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呀!你来一下,有件事我非跟你说不可,否则我会良心不安,这件事非常的重要……”
拔了箭,段玉聿的伤口涌泉似的喷血,让原本就失血过多的他更加虚弱,只说了一句“按住”后便不醒人事。
之后他陷入昏迷,连着三天全身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炭,怎么也降不下来。
汤药一碗一碗的灌,湿巾子换了又换,冰凉的泉水都热了,他的额头还是烫得吓人,连嘴巴呼出的气都热呼呼的,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脑子烧坏,即使救活了也成傻子。
怕被人当成杀人凶手,夏和若寸步不离的照顾着段玉聿,她真的很怕人在她手中死掉,因此想了很多土方子要救人,最后没办法了,她用最烈的酒为他擦拭下巴、耳后、腋下和脚心,一次又一次不怕累地使劲擦,擦到身子发红为止。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努力了一夜后,段玉聿身上的热气散了不少,只剩微微的低烧。
夏和若多日未回府,只能找来信任的幽草打掩护掩人耳目,借口自己被退婚心神倶伤,要到城外的庄子休养一段时日,何时归府尚未确定,要看她心情恢复得如何。
这庄子是真实存在的,是前一回订亲时,她娘给她的嫁妆。
因为是私底下给的,旁人并不知情,也没人晓得夏夫人有这么个包含良田在内约一百亩的庄子,此番为了救段玉聿而暴露出来,她两个嫂嫂的脸上有些难看,不太乐意。
“魏老头,什么事?”她不能离开太久,她一不在,那位大爷的情况就会有所反复。昏迷中的段玉聿似乎还有感觉,夏和若一旦未留在屋内,他必会面露惊怒,牙根咬紧,身上、额头不断地冒出汗来,人也红得像快滴出血一般,好像随时会爆开成为血人。
可是她一回来他就没事,除了身体热了些,两颊红晕未褪外,他一直平静的昏睡着,伤口也在愈合中。
因此夏和若不太敢走开,始终陪在段玉聿身边。箭是她拔的,她不能不管不顾,至少要等他有所好转后再做打算。
“丫头,你知不知道你救的是谁?”魏老头神色严肃,欲言又止的看向足以当他孙女的小东家。
她一怔。“段玉聿。”
他面色一变,如困兽般来回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又回到她面前。“你胆子忒大,居然敢直呼他的名字。”
“什么意思?”他也说过她胆大,这名字虹了什么禁忌吗?为何提都不能提,噤若寒禅?
不是不能提,而是那人的身分不一般,普天之下能直呼其名的人没几个,连皇上都得低下头。
“你呀你,真是无知者无畏。你晓不晓得我朝的国姓是什么?”她还能活着,肯定是祖上积德。
“段。”她不加思索的一应,随即面色一僵,露出不敢相信、犹如见鬼的神情,以眼神询问。
他是那个姓段的?
是姓段。魏老头点头。
皇亲国戚?
皇亲。
“魏老头,我有点腿软。”她怎会扯上皇室中人?老天爷也太刁难人了,给她这么大一颗石头。
她搬不动呀!
“别拉我,我全身如面条,发软。”也不知是好是坏,捡了这么一尊大神,让人坐立难安。
“他是哪一位皇子皇孙?”太过分了,京城那般大不去祸害,偏偏来祸害她一个小老百姓。
“长乐王。”
夏和若一听,震惊得挪不动脚,“他是那位挑动四国连战,把人家皇宫给掀了的二十四皇叔?”
二十四皇叔是尊称,辈分高于皇上。
年少轻狂的段玉聿有过一段辉煌的记录,十年前皇上刚登基时,朝中动荡不安,内有奸臣当道,外有强敌环伺,段家的江山坐得很不稳妥,岌岌可危,似有颠覆之虞。
那时年仅十四,已封长乐王的段玉聿挺身而出,他取出先帝御赐的九龙金鞭,上打昏君、下打佞臣。
他根本是天上邪神下凡来,当朝挥鞭怒打胆敢拂逆圣意的臣子,鞭子使劲地抽,鞭鞭见血。
那次死了七个文官、五个武官,轻重伤数十人,连皇上都挨上一鞭,打他没管好朝政。而后外敌来犯,他想着打自己人不过瘾,轻点不痛快,下手太重又说他暴戾,干脆拿敌人来下酒,杀多少都不会有人说二话,他还能把一身戾气发出去。
小小年纪的他只花了三年时间就把那些番邦国给打怕了,玉妆公主正是那一年被西夏王送来做为求和用,也就是人质的意思,抵押给朝廷盼两国友好不再打仗,他们愿每年岁贡,恭称天朝。
相较于西夏王的识相,其他几国就惨不忍睹了,以段玉聿为首的军队过后几乎是寸草不留,他带兵闯入皇宫,杀得血流成河,见到值钱的全部收割,连金子铸的屋瓦都给拆了,士兵运送的车队绵延数十里。
他收刮的战利品仅一半送入国库,另一半除了分给将士们当作奖赏外,大多收归己有。
段玉聿一战成名,无人不知他的剽杆和善战,即使在多年以后仍令草原民族闻风丧胆。
可是没多久他就自请回封地了,东兴、中武等大大小小十几个县城都是长乐王的属地,从此他再也没有带过兵。
可威名永存。
“我在他衣服的下摆处看见绣了四爪的龙,如果他真叫段玉聿,定然是长乐王无误。”他得想想有没有得罪人的地方,似乎除了见死不救外,他什么也没做……
见死不救……唉,这才是最糟糕的。
他居然把大好的机会让给这丫头,这是走什么霉运呀!儿子不孝、酒坊让人,连救命恩人也当不成。
魏老头感慨时运不济,轻叹一声,转身走回他守了半辈子的酒坊,他想他只能酿酒了,沉浸在酒香中。
“你居然是长乐王……”
回到屋里,夏和若打了个冷颤,不自觉生了一丝惧意,可是看着双眼紧闭的俊颜,那抹畏惧又慢慢散去,没法想象玩世不恭的他如何狠厉的挥剑杀人。
啊!不想了,想多了头疼,这些人和她没什么关连,等他清醒了之后就没她的事,大道朝八方,各自走。
这么想之后,她忽然觉得身子轻盈了许多,都能往天上飞了,心头不再沉沉地,压着大石似的。
模了模段玉聿的额头,确认不再发烫,她心下大安,把被子拢了拢,搬了张圆凳坐在床边。
一阵困意袭来,瘦了一圏的小脸蛋频频点着,她以手托着洁白的下颚,却止不住它的下滑。
南风吹进屋内,叫人昏昏欲睡,连日来没什么休息的夏和若只觉得眼皮沉重,上眼皮和下眼睑慢慢相遇。
她刚睡着不久,烧了三天的段玉聿便缓缓睁开幽瞳,他先是茫然地看看上方陈腐老旧的屋梁,又想到受伤前受到的埋伏,目光骤地一厉,刀尖般锐利扫视四周,却意外看见床边趴伏着一颗黑色头颅。
这是……
犀利的眸光落在女敕如水的小脸上,那寒冽的冰飞快的化为柔柔湖水,将其紧紧包围。他不发一语的看着她,小巧的红唇微启,一进一出的呼吸,呼出兰芷香气,挺直的鼻梁有蚊子叮咬的小红点,跟着呼吸起伏一上一下,偶尔还抽两下保持鼻息畅通。
真是个有趣的小人儿,叫人百看不厌,若是养在身边当爱宠,肯定会有不少娱人的乐趣。
“爷……”
看人的兴致忽地被打断,段玉聿眉头一紧,皇家威仪立现,他看也没看一眼神色欢喜的手下。
“怎么才来?”
“属下——”
负伤的千夜刚要开口,段玉聿的长指一扬,做了个“轻声”的动作,要他放低声音,最好别吵醒人。
千夜微怔,眼神一闪,用眼角余光瞥视睡得正熟的酿酒女,含在口中的话轻如流云般飘出。
“属下来迟,请爷责罚。”他找了数日,在附近来回数百回都没找到人,因为他从未想过王爷会躲在小作坊养伤。
“不迟,爷还没断气,可惜找到的不是一具尸体。”段玉聿冷讽,之前中箭的肩膀微抬,他感到微微的凝窒。
还是伤到了。
“爷恕罪,属下……”千夜急于解释,这次实在是负伤太重,加上人手实在不足,紧急调派来的支持昨日才到。
段玉聿一挥手。“爷不听推月兑的借口,你只要告诉爷死多少、伤多少,我们这次要找的人找到了没?”
要找的是前太子余孽。
“死二十七名、伤五十六名,长英总管也伤得很重,大腿挖了块肉下来才取出卡在骨头缝的箭头。”还不能下床行走,哼哼唧唧的嚷着要寻爷,说生要见人,死就陪葬。
“的确是一大损失。”目色一沉,段玉聿面色隐有怒意。
“属下等人查遍了消息中所说的山脉,确实有一座山月复被挖光,里面建了一座碉堡,能住人,也可做黑市买卖,但我等去时已空无一人,连点东西都没留下。”走得干脆利落,彷佛早做好了离去的准备。
“朝廷有人与他们互通有无。”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还有昔日的保皇派拥护前太子一脉。
自古以来,九五之位为人所向往,稍有野心的人都不肯放过,执着地踏上你争我夺的血洗登帝之路。
先帝为长不为嫡,足足长了前太子九岁,所以他占了绝对的优势,在前太子尚未长成参天大树前先下手为强,予以迫害,使其在争夺中落败,东宫一百七十二口无一悻存。
谁知在多年后竟会冒出一个前太子遗孤,宣称要为前太子报仇雪恨,夺回他原来的位置。
这话说得可笑,先帝都死十年了,想要寻仇下阴曹地府去,冤有头、债有主,找原主打一回。
偏偏皇上相信了这荒谬之言,担心有人抢他的皇位,暗下旨意要他悉数剿灭,不能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可是他敢确定,第二波围攻他们的人绝非前太子遗孤一脉,他们使用的是精钢铸造的兵器,然而这些兵器只掌控在少数人手中,而且只能用于军中。
他带过兵,了解军士们的装备,那一群人进攻神速,左右移动的方式宛若演练过几百回,互有呼应,且跟军中御敌的阵式有些雷同,每一步踏出都精准无误,纪律严明。
若说他们不是军伍出身,他铁定不信,有一些杀人技巧还是他当年教出来的,如此杀起人来更流利,风动人断魂。
“天子脚下,我们不便查得太深入。”千夜的意思是,该避免引起皇上的猜忌,认为爷有不轨之心。
皇上刚登基那几年不是这样的,他十分信任段玉聿,因侄大叔小,相处有如兄弟,有时还会过两招,刀剑交辉。
可惜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段玉聿出兵打仗时,皇上身边多了不少长袖善舞的谋士,为了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他们排除异己,拉党结派。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有心人做好完善布局。
皇上终日沉浸在朝臣的进言下,叔侄间终于产生微妙而意味深长的变化,一条细如发丝的裂缝悄悄出现,使人心异动。
这时又有传言先帝留有遗诏,指段玉聿其实不是先帝的皇弟,而是他的第十子,诏书中传位长乐王段玉聿。
这流言在京城大肆传播,人人口中谈论此事,猜测着段玉聿到底是何人所生,其母是谁,且太皇太后为了掩护此事,居然甘愿将他认到名下,上演孙子变儿子这等大乱人伦的戏码。
事实上这全是无稽之谈,太皇太后十二岁入宫,十三岁正式侍寝,十四岁有孕,生下皇长子,即是先帝,此后再无所出,一直到四十岁那年又怀身孕,这才产下与先帝相差二十五岁的小儿子。
这些在皇室起居注中皆有记载,太医、宫女、太监等二三十人在场,还有文史官,根本无法做假。
可是偏听偏信的人实在太多了,宁可相信坊间的流言,加之一传再传,任由实情掩没在众说纷云之中。
最后为了破除流言,杀伐决断的段玉聿带了几十名亲卫出京,从此不再碰触兵权,以吃喝玩乐的放荡模样在封地各处乱晃,让人忘却他曾经是手握杀器的人间阎王。
“皇上犯了和他父皇一样的毛病,希望他能活得比先帝长寿。”段玉聿勾起的唇角有抹讽意。
先帝后来越发多疑,整天疑神疑鬼,认为有人要害他,不敢喝酒,担心宫中膳食有毒,宠幸嫔妃之前一定先彻查一番,侍寝女子全身赤果从头到脚被人模个三、四回,确定没私藏武器或毒物方可。
在如此大张旗鼓的紧张氛围下,不利受孕,因此已三十多岁的先帝膝下才三子二女,其中一子还体弱多病,难到弱冠,而后宫之中有将近一千名妃嫔,大半承宠过。
先帝的多疑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风一吹动树叶造成树影晃动,他便大叫“有剌客”,他是被自己吓死的,死时骨瘦如柴。
“爷,前太子那边还要不要继续查下去?”千夜怀疑有人带着他们的人在兜圈子,绕来绕去,是一个圈套。
段玉聿偏头想了一下。“查。”
都在他的地头了,不查个分明,怎对得起自己?
“是。”
“我们有多少人在东兴县?”猫捉老鼠的游戏不止别人会玩,他也颇为擅长,尤其是慢慢把老鼠玩死。
“一百七十八名。”千夜指的是精锐侍卫。
“派几个去京城玩玩,把京城的水玩浑了,尤其是那几家爱胡闹的,死几个嫡子,弄残一些嫡女,就像几滴水滴入湖泊里,起不了波浪。”他太久没回京了,老家伙们都忘了他究竟有多凶残了。
“是,王爷。”千夜莫名兴奋起来,王爷又要发威了。
“尽量找出追杀我们的人,杀,一个不留。”在他的封地也敢高举屠刀,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千舞、千凝已经在做了,第一拨人已诛杀完毕。”一百零六人同一日上路,黄泉路上不孤单。
“去查查西陵王、武真王、东汉王,看他们这几年有没有安分守己。”只怕又有人不安于室了。
“爷的意思是他们连手了?”三个各有藩地的王爷若连手在一起,的确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
“不无可能。”
西陵王和段玉聿同辈,排行十八,同样是皇上的皇叔。两人是目前仅存的两位叔字辈皇亲,其他人都死于皇位争夺中,他们的子孙最多封郡王,降等袭爵。
而武真王和东汉王是助先帝夺位有功而受封的异姓王,两人平时看似不和,常有争吵,但武真王娶了东汉王之妹为王妃,武真王的女儿嫁入东汉王府,为一宗妇。
且三王他们的姻亲关系紧密结合,西陵王的四名妾室中,就有两名来自东汉王和武真王的族妹,同侍一夫的姊妹相当融洽。
“爷,要切断他们的连系吗?”敢让他们的爷操心就该死。
“你们看着办,爷的人不怕事,就怕事儿小。”他言下之意,有他撑腰,闹个天翻地覆也无妨。
“是的,爷,属下绝不令您失望。”继七年前怒砸敌国宫门后,终于有机会再大干一回了。
“嗯,回吧。”他也该歇会了。
“爷不回去吗?”他带了人来,马车已备妥。
“不了,这儿挺好的。”看着微卷的长睫抖了一下,段玉聿目光一闪,顿感愉悦。
“爷,这里太简陋了,怎能让您受委屈。”若让长英总管瞧见爷此时待的地方,准会大呼小叫的咆哮。
段玉聿一笑,带着冷意。“你们都养娇了,一群待宰的猪猡,黄狼坡一役都忘了吗?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也照样打得敌人三更啼哭五更亡。”
千夜羞愧的低下头。“属下未忘。”
黄狼坡一役以少胜多,三千人对上一万两千人,他们趴伏在满是泥泞的沟渠中一动也不动,以逸待劳,迎向全无防备的敌军,用最少的损失获得最大的利益,横扫千军。
那一次只伤亡八百多人,而敌人全军覆没,事后每个人就像在泥水中打滚过,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认不出谁是谁。
“不论身在何处,都要处之泰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因为我们不知明天要遭遇什么情况,适应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他的精锐侍卫只能死在与敌人的对战中,而非佞臣的算计下。
闻言,千夜胸膛一挺,目光锐利。“是。”
“好,走吧。”再不走,某人就装下去了。
“是。”
风不动,一抹玄影如云入晴空,瞬间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