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桂花气味儿的风吹过原野,穿梭涤荡,拂得草海生波,亦拂得她满身香气……
那阵阵香风彷佛渗进肤孔中,往四肢百骸拓开,不知因何令她有些沉醉。
悲伤抽离,周身轻盈,意识被不知名的柔软团团包裹。
她似乎睡着了,伏在桂花树下的坟茔前,不知不觉坠进黑甜乡。
等她张开双眼,没有桂花树,没有草海,更不见什么坟头。
她发现自己醒在十八岁这一年。
时值正霖二十二年。
她人在东黎锦京,仍每日每日帮着师父经营“幻臻坊”,师弟和师妹尚未成亲,但出身北陵的师弟已在北陵建起庄子,尝试大量饲养师父当年游历四方时、在北方大雪山中所寻获的雪蚕,并将雪蚕所吐的冰丝供给“幻臻坊”织绣所用。
三十多岁的她把日子活回了十八岁,一开始以为作梦,毕竟除了是梦,不可能是其他。
梦回锦京,回到师父尚健在、“幻臻坊”仍是京中最具名气的织绣坊之时,回到她仍青春纯真、未被“情”字乱了本心之时。
十八岁这一年,她会与卓大公子相识相恋,一步落红尘,然后再藉由一幅令正霖帝绝世惊艳的屏风绣作,得以向皇上求到指婚的圣恩,不顾师父劝阻,执意将自己嫁进瀚海阁卓阁老府中,成为卓大公子的妻。
然,此际,一切尚未发生,她怀着感念之心品味梦中每个时刻,亦静静等待下一瞬梦醒……但是啊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个“梦醒时分”竟遥遥无期。
原来不是梦吗?
从来……就不是梦啊!
她一开始毫无头绪,不知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推敲到最后甚至会想,许是孩子真随在佛祖身边修行,有了法力,心疼她这个阿娘了,才偷偷许了她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运道,让她有机会去避开错误,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只是如果真若她胡思乱想的那般,那……那孩子法力似乎还不够,仅能顾及到她这个阿娘,没能耐再去顾及那位“脸烧伤叔叔”了。
就上一世的记忆,她们母女俩是在正霖二十八年逃离锦京,然后在师弟和师妹的庄子窝了半年,而“正霖”这个年号其实仅到正霖二十九年,正霖帝在这一年初冬因急症驾崩,之后新皇登基,年号“进熙”。
如今的东黎,新皇进熙帝,时值进熙元年。
如此算来,上一世的她此际实是驾着小马车带萱姐儿满世界游荡中。
上一世是那样,到得这一世,她并未成亲,没有孩子,十八岁“醒来”之后一直留在锦京,照顾师父,努力撑持,成为“幻臻坊”主事。
而从她“醒来”之后,她便开始留心朝廷每月发出的邸报,留心朝堂动向,留心起那位身为皇城大司马兼宁安侯的男人——
宋观尘。
她十八岁这一年,甫及弱冠的宋观尘刚从苍陀山习艺归来,其父宋定涛为官拜一品的辅国大臣,其一母同胞的亲姊宋恒贞入宫多年,原是贵妃,亦在这一年受正霖帝册封为后,填补已空缺近三年的后位。
在前世,对于朝堂之事与内廷的种种小道消息,苏练缇是不太关注的,这一世却将目光停留在宋观尘身上,并非故意为之,却是自然而然就留意起他这个人。
与他并无任何交集,仅静静看着听着。
看他仗着艺高人胆大,几次助三法司破案逮凶徒。
看他接下皇帝不由分说塞给他的“烫手山芋”,临阵点兵,率领一支五千人的劲旅赶往南边增援,成功打下关键一役,将南雍的侵犯阻于边界大河以南。
看他最终接下皇城大司马一职,锦京九门尽在他掌控中。
她也听着,听那些说唱绝佳、舌粲莲花的说书客们编写出一折折段子,述说着他的功绩和逸事,她知晓很多事是故意夸大,故意说得高潮迭起,惹得人一颗心都快从喉中跳出,但她却也如其他百姓那样,听得津津有味。
一切甚好,她改变了上一世的命运,即使大龄未嫁,日子仍过得有滋有味,只是时不时脑中会有一个念头浮现,想着,如若她能在宋观尘被水寇劫走之前就“醒来”,那样不知有多好。
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提点他,说不定能保住他的脸,不受火舌毁颜。
除了这一点令她深深惋惜外,其余真的都很好很好。
而她一直以为宋观尘会春风得意一辈子,她亦乐见那样的结果,却再次见识到世事有多么难以预料!
“罪臣宁安侯宋观尘,多年来掌皇城军务,仗权私养死士,行暗中刺杀之务,正霖二十八年更亲率死士暗杀瑞王,时值瑞王为国出使北陵,国使被杀,险酿两国之祸,如此胆大包天,藐视皇恩国法,丧心病狂,无丝毫悔过之心——
“朕初登基,本应大赦天下,然此乱臣贼子不惩不能安民心,今当车裂于西市口,曝尸不殓,以正视听。”
皇家告示一出,满城骚动。
苏练缇亦是多方打听才勉强拼凑出一个轮廓。
正霖二十八年与宋观尘邂逅在五狼山连峰下的腾云客栈,想来那时他现身北地,实是为了刺杀出使北陵的瑞王。
瑞王是正霖帝唯一的一母同胞手足,他与正霖帝这位“皇帝哥哥”相处起来一向融洽,在皇帝面前他插科打诨、说唱逗笑,什么事都能闹,虽是个闲散王爷,在正霖帝面前说话却十分管用。
宋观尘不仅杀瑞王一人,更将当时随行出使的瑞王世子一并了结,但他做得不够绝,不知是有意抑或失误,竟让一名十二岁的少年小仆给逃了。
只是宋观尘为何要杀瑞王父子?
她不禁回想起上一世在腾云客栈,孩子偎在他怀里,天真问他——
……有人用火烧你,那人实在太坏太坏,是大坏蛋,你有没有打回去?
她记得他笑笑作答——
正打算狠狠打回去,不会让他们跑掉的。
她隐约推敲出什么,但不敢断定。
只觉得瑞王府的人如果是他心中之恶,依他行事作风,除恶务尽才是最安全的,就像上一世他面不改色命人除掉卓家派来的那些人那样,怎会轻易让一名少年小仆逃掉?
而那名十二岁的小仆真成了他的破口,是他暗杀瑞王父子强而有力的人证。
有人会说,新皇登基,他好歹也算东黎国舅爷,先帝在位时更屡建奇功,就算真是杀掉瑞王父子的罪魁祸首,总得听听他的辩解再行定夺。
可惜的是,咱们这位十六岁登基的新皇进熙帝虽名为宋皇后的嫡子,实际上却非宋皇后亲生。
宋恒贞伴君多年一直无所出,人说母凭子贵,这一点用在她身上倒是不通。
当初正霖帝之所以让她晋升填补后位,原因之一很可能正是因为她的无所出。
皇后没有亲生嫡子,宋氏的外戚势力便相对减弱一些,即便宋恒贞后来分别从品级甚低以及难产故去的两名嫔妃那儿抱养了一双儿女,但毕竟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因此进熙帝对于势力庞大的宋家,大抵没什么感情,甚至想除之而后快都有可能。
出了这样的事,宋氏一门大受牵连,但为人子的进熙帝顾及所谓的“以孝治国之道”,最终仍不忍让宋恒贞这位“母后”过于伤心,所以宋氏仅宋观尘一人被判大辟之刑,宋定涛则被拔官夺爵,皇家赐与下来的几处宅第以及金银珠宝尽数上缴,算是被用较“温和”的手段抄家了一番。
午时三刻,西市口。
进熙帝口中的“乱臣贼子”遭斩首后,双手双腿亦遭肢解。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获死刑无法求取全尸,此为大不孝、大悲哀,实是对受刑罪人最大的惩处,更遑论还得曝尸、无旨不得收殓,若为其至亲之人岂有不痛彻心扉之理!
而稍稍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正值秋后,风里带着浓浓霜寒,初冬将临未临,第一场小雪欲落而未落,遭车裂成六块的尸体即使弃在地上曝晒,应也不会太快就腐烂发臭。
入夜,白日里赶着来观看行刑以及摆摊营生的小老百姓们早已尽散,喧嚣吵嚷的西市口终也乖乖静下,像只惧生又怕冷的鹌鹑,蜷伏在黑夜中,静得没半分声响。
蓦然间,更夫打响梆子,高嚷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那报时的敲节声兼提点的嚷嚷,令今晚负责守那六块尸块的老衙役顿时瞠开困乏浑浊的双目,努力挺直身板。
“啧啧,这车裂之刑可不是砍掉脑袋瓜便罢,斩首还得断四肢,血都流干,人都死透,却还得守着不放,欸,这差事……当真苦了老哥哥您啊。”
……人都死透了吗?
当真?
如若死透,怎地一股冷笑直在内心漫开,嘲弄那不该有的一时心软?
那一夜杀尽瑞王父子及其一票护卫,独独放过遭主子狎玩的少年小仆,大错啊大错……
老衙役粗嗄声音透着疑惑。“你这小伙子……咱没见过啊,老马呢?今夜怎不见他出来?”
年轻汉子笑道:“咱家马大叔有朋自远方来,不小心喝高了,正在家里头醉得呼呼大睡,我曾随他打更巡夜过,所以今晚就出来撑撑场面。”小伙子十分殷勤,从怀里掏出东西递上。“咱婶子说,遇上您这位老哥哥要晓得孝敬,这袋烟丝是好货哩,您要不尝尝?提提神啊!”
老衙役的两眼在夜里发亮。“尝尝!尝尝!”
不一会儿,鼻中弥漫旱烟微辣的气味,吞云吐雾生出白烟团团。
年轻汉子突然一个惊跳,把抽烟抽得正舒爽的老衙役吓了老大一跳。
“怎么啦?”有些没好气。
年轻汉子下巴努了努地上那颗头颅,微颤声道:“没……没事,只是刚刚像对上眼了,瞅着咱俩似的,定然是咱眼花又多心啊,没事没事……”
老衙役原不觉如何,被他一说,颈后都有些凉,不禁低声骂,“小伙子生得高高壮壮,胆子却跟耗子一般,像话吗?”两眼下意识往那头颅瞥了去,暗暗吞咽唾沫,嗓子压得更低——
“都让你孝敬这一袋好货了,有些事不教教你说不过去,走,到前头转角那儿,咱们边抽边聊,反正都死成这般了,咱就不信他还能遁走。”
于是老衙役两脚开开蹲在墙角边,花了两刻钟颇享受地抽完一杆子旱烟,跟人说了不少话。
那年轻汉子听了甚多宝贵经验谈之后,满怀感谢乐呵呵地离开,他走得并不急,却像眨眼间便没入暗处,不见踪迹。
衙役揉揉有些昏花的老眼,拖着慢腾腾的脚步回到原本留守之处……瞬间寒毛竖立,两腿陡软!
地上,空无一物!
不见躯干,不见四肢,连脑袋瓜也不见,什么都消失不见!
都死成那般,死得那样透,竟、竟当真遁走了?
“依我看,那名老衙役包准不会让自个儿有事,不聊不知道,一聊吓咱一大跳,老衙役懂得的事可多了去,就几块尸块不见罢了,难不倒他啦,看是要连夜寻几块木头假扮,又或者弄来几块猪肉猪蹄装一下,怎样都能蒙混过去。”
年轻汉子在完成师姊交代的“调虎离山计”之后,施施然模回自家的“幻臻坊”,后院屋里烛火通明,显示负责帮死人“遁走”的两名女子也已返回。
这两名女子,年岁略长的是他的师姊,年岁虽轻却已作妇人妆扮的,则是他的爱妻兼小师妹方景绵。
“你还有心思担心到老衙役身上了?”方景绵轻啐了声,推他臂膀一把。“快跟我去烧些热水提来,你安静些,别惊动到师父。”
闻言,眸光一直停留在遭车裂酷刑尸身上的苏练缇终是回过神来。
她浅浅勾唇,抬首委婉道:“要麻烦师弟和师妹了。”
辛守鸿连忙摇手,表示没什么的,方景绵则长声一叹,憋了一整天的话终于问出——
“师姊跟宁安侯……可曾深交?他、他可曾许过师姊什么诺言?”
“……诺言?”辛守鸿一手搔着后脑杓,满脸迷惑。
方景绵红着脸、脚一跺,决定把话讲白了。“欸欸,就是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私订终身那样啦!”
辛守鸿登时瞠目结舌。
而面对师妹忧心询问的苏练缇却是笑出声来,她摇摇头。“并无。我与他从未相交,我便如锦京百姓那样,人人识得他宁安侯,而他并不识我。”
“那师姊为何冒险替他收尸……”
苏练缇静了两息,低幽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受如此酷刑,宋氏一门在新帝眼皮子底下怕要不得安生,若求不到圣旨开恩,这尸身八成就要这般支离破碎,不得全尸,亦不知何时才能安葬……我瞧着不忍,只得拖累师弟师妹陪我一块涉险。”
方景绵急道:“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咱们是一家人,师姊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他、他都成这模样了,师姊你想哭就哭,不要强颜欢笑,真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
“啊?”苏练缇眨眨眼,都要发傻了。
“师姊……师姊好可怜,原来心中一直有人,如今这人却……却是……”辛守鸿眼眶发红,鼻头也跟着红了。
这一对宝里宝气的师弟师妹,苏练缇简直快昏倒。
她啼笑皆非,起誓般举起三根葱指,道:“真的不是,我与他真的毫无交集。是真的!”
被那郑重口吻说服的方景绵咬咬唇。“……当真?”
苏练缇颔首。“真的不能再真。”
方景绵明显吁出一口气,还拍拍自个儿胸脯。“那就好、那就好,师姊没有伤心难过,那就好。”随即一把勾住自家相公的粗臂,娇声轻斥。“还愣着做什么?烧水去呀!”
辛守鸿根本来不及再说什么,人已被妻子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