片,直接送到口边,咬了一口。
“阿瑄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然后,他忽然伸手拉过她的一只手,垂眸端详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这双手变粗糙了。”
她将手从他手中抽回来,不以为意地说:“很正常啊。”流落江湖,再不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自然要承受生活的苦难。
“你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就算沈家舍弃了她,但对她的吃穿住用也不曾吝啬过,他更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千娇百宠地养着。
可是,经年不见,她的手上便多了这些苦难的痕迹,如何不让他心疼?
沈琪瑄又从铁网上拿了片离片,抬眼看过去,“老沉,你站着干什么?馍片可以吃了啊。”
沈停云神色复杂地看着两个人不说话,然后,默默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与庆王世子有牵连的沈姓女子就只有常平侯府的嫡长女,只是去年她已经香消玉殒。
瑄丫头姓沈,对京城避而远之,只说故人故事不想再见再想,京城是她的伤心地——那她是如何身死的?
沈停云站在檐下看着天上纷纷而落的雪,长久沉默。
炭火映红了炉旁两人的脸,屋中只有两人轻轻咀嚼馍片的声音。
吃完了手上的馍片,沈琪瑄没有再去拿,只是将铁网上已经烤好的馍片收到一边的碟子里,伸手拍了拍掉在衣服上的碎屑,站起身来。
龙锦昱也跟着起身。
她转头看他,“庆王世子既是来找沈老的,我便不打扰你们谈正事了。”
“阿瑄跟我生分了。”
“世子,我已经不是你未婚妻了。”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笑了笑,“我其实没想到还能活下来,沈家动手太过仓促了。我不喝那杯茶的话,就不知是白绫还是匕首等着我了。”
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看我,又不是我存心逃避你的。
这真的都是命运的安排,真真的。
“沈琪珍补上了一把火,烧毁了灵堂的棺材连带其内的尸体。”他替她补全了信息。
“是吗?女人的嫉妒心果然很可怕。”
龙锦昱听着她波澜不兴的语气,把到嘴边的话改了,“过得还好吗?”
“还行。”
他伸手在她身前拦了一下,“你体质畏寒,好好在屋里待着,我和沈大人有地方说话。”
“哦。”她依然淡漠。
龙锦昱走出屋子,轻声说了句“守好门”,便有两名侍卫一声不响手按刀柄站在了房屋门口。
沈琪瑄朝外看了一眼,扯了下嘴角,慢慢走回原来的位置,又缓缓坐了下去。
果然,还是不肯放过她。
无事可做,她便守着炭炉烤火,最后烤得自己昏昏欲睡。
就在她差点儿一头栽到炭炉上时,有人伸手托住了她的额头,她一下就清醒了过来。
男人带笑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困了?”
不等她回答,她整个人突然被人凌空抱起,龙锦昱说话带起胸腔震动,“沈大人,阿瑄困了,我先抱她去休息。”
沈停云看了看沈琪瑄的神色才说:“我让人领世子去瑄丫头的房间。”
“劳烦沈大人了。”
“不劳烦,应当之事。”
外面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沈琪瑄看着那雪势,轻轻抿了抿唇,若不是这场雪,她本来不会留宿沈家庄的,也就不会被人堵个正着了。
时也?命也?
她别过脸去,不再看雪景。
龙锦昱抱着她进了她在沈家的客房,抬脚踢上了门,抱着她走到床边坐下。他不说话,她也不想开口。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说:“似乎见到我,你心情就不那么好了。”
沈琪瑄未说话先叹气,“我以为终于从那个鬼地方逃出生天了,你一出现就表示我有极大可能还得再回到那里,然后再看到某些一眼都不想看到的人,心情要怎么好。”
“说得有理。”他捏着她的下巴抬起,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不过,碍眼的人不想见就不见,万事有我呢。”
沈琪瑄点头,平铺直叙地说:“万事有你,然后我就直接被沈家一杯毒酒差点儿送走,更差点儿被一把火把尸体都烧掉。”
龙锦昱咬了咬牙,这件事他有预感,可能会是他这辈子的污点,要时不时被怀里这个丫头拿来翻旧帐。
但能再次见到她,已经是苍天开恩,小小调侃而已,他无所畏惧。
龙锦昱诚恳地认错,“是我太过自傲,经此一事受益良多,今后做事会更周全。”
“世子有所得是最好,否则我死一遭也委实太过不值当了。”
“我果然还是喜欢听阿瑄说话。”
龙锦昱低头细细密密地吻住她,吻得她无处可躲,但最终还是克制下来,毕竟地方不对。
他伏在她颈侧平复好紊乱的呼吸,终于舍得将她放到床边独坐。
沈琪瑄整理好自己衣襟,靠坐在床头不说话。
他伸手模模她的脸,低声轻笑,“我会把路给你清好的,你只要乖乖等着嫁我便好。”
沈琪瑄不置可否。
他却笑得心满意足,缺掉的那块心终于在今天补全了。
“你歇着吧,我还有事跟沈大人细说。”
“嗯。”
他凑近她,低声细语,“别担心,不会让你没面子的。”
“好。”
“乖。”他终于起身,大步离开。屋子外面却依然留下两个佩刀侍卫。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庆王世子,真真是被上一次的事吓坏了。
*
沈停云在正堂等着。
龙锦昱再次走入正堂后,恭恭敬敬地朝老大人施了一礼。
“使不得使不得——”
龙锦昱直起腰,“这是为了阿瑄谢您的,这段时日,多谢您照顾她。”
沈停云摆手,“哪里,还是她的那个家中老仆照顾她更多一些。”
“家中老仆?”
“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
“人呢?”
“那老小子总是神出鬼没的,大概是在哪儿猫着,需要他的时候就会出来了。”
龙锦昱点头笑笑,这或许就是阿瑄流落在外的另外际遇了。
略作思忖,沈停云还是把思考许久的话说出来,“世子,在下其实也有点儿事想跟您说一下。”
“哦?”
“其实,之前在下跟瑄丫头曾经谈及一事,就是想认她为女,进祖谱的那种。”
龙锦昱一下就笑开了,“此提议甚好,甚好。”
沈停云也笑,“当时因为我丁忧期满要回京的缘故,瑄丫头拒绝了我,如今再提,应该就没问题了。”
“当然不会有问题。”
虽说他不介意阿瑄的家世背景,是孤女也无妨,可旁人却非如此。常平侯府不配做她的家,然而她跟沈大人看起来却是真有情谊,若有沈大人做靠山,倒也是两全其美。
正堂这边相谈甚欢,而沈琪瑄那边也挺热闹。
龙锦昱离开没多久,沈琪瑄的屋外就冒出来一个两鬓霜白的青衣老者,两名侍卫手按刀柄,警惕视之。
张胜也没硬闯,嚷嚷着问:“少爷,这大白天您睡什么啊?”
房门被打开,沈琪瑄抱着一只手炉站在门口,一脸的理所当然,“雪雨天本来就是用来睡懒觉的最好时间啊。”
张胜就忍不住吐槽,“您这么精打细算地养膘,也没见长一斤肉,全做无用功。”
“碍着你了?你是不是闲得蛋疼。”
他摇头,“少爷,您这可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滚。”
他笑着问:“外面雪积了挺厚,可以堆雪人了,少爷有兴趣否?”
她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张胜了解地点头,“就少爷这能靠着就不站着,能坐着就不靠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性情,想来是不太可能亲手去堆雪人。”
不料,沈琪瑄却笑咪咪地来了句,“但我可以看你堆啊。”
她兴致勃勃要跟家中老仆一起去堆雪人,当然也没忘了把自己从头到脚武装好,免得受冻,两名佩刀侍卫自然也跟着他们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