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尉迟家的马车又来了,依然是方娘子来接人。
牛小月上了马车,第二次到尉迟家,还是只有一个感想:奢华。
官家为了表示自己不贪,还不敢洒钱布置宅院,但商户可没这顾虑,这尉迟家一路都能看见环抱大树,园子里妹紫嫣红,石板路两旁一盆接着一盆的雪蓝花,浅蓝的花瓣在闷热的夏天开得十分可爱。
牛小月想得很实际,尉迟家的花匠到底有多少人,看这院子这样大,没二十人打理不来吧,一个商户居然光花匠就养了二十人,好奢侈。
牛小月记性好,隐隐约约记得路,那三棵老松过去,再下一个转弯,尉迟大太太的院子“梅园”就要到了。
果然,方娘子带头走了进去。
一路进得富丽堂皇的卧室,又是众丫头打扇,只有窗外虫鸣鸟叫,此外别无声响。
尉迟大太太看到她,疲倦的脸上出现一丝笑容,“小牛医娘按过后前两天都好好的,这两天又开始烦闷。”
牛小月恭恭敬敬回答,“大太太不用着急,调养一阵子后会好的。”
“我问赵太太也是这样说,她说按一个月左右,身体就恢复得十分精神。”
“大太太请床上躺着。”
丫头们连忙在床前架起屏风,牛小月打开药箱,取出风精油,开始施展手法。
半个时辰下来,牛小月背后都汗湿了,尉迟大太太却是神清气爽。
牛小月照例服侍尉迟大太太穿好衣服。
方娘子过来说:“大太太,大爷来了。”
牛小月心中想着,尉迟言?
人家母子说话,她可不好在这里听,于是加紧收拾东西,“夏天太阳猛毒,大太太卯正到酉初尽量在房子内,想散步可等酉正时分。”
方娘子笑说:“小牛医娘不用这样着急,大爷是特地来跟小牛医娘道谢的。”
牛小月一怔,“跟我道谢?”
“是啊。”方娘子瞥了秦娘子一眼,十分得意的说,“大太太这苦夏之症已经两三年,看了无数大夫,可是每到夏天都还是一样,烦闷想吐,多亏小牛医娘好手法,大太太说她已经很久没在夏天这样舒服了,大爷孝顺,所以想过来跟小牛医娘道谢。”
牛小月倒是惊讶的,尉迟言二十八,掌握着尉迟家的南北商业,她以为这样的人应该高高在上,没想到这样有心。
她是挺开心的,待会给尉迟言行个礼,他肯定会给红包。
尉迟大太太走在前,方娘子第二,牛小月第三,几个丫头跟在后面,浩浩荡荡的往花厅去。
一进花厅就见到一人长身玉立,牛小月想那应该就是尉迟言了。
虽然背着阳光,仍然掩饰不住好仪态,所谓居养气,移养体就是这样了,一个大户人家的掌家人,总是有几分气势在的。
就见他转过身来,龙眉凤目,英气逼人,窗外刚好有一缕微风吹入,月白色的衣袂翻飞,神仙一样,说不出的风流尔雅,说不出的器宇不凡。
牛小月只听见内心扑通一声。
对上他深邃的双眼,又是一声扑通。
这是怎么了,两世为人,她从来不曾这样心慌,胸口的声音扑通扑通,会不会让别人听见了?
真是好看。
牛小月突然心慌起来,这是书中说的一见钟情吗?那不是话本上书生跟小姐才会有的故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可能,不可能,只是因为尉迟言长得好看,自己一时心猿意马罢了,他们身分差异这样大,完全不可能。
可是心又不由自主狂跳,就是怦怦,怦怦,一声又一声。
牛小月,冷静啊,你在做什么?
你好不容易月兑离顾家,得以重生,应该跟个平凡人在一起就好,像何大哥或者叶三哥那样,那才叫门当户对。
尉迟言……原来真有神仙下凡……
就见尉迟言笑着迎上,“母亲疏通筋脉后可舒服了些?”
“好多了。”尉迟大太太笑意盈盈,“人只要舒服了,什么都不用做心情就好。”
方娘子觉得很有面子,这小牛医娘可是自己找来的,要论功行赏,自己也有一份,于是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大爷,这位就是小牛医娘了。”
牛小月听见自己的名字,勉强定了定神,屈膝行礼,“见过大爷。”
“小牛医娘治我母亲,说来对我有恩,不必多礼。”尉迟言掌家久了,人人看他脸色,发号施令已经成为习惯,“我送小牛医娘出去吧。”
他为什么要亲自带她出去?
牛小月一喜之后转念一想,啊,尉迟言是要盘问她来着。
既然以后她要常常到尉迟家,接近尉迟大太太,想必这大爷已经把牛家八代祖宗都査了个清楚,今天也不是来跟她道谢,是来看看她够不够资格伺候自己的母亲——医者自古地位低下,也不乏有些医娘在后宅嚼舌根,带坏心思单纯的太太女乃女乃,尉迟言谨慎,也不能说错了。
这一想通,她就不再坚持,“那就劳烦尉迟大爷了。”
尉迟言对尉迟大太太说:“母亲,儿子送小牛医娘出去,回头便直接去驿站了,晚上再回来看您。”
“好,你也注意身体,天气热,别中暑了。”
“儿子理会。”尉迟言转头道,“小牛医娘,请。”
牛小月点了点头,跟在他后头出门了。
心还是有点怦怦的,打鼓似的,平静不下来。
时近中午,太阳刺眼,天气热得很,跟在尉迟言身边的大丫头给他打起了伞遮阳,让牛小月意外的是居然自己也有丫头打伞——她前生讨厌去给人家松筋散骨,主要就是大户人家爱羞辱人,不要说大户人家,小康之家都会想摆摆派头,她总因为这些事情而气愤不已,现在见尉迟言除了自己之外,也没忘记让人给她打伞,内心隐隐高兴,然后又忍不住骂自己,有什么好高兴的。
一出尉迟大太太的院子,尉迟言就问她,“小牛医娘这手法师承何人?”
“是我娘亲手所授,我娘就是赵太太口中的甘医娘。”
尉迟言点点头,母亲教女儿,自然倾囊相授,怪不得年纪小小却有本事,“那不知道甘姨娘是哪门哪派?”
“娘早年父母双亡,舅舅被宗亲收养了,娘因为是女儿家就被踢皮球,后来投靠自己的亲姨母,就是我的祖母,这套手法是学医数代的祖父传给祖母,祖母怜惜我娘没个大人照顾,将来有事情也没依靠,所以把这手法也传给了我娘,让我娘可以安身立命,娘给我爹奉姨娘茶时,我爹亲口答应她,这套手法他不再传人,也不再施展,所以这套百年的牛家松筋法,现在只有我娘跟我在使用。”
虽然牛太太对此很不满意,汪氏跟李氏也一直表示想学,但牛大夫都扛住了,这个家,他说了算。
也因为甘姨娘一直能给家里赚钱,所以牛太太不太会给脸色——面对一个贡献很大的姨娘,掌家太太是不太会不高兴的。
靠着甘姨娘的福,牛小月虽然是庶女,但也没有吃过什么亏,所以前生很天真的以为嫁给顾家就是吃香喝辣、掌中馈,出入宴会、赏花、听戏,过上富户女乃女乃的生活,哪怕稍微吃过生活的苦,她都不会这么笨。
顾家百年世家,在京城根基很深,又是皇商,顾跃强可是唯一的嫡孙,来往都是王宫贵族,而她呢,琴棋书画都不会,刚过门时顾跃强看着她貌似芙蓉,还对她好了一阵子,后来发现她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草包,就一门心思扑在表妹窦容娇身上了。
转过一个弯,尉迟言开口,“我想跟小牛医娘打个契约。”
“尉迟大爷但说无妨。”
“立夏过后,秋分之前,小牛医娘每四日来一趟,不能有事耽搁,哪怕别户用双倍银子请你过去也得以我母亲这里优先,而尉迟家的诚意是每次过来的工钱由五百文提高到一两,小牛医娘若同意,我回头让人送契约书。”
牛小月大喜,“那没问题,我现在手上虽然有几个太太女乃女乃指名,但没固定日期,可以把尉迟大太太排在第一。”
就见尉迟言点点头,“春暖,这事情交给你了。”
给尉迟言打伞的丫头连忙应声,“奴婢知晓。”
牛小月也跟着说:“春暖姊姊,劳烦您了。”
那叫春暖的丫头笑说:“小牛医娘不用客气,大爷交代的事情,是奴婢的本分。”
大太太身体好,大爷的心情也好,服侍起来轻松多了,对春暖来说,她也是很感激这小牛医娘的。
也不知道是小牛医娘勇气过人还是说不知者不惧,大爷长得严肃,又不苟言笑,当家之后更显得派头十足,加上谣传克妻命硬,很多人第一次见到大爷都怕得不行,就连梅花府的商行会长,五十几岁的人,跟大爷首次见面时那个坐立难安的样子,看着都可怜,这小牛医娘倒好,一点也不怕大爷。
郝嬷嬷曾经说过,不求不惧,对一个人无所求就无所畏惧。
这小牛医娘看起来倒像是这样——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上八九岁,但却十分稳重老成,刚刚听到那样的大好消息也只是高兴,没有失态,还挺不容易的。
话说回来,他们尉迟家在京城赫赫有名,一向苦夏的大太太得了缓解,不用多久小牛医娘的邀约就会多了,大爷先把小牛医娘定下来可真是聪明,至于多花的银子那对尉迟家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
牛小月的心思很简单,一见钟情就一见钟情,怕什么,只要自己不表示出来,偷偷喜欢一个人还不行吗?
就当成两世为人的美好回忆,以后老了回想起来,曾经在十五岁那个夏日见过人间真神仙,神仙玉容出众,闷热的夏天里他的周遭居然有风,吹得衣袂飘飘。
整个夏日,牛小月每隔四天就去尉迟家一次,每次都是方娘子来带她——
牛小月看得出来,因为自己的手法对尉迟大太太见效,于是推荐她的方娘子在主人面前也有几分面子,听方娘子说,秦娘子因为不甘心,也自己找了个医娘想推荐给尉迟大太太,好换掉牛小月,尉迟大太太却说小牛医娘就很好,不用再试了。
也因为常去尉迟家,她跟尉迟言这个人间神仙也就慢慢熟了,她本来就不怕他,见了一整个夏天,更加不懂畏惧。
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真好,他的声音又低又缓,总让她想到晚上的风、佛寺的钟声,这些能安人心神的东西。
每次回到济世堂,她都会在柜台再三回想尉迟言今天跟自己说了什么话,虽然也曾想过抄录下来,但小门小户的没隐私,嫡母跟两个嫂嫂都会进她房间翻东西,要是被看到,那会连累姨娘跟弟弟。
所以她只能用力记——虽然她也不知道记下这些做什么,但就是不想忘掉。
尉迟言实在太孝顺了,每次她按完,他都会等在花厅,亲自确认尉迟大太太的身体可好、人舒不舒服,每四天见一面,不熟也不行。
牛小月就不知道外面的人为什么把尉迟言传得那么可怕,说他怎么整倒温家,怎么把叶家拔底抽根——可是她在花厅听到他跟尉迟大太太说话,却是温家背信忘义在先,叶家加银两挖走尉迟家专门负责接嫁茶叶的接嫁班,整班二十人都没告知就不来了,叶家如此不讲道义,是可忍,孰不可忍,尉迟言又不是吃素的,当然得出手整治,不然人人以为尉迟家好欺负,还不都想上来分一杯羹。
基于这个道理,牛小月站尉迟言这边。
当然她不会说,不然倒显得自己拍他马屁,她只是在心里改观——以前顾跃强说起尉迟家总是没好话,说尉迟言嚣张又跋扈,靠着贿赂才能成为皇商,不像他们顾家都是靠自己的本事,牛小月当然相信自己的丈夫,也一心认为尉迟家不是好东西,后来才知道真正的坏家伙是顾家。
果然人跟人要相处二这才能分清好坏,她跟尉迟言相处一个夏天,真觉得他没外界说得那样可怕。
客栈说书的讲起尉迟言都说他像鬼,可是在她看来,他只是一个孝顺的儿子,然后是个可怜人,二十八岁了还是单身。
她不相信有人克妻,但这事轮不到她发表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