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真情真性,苏仰娴看重那样的心意,所以见齐珞珍而重之地看待那颗珠子,她亦郑重看待,可是不表示她能容忍他当场撒野。
今日,她若容对方当着东大街群众的面、当着她阿爹以及其他亲朋好友的面开骂而不反击,试问,她苏仰娴往后还有何脸面在外行走!
“丢人现眼的是你和你家大公子,我说它不是玉,它就不是。”说这话的同时,她眸光比齐珞还亮还狠,凛凛的威风从眉目间迸发,说时迟、这时快,就见她将珠子搁在几上,随手抓了何老板柜上一根软玉小钗,再顺手往珠子上一敲——
啪!
珠子应声裂开。碎了。
惊呼声四起!
“啊啊,你干什么!砸碎……你把它砸粉碎了……”齐珞不敢置信。
苏伣娴嗓音清冷。“你且看仔细,不是我砸粉碎,是它里头本就是粗砺砂质,如若是玉,两玉相交有清音,但它并无,外皮直接裂开。”唇角软软微翘,似带怜悯。
“你家爷特意赏你的鸽蛋珠子,你以为是代表心意的珍贵玩意儿,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珠子外表彷佛光滑匀净,其实绺痕成丝,仅用软玉小钗击在痕丝上,便能裂开珠子,露出虚乏。”一顿。“你可想知道这珠子的真正名称?”
“咱想咱想!别卖关子啊苏姑娘!”、“苏姑娘,咱也想!”、“快说快说,奴奇啊!”
齐珞傻了似的瞪着那一小摊粉碎说不岀话,围观群众们则纷纷抢着要听苏仰娴解答。
苏仰娴扬首环顾众人,脆声张扬,“此物名叫『玉无心』,名称里虽有『玉』字,却绝非玉石。咱们行里有句话,美石方为玉,石头要美要好看,才能被称作玉石,各位皆是在东大街上走踏多年的内行,那是火眼金睛呢,且来评评,这样的东西能够说是美石吗?”
“不能够啊不能够!”大伙儿答得好响,连店外没瞧见的也跟着一块嚷。
苏仰娴再问:“既然不是美石,那它就不是玉,我说的可有错?”
“没错!没错!”众人异口同声再答,声量大到把屋梁上的灰尘都给震下来。
就见一直霸着何老板钟爱的太师椅不挪位的宣大公子,一掌击在座椅扶手上,人倏地站起。他一动,随从们立时贴身围上,宣家找来的那些打手则护在外边,唯有一人不动。
“齐珞,过来!”宣南琮极不耐烦地命令。
苏仰娴知道自己其实可以放过眼前这个少年,但她不想,她就想存心使坏。
见齐珞愣愣抬头,下意识已要听令挪动脚步,她突然略浮夸地叹气,道——
“我要是你,我才不听话了。你家大公子赏你『玉无心』,是特意的呢,你以为那是何意思?欸,人家对你无心,八成小哥是根鸡肋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满月复情衷、掏心掏肺,可惜你家大公子没拿你当一回事。”
她此话出,在场的人也就跟着看出端倪。
多少耳闻南天宣家的大公子好龙阳癖,眼前这位宣大公子跟这位随从小哥……嗯嗯,是有那么一回事,肯定是那么一回事啊!
不知谁先发出笑声,禁不住般“噗嗤——”笑出,结果变成大伙儿全笑出来,边笑还边伸出手指指点点,外加交头接耳。
“齐珞,过来!”宣南琮发火了。他想走,但门口堵着太多人,令他无法立时就走。
齐珞浑身一震,好像直到此时才回过神。
他回首望了宣南琮一眼,又调回瞪视苏仰娴,大声驳斥,“我家大公子对我绝非无心。你错了,大错特错!”
比瞪人,苏仰娴从来没在怕,她冷笑瞪回去。“当你家大公子要你把珠子拿出来与我斗时,就决定要舍了你,你竟到现在还未察觉?”
“你什么意思?”
“第二局,若我一开头就看走眼,把珠子当成真玉,彻底论过又论,宣大公子要将我变成笑话,最后势必要击碎珠子让众人看清这颗『玉无心』,才能证明我错得离谱,所以不管是我赢抑或他赢,你今日都是要难受的,把一颗什么也不是的玩意当成宝贝,他不在乎你难受,自然说舍就能舍。所以错的是你,你才大错特错!”摇摇头。“可怜啊……”
好似在回应苏仰娴的话,宣南琮一个令下,护在外围的几个打手二话不说往外冲撞,也不管是否会伤着围观群众,他在三名随从的簇拥下往门口移动,完全是要把叫不过来的齐珞给舍掉。
门口登时乱作一团,铺子里头亦乱,因谁也没料到齐珞会忽然抓狂,握着硬拳便朝离他甚近的苏仰娴挥去。
“你才错!你才是啊——”
“阿妞!”、“小姐!”、“小姐危险啊!”、“仰娴快闪开!”
苏仰娴眼角余光是有瞥到那只高扬的拳头,瞬间,耳中传进阿爹、川叔川婶和芷兰的惊声呼叫,阿爹扑来,川叔也扑来,她知道要退退退,退离那只拳头挥下的范围,保自己安然无事才是王道,但莫名其妙得很,她就是傻了般杵着没动。
那电光石火间,她蓦然有所顿悟,明白一件事——
作人不能太嚣张。
要嚣张可以,但要切记,得离那些因她嚣张痛快而受害的人远一些再来嚣张不迟,瞧,对方一旦暴起动粗,她都无招架之力了。欸。
结果她心底那一口气都悠悠长长叹完,对方那只拳头还没挥落。
……咦?
她倏地睁开因本能而紧闭起的双眸,这一瞄,她不但没回过神,人傻得更严重。有人侧身挡在她而前,不是阿爹,不是川叔,更不是川婶或芷兰。
那人举起左掌稳稳抓住齐珞的右腕,睥睨众生的神态一端出,能把人瞪得自个儿乖乖缩小再缩小,非常心虚,非常自惭形秽,在她所识得的人当中,有这般事的,除他雍大爷以外已无他者。
“雍……雍……”她心跳得好快,瞬间加速。
眼前的雍大爷突然跟斯文扯不上边,肩膀又平又宽,举臂挡拳之势让他的背肌将衣料撑得有些绷绷的,挺直的身背显得腰身窄又有力。
她忽然想到,曾见他在含蕴搂里搬动那些尺寸如大酒瓮的巨块玉石,他避开指伤,以两臂挟抱,像也抱得轻松自在,未曾见过他气喘吁吁。
他其实很有力气,才能巧妙掌控任何大小的玉料,但却在此一时际,她才清楚感受到那种强韧力道在她面前爆发,震得她一颗心颤麻麻的,好热好热。
已经够倾慕他了,没想到倾慕之上更有倾慕,喜爱到令她喉中发堵。
这一边,雍绍白挡住齐珞的挥拳。
门口那边,元叔、双青以及招集来的一批人马将欲要夺门而出的宣南琮一行人挡将回来。
苏仰娴再一次目瞪口呆,都不知雍家人手什么时候“埋伏”在玉行的门里和门外,竟一下子就将围观的百姓们排开,形成人墙把宣南琮堵个进无路、退无步,全数僵在原地。
雍绍白瞧都没瞧她一眼,手劲一岀就把齐珞推离到三步外,后者凭借暴起的一股怒气恶向胆边生,此刻心绪稍定,又被雍绍白轻易就令人感到心虚自卑的眼神看得不敢抬头,遂低头不语退回宣南琮身后。
苏仰娴都料不准雍绍白接下来意欲如何。
当真没谁料想到,雍绍白接下来笔直走向宣南琮,摊平一掌,掌心直直抵到姓宣的面前
“拿来。”雍绍白沉声道。
“拿、拿什么啊?”宣南琮似在装傻。
“斗玉。三战两胜决输赢。帝京流派连两胜,第三局是用不着比了,南天流派既成输家,要走可以,把赢家该得的、那把被当成红彩的琢玉刀留下。”句句铿锵有力。
从方才一团混乱推挤中回过神来的群众们,再一次哗然鼓噪——
“对啊,怎给忘了?赢家红彩得留下来啊!”
“输了就想走,仗着人多硬要开出一条道儿,有这样的理吗?哼,要比人多,能多得过咱们东大街的父老兄弟姊妹吗?”
“就是就是,说得好!呃……等等,是说这位俊得有些过火的公子爷是哪位?咱在东大街上没瞧过他这般人物啊。”
“呵呵,他呀他,他是我雍老弟啊,家住西大街。”苏大爹跳出来替众人解答。
家住西大街。
姓雍。
刚刚苏大姑娘还唤对方“雍爷”。
大伙儿稍稍动个脑筋,很快便明白过来,原来是来到帝京长住却一直未公开现身的江北昙陵源家主!
这个好、这个妙,南天流派对上帝京流派,在玉行中一向地位超然的昙陵源雍氏临了竟赶来维持公平正义,能目睹整个过程实是三生有幸,出去都能跟别人说嘴啰。
众人目光全聚集在一身舒爽薄衫的雍绍白身上,但雍大爷此时的神态可不太舒爽,眉目沉凝,比开堂审案的青天大老爷还要严肃。
“宣大公子不把红彩交出,南天流派的声誉立毁,今日之事迟早要传到宣老太爷耳中,老人家若知你输,那还不打紧,输了赢回来便是,若知你输不起……”雍绍白轻哼一声。
“你以为会如何?”
感受到威胁,宣南琮下意识挺起胸膛,瞠目怒瞪,但一想到家里老太爷……咬咬牙,他双肩微垮,终是解开系在腰间如扇套的细长小袋,从袋中取出长物,重重放在雍绍白摊手的掌心上。
琢玉刀。
南天流派家传的好玩意儿,据闻只要此刀在手,再精细、再繁琐的活儿都能轻易完成,对治玉者来说恰是如虎添翼。
这时已没人管那位脸色奇黑的宣大公子想往哪里去,输家要撤了,雍家的人让了道,围在门口的百姓自然也跟着让道。
无数双眼睛全紧盯雍大爷手中那把宝蓝色小器。
以为他接下来会将琢玉刀交给苏大姑娘,也许还会对在场众人说几句话,也许今日是个好机会能与雍家家主攀上交情,更也许……等等!他把琢玉刀交给谁了?
苏大爹呵呵一笑,很自在也很愉快地接过琢玉刀。“是我家阿妞赢来的呢,兄弟,我家阿妞很厉害是不是?你要听阿妞的话,她那么厉害。”
苏仰娴都想冲去捂了自家老爹的嘴。
依旧是众目睽睽,她跟宣大公子对斗时半点不怯场,换成雍大爷来到跟前……她却有点想躲回柜台后的小仓库里。
“仰娴真的好厉害,刚刚真吓得我一颗心直发颤,啊,对了,雍爷是什么时候到的?从第一局斗玉时就来了吗?”明芷兰此时靠近说话,语调一贯轻柔,两手自然而然挽着苏仰娴一条胳臂。
反观苏仰娴,她明明是大赢家,倒抿着唇不说话,眼神还不太安分地飘动。
雍绍白没去理会明芷兰,仅非常突兀地问苏大爹——
“去我那里玩玩?”
“好咧!”苏大爹完美配合,起身就跟着走,头也没回。
又来了。
苏仰娴都不知该怎么念叨家里老爹,不能动不动就别人走啊!
“爹啊——雍绍白!你们……你们等等!”她赶追出去,怕要是慢上半步,百姓们好不容易让出的一条道就要重新被填上,届时就算挤出去,阿爹八成也跟人跑远了。欸。
苏仰娴跑掉,被她在情急下甩开手的明芷兰怔怔站在原地。
后来是川叔和川婶殷勤地过来跟她说话,要她甭担心自家小姐和爷,她才回过神浅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