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月虽然每个月赚十几两给家里,但身为庶出的女儿,身分却是最低的,得一早起来负责开门。
这天她刚刚固定好大门门板,就有个人进来了。
“小牛医娘。”
她吓了一跳,这可才辰初时分啊,春暖怎么会在门口等着,心里诧异,但又感到欢喜,尉迟家来找她,这样她又可以见到尉迟言了……然后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尉迟家来人,想必是大太太身体不舒服,自己怎么可以开心?
“我家来了贵客,贵客身体不适,大爷想到小牛医娘手法了得,或许能舒缓贵客畏寒的症状。”
原来是客人不舒服,牛小月马上进去后堂跟牛太太说了。
牛太太立刻叫李氏出去顾着柜台,想到牛小月出诊,又有五百文铜钱进帐,那关心也由衷许多,交代了小心出入,穿得暖些。
牛小月一一点头,等李氏出来,提着药箱就跟春暖上了马车。
马车出得巷子后调了个头。
牛小月奇怪,“春暖姊姊,贵客不住在尉迟家吗?”
“大爷在驿站附近有休息用的别苑,那贵客住在驿站别苑。”
原来如此。
货物进河港那是没一定时间的,有时候半夜来了也得点船卸货,为了配合船运,几乎所有商家在河驿附近都会有自己的住处。
河驿比尉迟家远,大概行走了一个时辰。
春暖带路,守门婆子自然没刁难,一路见到两三个丫头也都低头行礼。
牛小月见这院子花木扶疏,还有好几棵有成人环抱的粗壮大树,不像商人休憩用的院子,倒像读书人的地方,又想起尉迟言剑眉星目,身分是个商人,却是一身书卷气,神仙气质,真真好看极了……
春暖引牛小月到二进厢房,直接推开格扇,“大爷,小牛医娘请来了。”
牛小月就见尉迟言大步从里面走出,自她认识他以来眉心间的愁绪都不见了,好像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一样。
牛小月也替他欢喜,竞贡成功,想必是值得高兴的——每次见到他,她都觉得自己心跳好大声,但反正别人也听不到,不用怕。
怦怦就怦怦,任胸口再怎么情潮涌动,外人不知道就好。
“小牛医娘来了。”尉迟言面露喜色,亲自引她入内,“幸得小牛医娘今早没诊,我见故友怕冷,想到小牛医娘的软香手对治疗寒冷很有用,这才让春暖去试试运气。”
牛小月这才看到这位贵客兼故友——是个女子,容貌清秀,年纪比自己大十岁左右,虽然妆容精致,但还是掩盖不过虚弱的感觉,都已是立夏的天气了却穿着貂裘,呼吸也很浅促,身边一个大龄丫头,满脸忠心耿耿。
双方一番见礼,牛小月知道那贵客叫做金云娟,大龄丫头叫做雪儿,是金小姐女乃娘的女儿。
牛小月心想着,金云娟,好熟的名字,但直接问了又不礼貌,只能请金云娟在床上躺下。
尉迟言知道她要施展手法,自然是出去了。
她这软香手自从学到后日日施展,没出诊的日子就拿大嫂汪氏练习,习得几个月来,日渐纯熟,客人也越来越多,倒是第一次按到金云娟这样瘦弱的,手模到之处几乎都是皮包骨。
半个时辰过去,一套手法施完,她扶着金云娟起来。
雪儿关心问道:“小姐可好些了?”
“好多了。”金云娟小声回答,“我这手脚都暖了起来,也能有所感觉,多谢小牛医娘啦。”
又过了会,大概是有丫头传话,尉迟言又进来了。
牛小月看着他,心里等着他表扬自己,却见他直直看着金云娟,神色十分关切。
“金小姐觉得怎么样?”
“小牛医娘好手法,我此刻觉得气息都通畅了。”
尉迟言肉眼可见的高兴,“小牛医娘可否天天过来一趟?”
“我的诊次已经排得九分满,要天天过来,只能申时过后,不知道会不会耽误金小姐用晚饭?”
金云娟还没回答,尉迟言却先点头,“下午吃些点心就是了,金小姐体弱,若能得到小牛医娘照顾,或许身体能恢复。”
“我不要紧的……”
“自然要紧,金小姐可得好好的。”尉迟言又道,“金小姐什么都不要多想,多休息,春暖,你回府中去取人参过来做滴人参。”
牛小月心想,这金小姐不知道什么来历,滴人参可费钱费工了,一支人参只得一碗水,尉迟言说得毫不心疼,好像人参只是萝卜,然后她又隐隐感觉尉迟言今日之所以这样欣喜,不是因为竞贡成功,而是因为这位金小姐的出现。
这金小姐还梳着姑娘发式,行为举止都十分端庄,看样子是大户人家出身,到现在尚未成婚倒是十分少见,而且不跟家族同住,独自依靠尉迟言更说不过去,而且尉迟言更是对她关怀备至……
她还以为自己想得开,两人不合适,直到亲眼见到尉迟言对别的姑娘如此殷勤问候,她才发现自己似乎比想像中在乎他。
这个人间神仙不只是她想想而已,而是已经住在她心里。
心里一边觉得有点酸,一边又骂自己,没什么立场不舒服,她跟尉迟言没名没分,什么也不是。
尉迟言又叮嘱了金云娟几句,都是让她好好休息、不要多想,需要什么就交代春暖,自己明天再过来看她。
金云娟乖乖的一一点头。
那模样连牛小月一个女子都觉得我见犹怜——她一向对大家闺秀没好感,想来是没见过真正的名门贵女,像金云娟这种温婉柔顺的样子,她看了都心疼几分。
想想自己不过一个医娘,跟货真价实的千金真的不能比。
金云娟身子真弱,已经夏天的时节,梅花窗跟格扇却都是关着的。
牛小月想问金云娟是谁,怎么尉迟言对她那样关心,但又问不出口,自己不过就是尉迟家常请的医娘,哪来的立场……
*
隔日晚上,牛小月又到了尉迟言的别苑。
雪儿看到她十分欢喜,“小牛医娘辛苦了。”
牛小月知道雪儿是忠仆,她对忠仆一向敬重,“金小姐下午可吃过点心?”
“有的,大爷派人送了荷花酥过来,那是小姐最爱吃的,听说是城中名店,要一大早去买才排得到呢。”小雪笑容满面,“小牛医娘里面请。”
牛小月心里酸了,送了金小姐最爱吃的,所以他们是旧识,而且不是普通旧识,尉迟言昨天命人给她做滴人参,今天又命人送荷花酥。
牛小月,振作,你有郁金香种子,现在已经发了芽,药材的种子难得,自己可不见得输给金云娟了……
虽然说她知道自己跟金云娟没有可比性,哪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会跟医娘比?那是自降身分。
进得屋子就看到金云娟在读书,气质娟秀,确实不是一般人家养得出来的小姐。
金云娟见到她,脂粉未施的脸上露出淡淡微笑,“我今日身子都还是暖的,小牛医娘好手段。”
牛小月就觉得整个人舒服了,这金小姐怎么这样会说话,不但不嫌弃她是医门出身,还夸她有天赋呢,最后两句更是说到她的心坎里。
她两世为人,顾家人人看不起她医门出身,觉得她给这么多人松筋散骨过,手脏,顾跃强的女乃娘还曾经嚣张到跟她说“老奴不像话,请女乃女乃帮老奴解暑”,一个女乃娘也敢叫少女乃女乃给自己松筋散骨,看看人家多看不起她。
这个金小姐也是名门出身,就懂得尊重。
她一下就喜欢金小姐了。
这日晚上给金小姐施展软香手,按到脚底时隐隐觉得金小姐呼吸变缓,看了看,居然睡着了,怕惊动了她,于是轻手轻脚下床。
雪儿见状连忙拉过锦被,把自家小姐严严实实裹住。
牛小月把香炉中的走脉香捻熄,换了宁神香。
她拉着雪儿到了花厅,“金小姐下午既然吃过点心,晚上不吃也不要紧,让她睡着,能养神。”
雪儿笑容满面,“奴婢也是这样想的,我家小姐这几年都无法安枕,看过好多大夫也没效,安神药越吃越重,现在已经是一夜三帖,没想到小牛医娘神手,第二次就让小姐自然睡着了。”
“既然如此,以后约莫申初就让金小姐吃晚餐,肉菜蛋多吃,白饭就免了,我戌正过来,直接把金小姐按睡,这安神药吃多了,人会恍惚的。”
正当两人在说话,别苑木门开启,牛小月在月色下见到尉迟言提着灯龙大步走来。
雪儿抢先一步道:“大爷,我家小姐让小牛医娘给按睡了。”
尉迟言严肃的脸上露出喜色,“今日吃得怎么样?”
“吃得比在佛寺时多了一些,多谢大爷还记得小姐喜欢的口味。”雪儿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小姐这几年就想着一定要回来找大爷……”
尉迟言打断她,“好好照顾你家小姐,进去吧。”
雪儿想的简单,小牛医娘是外人,大爷当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私事,只要小姐好起来,还是能嫁入尉迟家,只不过晚了十年而已,但没什么,反正大爷还没成亲不是吗,那不就是在等小姐!
雪儿喜孜孜的进房了。
牛小月心里憋闷,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看来这金小姐不是普通的贵客跟故友,而是还有渊源的,“多谢大爷还记得小姐喜欢的口味”,“小姐这几年就想着一定要回来找大爷”……不知道两人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看着尉迟言,过去内心不敢想的东西慢慢催化成形——自己昨天失眠了一夜,原来已经这样在乎他了。
不知道他对自己是怎么想的,应该是喜欢的吧,可是喜欢也分很多种,想要共度余生的喜欢,还是想要传宗接代的喜欢……哎,牛小月,你太三八了,想这些做什么……可是人的心意又怎么能控制。
昨天晚上在床上,她脑海中浮现两人认识以来的点点滴滴,越想越难过,当金云娟出现,她才发现自己不潇洒、不豁达,其实是个小肚鸡肠,没那个立场也要吃醋。
“小牛医娘曾经在赏菊宴那天问我要不要听个故事,现在换我问小牛医娘,要不要听个故事?”
牛小月想也不想就点头,“我想听。”
她知道尉迟言想说他跟金云娟之间的事情。
不管皇商跟医门相距多大,她都想听。
“从前有个大户人家的老爷出了意外,留下个遗月复子,出生那天全家都很紧张,所幸是个少爷,将来可以继承香火跟家业,于是全家都松了一口气,因为是大房唯一的儿子,所以祖母跟母亲从小严厉教导,直到他十七岁举办了赏茶会,请来各家小姐,这少爷跟一位张小姐斗诗斗了个旗鼓相当,留下印象,于是这少爷家里便向张家提亲,张家也很欢喜,两家交换婚书,下了聘,就等着迎人过门,却没想到张小姐居然落马死了。”
“两年后,那少爷十九岁,家里又给他相了一个小姐,是琴会上认识的,小姐姓金,个性很温婉,少爷家里都觉得那是良配,一样大张旗鼓的订婚下聘,但意外又来了,那金小姐居然在过门前半个月高烧病死,京城于是开始谣传这少爷克妻,这少爷也相信自己是天煞孤星的命,不能有妻子。”
“就这样过了十年,没想到那金小姐又回来了,原来她当年不过病重,怕自己死在夫家不吉利,这才装死,静养了三千日,身体恢复,这才又回来找那少爷。”
尉迟言不是不想让雪儿说,是希望牛小月不要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件事情,他要自己告诉她。
金云娟的回来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的第二任未婚妻没死,他不是克妻——他不用跟牛小月保持距离。
他喜欢她的泼辣,喜欢她的飒爽,觉得以后的日子有这样的女子为伴,人生会充满色彩,会很快乐。
以往怕害死牛小月,现在不用怕了。
尉迟言一向觉得自己稳重,都二十九岁了,还能不稳重吗?可是现在知道金云娟没死,居然也稳重不下来,想问问牛小月,愿不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虽然唐突,但他却想了好几个月。
商界都传言他是鬼,但他只是个普通人,也想有人不怕他,能跟他说说话,自从去年夏天开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走进自己心里,刚开始只是为了孝顺,想第一时间知道母亲身体状况,但后来却变得期待见面的时候——既然知道自己不算克妻,当然想跟她携手共度岁月。
他过阵子要去西瑶谈一笔生意,他想跟她说,等他从西瑶回来,就上门提亲。
牛小月提着药箱进入房间,见到金云娟正在画画,她知道那是百鸟朝凤图——前生嫁入顾家后也学了画画,老师说她的画只有表面华丽,却无神韵,她当时不懂,明明画得那样好,怎么会没神韵,直到现在看了金云娟的画,她才知道老师说的没错。
金云娟的凤凰跃然纸上,彷佛可以看到它们飞翔的样子,只有从小练习才能有这份通透,自己是十八九岁才开始学习,已经过了开窍的年纪。
金云娟听到声音,抬头笑说:“小牛医娘。”
“金小姐点心可都吃了?”
“已经吃过,现在不饿。”
雪儿在一旁很高兴的说:“小牛医娘开的食谱可真有用,小姐最近都吃得不少,脸色也越发好起来了,早上还能在院子里走上两圈。”
牛小月一方面骄傲自己的本事,一方面可也没忘记谦虚,“那也要金小姐配合才有用,金小姐是个好病人。”
雪儿继续问:“小牛医娘,按照您的经验我家小姐多久能恢复?”
“好好配合下去,参加今年赏菊宴不是问题。”
金云娟发出一声很遥远的叹息,“玉佛山只有竹子,我十年没好好看过菊花了,尉迟大太太培育的『澡水奇葩』最是有名,芯大,花瓣小,十分可爱,当时尉迟大太太知道我喜欢,还送了我好几盆,可惜金家的花匠不会养,隔年就只剩下一半。”
雪儿连忙打气,“小姐不用丧气,等您身体好了,再请尉迟大太太送几盆,您能回来破除尉迟大爷克妻传言,尉迟家只会欢迎您。”
金云娟微笑,“我没那样想。”
“这可不用小姐想,连我这丫头都知道,尉迟大爷十年不娶,不就是因为还想着您吗?您能回来也算了结他的相思,只要小姐身体好了,就能以旁支的身分回到金家,到时候买一张户籍纸就行,再通知尉迟家来下聘,小姐一样是八抬大轿风光出嫁,只不过身分从嫡小姐变成旁支,其他的什么都不变。”
金云娟笑着说,“胡闹。”
“奴婢说的可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