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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请负责 第六章 获得入宫机会

澹台浚忆起他第一次见到董慕妍时的情景。

那一年,他九岁她七岁,董必成夫妇带着她到澹台家来玩。

那时刚过年,园里的红梅花开得正艳,董慕妍亦是一身红,小脸胖嘟嘟的,雪白粉女敕,像极了年画上的女圭女圭。

她伸岀小手想构树上的梅枝,然而就算由女乃娘抱着,她也构不着,嘴里咿咿呀呀,急得全身乱晃。

澹台浚习完字,正好从屋里出来,觉得她十分可爱,便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

“母亲说,那是你将来的媳妇儿,喜欢吗?”

他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对娶媳妇儿没什么想法,只觉得有些害羞,又觉得跟这样漂亮的女女圭女圭在一起,应该会很快乐吧?  

待到她及笄之年,他十七,从江左回来头一件事便是想去瞧她,给她祝贺生辰,好好说会儿话。

他一直在江左学堂念书,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所以不太能见瞧着她,总想着她大概长高了,或许模样都快不认得了吧?

他听说她经常去京中最出名的珠宝堂买东西,每次都出手阔绰,颇为骄奢。但他觉得女孩子就是要被宠爱的,花这点钱也不算什么,何况依澹台家的底子将来也供她花得起。

他吩咐那间珠宝堂订做一套金底镶玳瑁的簪子,足足有十二支,打算要送她做生辰礼物。

他想着,或许去取簪子的时候能够遇到她,到时假装邂逅,还能说上一会儿话。

没想到去取簪子的时候,还真的遇到了她。

她显然已经不认得他,从马车上下来,带着一众奴婢浩浩荡荡的,犹如公主出巡,连瞧也没往他的方向瞧一眼。

他只得退到珠宝堂的角落里,不动声色。其实这样也好,方便悄悄打量她,否则他会不好意思。

她果然如他所想的长成了出众的大美人,再加上衣饰华丽绝伦,就算似他这般出入过宫廷的人,在她面前也觉得自惭形秽。

只听她朗声道:“掌柜,上次我瞧见的那套珍珠首饰可还在吗?”

“哦……”掌柜回忆了片刻,道:“那套啊,被丁尚书家的千金买走了,说是过生日要戴。”

“丁尚书家的千金?”董慕妍微微蹙眉,“听说丁尚书素来节俭,怎么他家千金这般大手大脚的?”

这话听得澹台浚有些想笑,若论大手大脚,谁比得上她董大小姐?

掌柜道:“听闻丁小姐与董大小姐同岁,想必也是为了及笄礼吧,隆重一些也是应该。”

“早知道就把那套珍珠首饰买下来了。”董慕妍呶了呶嘴,“莲心,都怪你!上次数落我买得太多,叫我节省一些,你看看,东西被别人抢走了吧?”

“小姐,珍珠首饰也不算太稀罕,请掌柜另拿一套出来不就有了?”莲心连忙道。

“像那般颗颗圆润没有瑕疵的南海明珠是少之又少的,”董慕妍没好气地道:“只怕掌柜也再拿不出来了。”

“的确,那样上好的珍珠是难寻些,所以价钱贵点,”掌柜赔笑道:“不过要寻还是能再寻得着的,只需多些时日。”

“那我及笄当天戴什么呢?”董慕妍气闷道:“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好的珍珠又寻不着。”

“重大小姐的首饰还嫌少吗?”掌柜忙讨好,“随便哪一套,就说先前在小人这里买的,都足够了。”  

“可我想戴珍珠的。”董慕妍相当执拗,“看来看去,还是珍珠可爱,别的都老气。”

……

不久以后,丁家千金果然出了丑,据说她生辰之日所着华服不知是何缘故,忽然绷了绂,整件外衫当众滑落,引得宾客哗然。

澹台浚听到这个消息,遥记那天董慕妍所言,心中有些不寒而栗。

他未来的妻子竟是这样的人?骄纵一些,奢侈一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心眼不能这般坏。

从那以后,他就动了退婚的念头。

只是他在江左忙着,一直没能着手此事,如今澹台家就全凭他一人作主了,他得除一除这块心病。

然而,现下他心里又似乎有了些不舍。  

为什么,是因为觉得董慕妍可怜吗?

这一年来,她病了一场,彷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前的任性刁蛮荡然无存,她好像变成了很冷静睿智的人,就像他希望的那般贤良淑德。

然而,她也没了从前那般的活泼与生气,就像一缕幽魂,或者一炉就快薰完的香,袅袅飘摇,随时而化。

他很替她担心。

即使退了婚,他也希望她能过得好,毕竟她是在他脑海里唯一刻烙过的女子,他永远记得她七岁那年伸手想触碰梅枝的可爱模样。

或许现在并非退婚的最好时机,那就等一等吧,等她的一切都好起来,否则也显得他太过铁石心肠。

“大人,淑妃娘娘回宫了,请大人过去。”宫女的传唤声打断了澹台浚的思绪。

今日他照例入宫给姨母请安,不巧姨母到太后宫里去了,他便在偏殿等着,喝了一盏茶,方才那一长篇思绪,便是在茶香中唤起的。

澹台浚整理了衣袖,躬身进入正殿,淑妃不知遇到了什么喜事,一脸容光焕发,手里握着一把白玉如意,如获至宝般轻抚。

“给娘娘请安……”澹台浚道。

“浚儿,你快来看看,”潘淑妃道:“方才太后赏了我这如意,还说愿我后万事如意,你说,这是何用意?”

“封后之事,看来太后是属意娘娘您了。”澹台浚恭敬地道:“想必太后对那件凤袍十分满意。”

彩均坊紧赶慢赶终于在前两日将凤袍完成,连夜送入宫中,澹台浚一颗心本就此事悬着,此刻终于能放下了。

“不错,太后夸我办事得力,是宫中难得能干之人。”潘淑妃亦舒了一口气,“还说像我这般辅助皇上,可堪后宫表率。”

“用缂丝代替刺绣,太后没有疑问吗?”澹台浚仍有些忐忑。

“太后一眼就看岀那并非刺绣,我便把原委统统都对太后讲了。”潘淑妃笑道:“太后听说原来的凤袍不翼而飞,我临时调度彩均坊做了这件,不断夸我急中生智,行事沉稳,能忍一时之屈,有母仪天下之气度。”

“想不到娘娘竟因祸得福。”澹台淡终于放下了心,微笑道:“外甥恭喜娘娘——不过,娘娘打算将此事告诉皇上吗?”

“告不告诉皇上,全由太后作主,这事情就到此为止,本宫不再过问。”潘淑妃道:“皇上若从太后那里听了我的委屈,想来倒比本宫亲自去哭诉的好。”

“娘娘睿智,外甥也是如此想的。”澹台浚轻轻颔首。  

“对了,太后为表对我的恩赏,特许董大小姐在她寿宴那日入宫一同宴饮。”潘淑妃忽然道。

“什么?”澹台浚不由怔住。

“凤袍之事,董大小姐也立了不小的功劳,”潘淑妃轻轻拍拍澹台浚的肩,“浚儿,你也别太小气,大小姐虽然不合你意,但咱们终归欠了人家一次情,许她入宫,让她风光了门楣,也算稍稍报答了她。”

“是……”澹台浚身形略僵着,最后答道:“外甥明白。”

“你与她虽然有嫌隙,但名义上还是未婚夫妻,寿宴之日你多加礼让她,不要拂了面子。”潘淑妃叮嘱道。

“娘娘放心。”

姨母担心他心中有坎,怕他当众让董慕妍下不来台,他也不至于那般唐突吧?

这些日子常往彩均坊走动,他发现自己与董慕妍还算言语和睦,虽然表面上都是淡淡的。

他的确想报答她,若她心中对他有怨,只盼能一点一滴化解,他也不愿意成为负心薄清之人,让她一辈子怨念。

“太后恩典,特赐咱们家慕妍入宫赴宴,”董老太太喜气洋洋地道:“这件大事,须得好好打理,金嬷嬷,把我那套红木匣子捧过来,里面的首饰任慕妍挑选。另外,再叫彩均坊用现成的宫装改一改,连夜做一套像样的礼服出来。”

今日宫里的太监来传了旨,整个董家上下一片哗然,听闻京中也颇震惊,因为商贾之女宫赴宴是本朝头一回,而且是太后的寿宴。

都说太后给足了潘淑妃面子,有意要提携她做新后。

朝中原本支持裴娴妃的诸臣倒戈了一半,另一半或是态度不明,或是举棋不定。

裴家动用了大关系,想让裴娴妃的亲侄女也入宫赴宴,扳回一城,然而太后并未答覆。

“慕妍最近在彩均坊办事得力,秦掌绣亲口对我讲,大小姐真没让她失望。”自晚膳起董老太太就在夸董慕妍,一夸两个时辰不停歇。

董慕妍垂站眉,觉得所有人都紧盯着她,深觉不好意思。太后忽赐这样大的恩典,她也万万没想到,一向倒楣的人猛然走了运,反而会更加怀疑人生。

“老太太,”庆姨娘上前道:“大小姐的首饰还是由妾身来采办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意外。董慕妍也吃惊地瞪大眼睛。

董老太太狐疑地看看庆姨娘,“你忽然如此大方,倒叫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老太太这话岂不是在掌妾身的嘴?责怪妾身苛待了大小姐?”庆姨娘一脸委屈地道:“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妾身得向大小姐好好赔赔罪。”

“罢了,”董老太太正高兴,懒得与她计较,“你要花钱的地方多,首饰我这里有现成的,不必另外采办。”

“老太太……”庆姨娘仍旧执着道:“妾身说句不怕死的话,老太太的首饰虽然贵重,但好歹有些年月了,怕样子不时新,大小姐毕竟年轻,妾身想着该到京中最好的珠宝堂现买一套,最适合女孩子佩戴的才是。”

董老太太蹙了蹙眉,思忖之间却也颔首,“你这话也有些道理。”

“姨娘不必破费,”董慕妍连忙开口,“祖母屋里既然有现成的,就不必麻烦姨娘了。”

“大小姐,”庆姨娘对她一笑,“老太太屋里的东西自是我们董家的传家宝,但现下为了急用胡乱戴出去,非但没显出咱们董家的荣光,若反招宫里议论那倒不好了,终归要给大小姐置办嫁妆的,这些首饰钱姨娘还是出得起的,放心!”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若再不领对方的情,就不妥当了。董慕妍不置可否,瞧了董老太太一眼,却见董老太太与金嬷嬷均向她点了点头。

于是,她亦微笑道:“如此多谢姨娘,有劳了。”

一向想置她于死地的人忽然这般来讨好,董慕妍心中万般不安,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曾经濒临绝境都挺过来了,如今也没什么可怕的。  

她总觉得庆姨娘要在背后使坏,非她以小人之心猜疑,但来谄媚耍滑的人须得提防。她眼睛的余光瞧见董慕丽满脸堆起愤懑,暗地里狠狠地瞪她,呵,让庆姨娘姒此破费,妹妹不高兴很正常,但这丫头还能忍住没有当场发脾气,已经算难得了。

“娘,您今天真的要亲自陪董慕妍去珠宝堂?”董慕丽跺着脚,嚷嚷道。

“小声点,”庆姨娘正照镜拂衫,“女儿,你好歹也得装装样子,她毕竟是你的大姊姊。”

“说几句客气话就行了,真金白银的,拿出去给她买首饰?”董慕丽叫道:“我这个月都还没买首饰呢!”

“你那匣子里的东西还不够多?”庆姨娘笑道:“放心,董家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为娘会帮你筹划的。”

“董家的东西我可以不稀罕,但澹台公子是我意中人,”董慕丽道:“眼看着他就要跟董慕妍和好了,娘,这可怎么办?”

“和好?”庆姨娘的笑容变得凌厉,“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两人就算藕断丝连,也是一吹而散的缘分,放心,娘亲有办法。”

“什么办法?”董慕丽不敢相信,“如今董慕妍得太后青睐,淑妃娘娘又欠了她的人情,若是宫里颁旨下来,澹台公子就算不喜欢她,恐怕也要乖乖听命……”

“太后青睐?”庆姨娘满月复盘算的模样,“那就让太后恼了她,事情不就黄了?”

“太后刚刚才嘉奖了她,怎会恼她?”董慕丽越听越迷糊。

“放心,娘亲有办法,”庆姨娘还是那一句,“等着瞧吧,娘亲我送出去的首饰,可不是好白拿的,终归要有代价!”

董慕丽一头雾水,庆姨娘却不愿意再往下细讲。

一会儿婢女来报,说董慕妍已经候在外头的马车上,董慕丽本来闹着也要跟去,但庆姨娘没理会她,掉头匆匆出了门。

京中最出名的珠宝堂名唤“绦翠轩”,若说彩均坊的刺绣是天下一绝,绦翠轩的首饰亦闻名遐迩,无同行出其左右。

莲心说,从前董慕妍每月都要来此两三趟,将最新款式全数购入囊中,可见对此店的喜爱。

不过董慕妍就不记得这里了,下了马车,眼看着那镶满珠玉的华丽匾额,满眼都是新奇。

“大小姐,”庆姨娘笑盈盈地对她道:“我已提前与掌柜打了招呼,他已备下一套上好的簪子,一会儿大小姐看看是否中意?”

“姨娘,”董慕妍道:“我初次入宫,不知规矩,只怕佩戴过简陋、过奢华,都是不敬,所以今日特请了一个人来,他最懂宫中礼制,有他在便不怕违了礼。”

“请了谁?”庆姨娘不由一怔。  

董慕妍笑而不语,这时另有一辆马车驶来,停在近旁。

一名青衫男子打起车帘,作揖道:“在下来迟,还望见谅。”

庆姨娘定睛一看,来者竟是澹台浚,她错愕地僵住。

“澹台公子自幼岀入宫廷,许多规矩他都谙熟。”董慕妍解释道:“我想着请他帮忙挑一挑穿戴,定不会出差错。姨娘,你不会觉得奇怪吧?”

庆姨娘磕磕巴巴地道:“怎、怎么会呢?有澹台公子在就更好了。”

澹台浚上前打过招呼,又客气道:“事先也没商量便过来了,实在唐突。”

“哪里……哪里……”庆姨娘当着澹台浚的面哪里敢多言,就算万般不情愿,当也只得随着两人步入绦翠轩中。

“庆姨娘、董大小姐!”绦翠轩的掌柜亲自迎上来,点头哈腰地道:“预订的首饰早就备好,里面还摆了些茶点,请几位移步。”

“这位是澹台公子。”庆姨娘介绍道。

掌柜惊喜道:“听闻公子一直在江左办差,小人无缘一见,今日幸会!”

“掌柜多礼了。”澹台浚客气道:“说来我也曾在此地买过些东西,不过掌柜应该没什么印象了吧?”

“公子也在小店买过东西?”掌柜诧异,“什么时候的事?是公子亲自来取的,还是派人来取的?”

“挺久了,三、四年前吧。”澹台浚笑道:“取东西的时候,用的是管家的名字,所以掌柜没印象也是应当的。”

“哦哦哦——”掌柜连声道:“公子低调不张扬,是小的疏忽了。”

三、四年前他在这里买过东西吗?董慕妍寻思,这里皆是女子佩戴的首饰,他买来做什么?或许买给他母亲的吧?那时候,他父母应该还健在。

不过董慕妍总觉得这其中透着些古怪,或许因为他方才说话时的语气彷佛藏着什么不愿意诉说的秘密,但又忍不住想提起,且隐约有些忧伤。

她实在不明白,买套首饰罢了,为何想像勾起失恋的回忆一般?

或许是她多虑听错了,这直觉如细微的风,轻轻拂面,倏地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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