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盛夏,牛小月除了早晚会在院子走走,其他时间都乖乖待在屋内避暑。尉迟大太太的苦夏之症又犯了,甘姨娘自告奋勇来给尉迟大太太松筋散骨。
尉迟言觉得这样对甘姨娘不恭敬,好歹是妻子的生母,又几个月前才刚刚生完一个儿子,甘姨娘却说没关系,自己不过下人身分,牛太太都还在济世堂忙着,自己怎么好躲清闲,她多年劳碌,早已经习惯。
一来是因为甘姨娘这样说了,二来则是尉迟家找了几个医娘都不如牛家手有用,尉迟言为了缓解母亲的苦夏之症,只能让甘姨娘这个长辈入府,但为表尊敬,每次甘姨娘来都由尉迟言亲自去济世堂接送。
甘姨娘算盘打得响,反正牛太太不会放她躲清闲,那还不如来女儿家这边转转——按完尉迟大太太,女婿就带着她回院子跟女儿说说话,模模女儿肚子,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岂不是挺好的。
牛小月觉得生活美满极了。五月中那日,尉迟全家一起吃饭,席开四桌,热闹得很。
五岁的孝哥儿看着牛小月的肚子,好奇十足,伸手模了模,对着封太君道:“曾祖母,这是弟弟吗?”
小孩子说话最是老实,封太君跟尉迟大太太一下子都笑开怀。
尉迟三太太连忙讨好,“是弟弟没错,还是两个弟弟呢。”
尉迟大太太笑说:“那就托孝哥儿的福了,要是真的是两个弟弟,我包个大红包给孝哥儿。”
生下孝哥儿的朱姨娘一听有红包,那是高兴得不得了,大太太执掌中馈,她要给红包肯定不会小气。
牛小月心里听得童言童语也欢喜,女儿虽好,男孩更好,肚子越大越贪心,而且心里也是反反覆覆,告诉自己女儿也没关系,一样是她的亲亲小宝贝,可是甘姨娘每每到这里,就会模着肚子给她念一遍祈子经。
尉迟言虽说女儿也是心肝,可他堂堂大好男儿,又是出色商人,怎么会不想有个儿子接衣钵。
菩萨保佑,至少给她一个男孩,她想让祖母跟婆婆放心——身为一个医门出身的媳妇,欠缺的太多,只能生儿子报答长辈。
众人吃完饭,仆妇撤下席面,上了清茶跟水果。
这时远志满头大汗进来,一脸喜色,“内务府传来好消息,恭喜太君、大太太,恭喜大爷、大女乃女乃。”
尉迟言道:“厅上都不是外人,直接说吧。”
“是,大爷贡上去那批异域香料,果然被岑贵妃点走了,而且已经制了不少篆香,听说很是喜欢,齐皇后为了拉拢岑贵妃,决定下懿旨令投贡者成为皇商,此后年年进贡,内务府派人来说懿旨明天会到,让我们摆香案迎接,恭喜大爷、大女乃女乃再下一城。”
众人虽然前面听不明白,但后面也明白了,他们尉迟家不知道什么东西入了岑贵妃的眼,齐皇后无子,岑贵妃的长子秦王又受到皇上宠爱,因此齐皇后下了懿旨,让此物成为贡品。
尉迟仲德就不明白了,“大侄子,我们家不是已经是皇商了吗?去年白牡丹就接过一次香案,怎么现在又来?当然不是不好,只是叔父不懂。”
尉迟言心情很好,“去年是以尉迟家的名义投贡,刚刚远志说的篆香,是小月的个人资产,我以她的名义投贡的。”
尉迟五女乃女乃大惊,“那不就是说,大嫂的身分以后也是皇商?”
尉迟言微笑,“是这样没错。”
尉迟仲德是个没眼色的,“侄媳妇嫁到我们家,那自然就是尉迟家的人,尉迟牛氏,投贡应该以尉迟家的名义投,怎么会用女人家的名义,女人家好好生孩子就是了,事业那是男人该干的事情。”
尉迟言怕牛小月心里不舒服,低声说:“叔父倒不是对你有恶意,只是想讨好我。”
牛小月知道自己将是东瑞国第一个女皇商,才不管尉迟仲德的白目,喜道:“我明白,我不会生气的。”
尉迟言真的把那批香料以自己的名义投贡了,这是多大的胸襟啊,多少男人怕妻子比自己优秀,千方百计要压一头,陈小姐善诗,成婚后再也不写诗了,廖小姐弹得一手好琴,成婚后却再也不弹。为什么?因为夫家不想媳妇太出挑,这样会显得丈夫失色。
可是她的神仙丈夫不但一直跟她平起平坐,现在还给了她相同的身分。
牛小月,皇商。
说来都不敢相信是真的,真的要大笑三声,哈哈哈。
尉迟五女乃女乃羡慕说:“大哥对大嫂可真好。”
尉迟五爷不爽了,“怎么,嫁给我亏待你了吗,你在娘家不过两个丫头服侍,现在四个丫头两个嬷嬷,月银也比在娘家多,你是有哪里不满?不高兴大可以滚回孙家去当大小姐,不用委屈当我媳妇。”
尉迟五女乃女乃连忙求饶,“夫君别生气,妇人家眼界短浅,看到别人有的就羡慕,实在是自己贪心,夫君待我很好,这几年多谢夫君宽容,我已经是尉迟家的人,跟孙家再无关系。”
尉迟五爷这才哼了一声,没再骂下去。
牛小月心想真可怕,一个游手好闲的五爷都能骂官家出身的妻子,也不管全家都在看,高兴怎么骂就怎么骂,尉迟言这个掌家的家主却从来不对自己大声。
每回甘姨娘给尉迟大太太松筋散骨后,尉迟言也是再三道谢,晚饭时间屏退下人,亲自给甘姨娘布菜,堂堂一个嫡出少爷给一个姨娘布菜,说来已经十分尊重甘姨娘。
封太君很欢喜,“小月倒是有福的,明日过后就是皇商,记得跟言儿互相扶持,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尉迟言跟牛小月连忙称是,多谢祖母关心。
尉迟六女乃女乃也是官家出身,不服气了,“祖母怎么老是偏袒大嫂,我进门这么多年,祖母也没夸过我几次。”
“就是。”尉迟三女乃女乃也发难,“祖母偏心,孙媳妇不服。”
封太君笑盈盈,“不用不服,小月心地善良,见不得人受苦,这样的人当大嫂,你们不用担心将来被分家,说来是好事。”
尉迟三女乃女乃嘟起嘴巴,“我们也很善良啊,当年京城大雪,大哥开仓赈灾,又从北方买了大批棉衣,我们可都有帮忙,我在大管家那边看到,大嫂名下有铺子,有江南棉田桑田,孙媳妇虽然不才,但管理个铺子还是不成问题,想请大哥也给我几间铺子,让我过过瘾。”
尉迟言看着自己的三弟微笑。
尉迟三爷觉得丢脸,大嫂可是大哥的妻子,大哥赠产天经地义,现在自己的妻子当着家人的面要铺子,怎么,她也是大哥的妻子吗?
想了想丢脸又生气,直接挥手打了尉迟三女乃女乃的后脑杓。
封太君微微一笑,“就老实跟你们说了吧,尉迟家的孙子成亲前,我都会去试试孙媳妇的人品,怎么试呢,自己装成一个老乞婆去讨东西吃,看看这未来孙媳给不给,有嫌我臭赶走我的,有嫌我晦气丢一点铜钱打发我的,只有你大嫂跟四弟妹怜悯我,去试你大嫂那天,京城下着大雪,她给了我一些碎银子,又给了几块饼跟一串猪肉,我就想这样很好,言儿的妻子心软,将来就不会分家,二房三房都能得到照顾。”
大孙子虽然藏得深,但还是被她看出他对牛小月的感情不一般,便早早的去试探未来孙媳妇的人品了。
封太君顿了顿,“记得,都是一家人,言儿夫妻好了,你们才能好,不要嫉妒,不要猜疑,言儿夫妻将来要给我们尉迟家打江山,你们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要添乱,现在自己能过得悠闲,都是因为有人扛着重担,别忘了这点。”
尉迟仲德跟尉迟叔德眼见母亲认真,连忙起身称是。
尉迟二太太跟尉迟三太太跟着站起,几个儿子见爹娘都这样了,也带着媳妇点头说是。
尉迟三爷瞪了尉迟三女乃女乃一眼,她这才低头说:“孙媳妇眼界不高,还请祖母多多指点。”
封太君持过家,知道当家的辛苦,绝非外人所见那样风光,“受人恩惠,就算不能涌泉以报,也当铭记在心,绝对不可以心怀怨恨,言儿为了这个家,一天只睡三个时辰,要是对言儿夫妻不满,也可以自请分家,我绝不阻拦。”
尉迟三爷打了妻子一巴掌,“让你乱说。”
尉迟三女乃女乃捣着脸,却是不敢顶嘴了,她想要铺子,想要权力,但是她也不想分家,想要天天睡满五个时辰,虽然她是官家出身,但在尉迟家确实比在娘家舒服多了,“孙媳妇知道错了。”
牛小月完全不想阻拦,这三弟妹真不像话,吃喝尉迟言的,还嫌弃起尉迟言不给铺子来了,要铺子自己赚啊,尉迟三爷整天逗鸟斗鸡,不读书,不进驿站,不事生产,怎么不催促自己的丈夫努力,反而伸手跟大伯要铺子,真是看到金银就没脑袋。
话说回来,原来封太君以前装过乞儿来试探自己,可是她怎么想都没印象,济世堂每一两天就有人上门讨吃的,牛家谨遵牛大夫的吩咐,有饼就给上几个,没饼给一百个铜钱,她顾柜台时都不知道给出去多少铜钱跟饼,实在没印象了。
想不明白也就算了,不想了。
*
隔日,尉迟家一大早准备好香案,懿旨在隅中时分到来,嘉奖了尉迟大女乃女乃家有心,令其负责岑贵妃的香料。
随着懿旨来的还有一块令牌,上面刻着:尉迟牛氏。
牛小月接过,心里喜孜孜,从此以后她就是皇商了。
重生以来小心翼翼,只想平安过一生,买下香料也只是不想顾家得利,没想到命运的推动让自己成为皇商。
好,菩萨既然要她活得精彩,她就要活出个名堂来!
尉迟言就看到牛小月拿着令牌,容光焕发,在盛夏的阳光下展现浑身抱负,彷佛看到当初那个拿着扫把赶走骗子的牛小月,好看极了。
这才是他尉迟言的好妻子,能与他并肩,能一起前行。
他不需要菟丝花。
牛小月跟尉迟言说想开香粉铺子,他当然大力赞成——城南城中都可以,尉迟家新年新买的铺子还有几间没租出去。
牛小月也不逞强,神仙可是她的丈夫呢,靠着他又怎么样了。
于是在夏天结束之前,牛氏香粉堂正式在城南开张,靠着牛小月的大胆,专进海域跟西域的香粉异货,百姓知道这是专供岑贵妃的女皇商所开,都跟风去买,生意好得不得了。
而且因为尉迟家几次投贡都得到岑贵妃欢心,岑贵妃的四个儿子难免高看了尉迟家一眼,秦王府的宴会甚至请了尉迟言上门——这代表尉迟家正式被承认为岑贵妃人马,对将来做生意的疏通大有助益。
好消息一个又一个,最令牛小月兴奋的是办事先生传来,顾家因为连续两年没有新品入选,已经撤除皇商资格。
顾家,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顾家。
顾跃强因为杀了人出京,还在避风头,家中又被剥夺皇商资格,简直祸不单行,过去依靠的官家跟商会会长纷纷撇清关系,短短两三个月,顾家从门庭若市的皇商变成到处找依靠的一般商户,顾老太太跟顾太太送出的礼物纷纷被退回,有的甚至听到是顾家的人就直接关门,气都不知道受了多少。
顾跃强的姨娘玉霞首先生下一个女儿,隔没几天玉凤也发动了,生下一个儿子,但却是只有一条腿的女圭女圭。
顾老太太看到那独腿的曾孙,两眼一瞪,中风了。
牛小月得知这些大快人心的消息,兴奋过度,办事先生走后就觉得肚子疼,晚点开始出血,这还未足月,居然已经发动。
没人想到她会提早生,一时间尉迟家兵荒马乱。
牛小月肚子痛已经一整天,尉迟言回来后没再出门——牛小月在房中,他在房外,听得妻子一声一声的喊痛,也是无计可施,只能尽量安慰,又嘉勉临时找来的产婆韩婆子跟几个打下手的仆妇,大女乃女乃若是顺产,每人赏三十两。
就这样,牛小月从昨天下午痛到今天晚上,每次都觉得肚子收缩,彷佛孩子要出来了,韩婆子却说时间还早。
牛小月没生过孩子,内心想这不是要生了吗,肚子疼得很哪,但韩婆子说宫口没开,还得等时辰。
中间喝过两次人参鸡汤,第三次送来时,牛小月喝了两口就吐,肚子太痛了,又动得厉害,真的吃不下。
原来生孩子是这样的,可是她不怕,她一定要平安把孩子生下来。
菩萨,我不贪心了,不求儿子,给我一双健康的孩子就好,像常人一样普普通通,像常人一样庸碌一生,我已经心满意足。
天亮,天黑。
天黑,天亮。
到了第三天,牛小月觉得自己都快没力了。
半睡半醒之间,听到韩婆子喊了一声,“不好!”
牛小月倏然睁开眼睛,心中有数,喘着气小声喊,“……保小。”
她这一世已经算赚到,虽然重生不过五年,但顾家已垮,自己也成了女皇商,算来也没白活过,可是她的孩子还没见过这花花世界,当然要保他们。
只要双胞胎健康出生,平安长大,自己死了也没关系,他相信尉迟言会好好对待这双孩子。
韩婆子却不理她,对门外大喊,“女乃女乃状况不好,保大保小?”
牛小月又说了一声,“……保小。”
只听到格扇外传来尉迟言的声音,“保大。”
韩婆子对牛小月道:“大女乃女乃,大爷说要保大,那我就保大了。”
“不行。”牛小月眼泪都出来了,拉着韩婆子的领子,“保小……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韩婆子一脸苦,“大爷说保大呢。”
格扇外又传来拍门的声音,“韩婆子,我是尉迟家的大太太,保小,无论如何给我保小,大人没关系!”
“母亲糊涂,当然保小月。”尉迟言提高声音,“保大!”
“保小!”尉迟大太太尖叫起来,“韩婆子,给我保小,孩子平安出生我给你一百两银子。”
尉迟言却是不让步,“保大,韩婆子,若是你保小,我明日就告官说你草菅人命。”
“言儿,你糊涂,都已经九个月,当然保小,我是母亲我明白,母亲肯定愿意牺牲自己换孩子出世,小月不会怪我们的,小月,对吧,你也是想保小的?”
牛小月都快没力了,还是重复了尉迟大太太的话,“保小……韩婆子,保……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