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年,某天二嫂回来,突然问她:“想不想再为这双腿做一点努力?”
她有些意外,二嫂会主动提起这个。
这双腿,从事故发生后,来回往返了无数次医院,如今只是定期地回诊、复健,避免肌肉菱缩而已,就连二哥帮她安排的美容修复疗程,她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做,她其实,已经不抱太大的期待。
为了这件事,他们家开了一次严肃的家庭会议,家人都希望她再试试。
她自己再挨一次刀、受一回苦是无所谓,让家人再次怀抱希望又破灭,陪着她受煎熬,会让她觉得过意不去,但二嫂说——
“这医生是我哥打听来的,他以前有开过类似的手术,吕院长对他很是推崇。”
赵之寒。
他居然会将她的事惦记在心,为她寻访名医?!
因为是那个人的心意,她也不舍得拒绝。
于是,家庭会议的结果,就是先安排入院,做完一系列相关的检查之后再说。也许检查完连那位名医都没辙,两手一摊无奈望天,他们现在讨论一堆根本白搭。
住院当天,赵之寒拨冗前来打点照应,吕院长看着宠爱的外甥脸面,对她也是多有照拂,周全得没得挑。
而后,她见到了吕院长口中那位名医。
看着从病房门口走来的身影,无预警地与记亿中那人重叠,她惊愕睁阵。
“你怎么——”瞬间意会过来。“要帮我开刀的是你?”
怎么会?之前会诊,跟她商讨、解说那些检查流程的主治医师,明明不是他啊。
“不是。”邵云开微笑,在病床前站定。“你的主治是我们院内最优秀的神经外科医师,由他操刀,你可以放心。”不该受的苦,绝不让她白挨。
“那这——”指指捧握在他手上的病历本,那应该是她的没错吧?
邵云开垂眸,翻开手中的检查报告,凝思该从何说起。“我们做过X光、核磁共振、肌电波、体感觉诱发电位与运动议发电位,评估过你的神经组织的传导性、以及神经受损的程度。如果你伤的部位是手,那确实麻烦得多,毕竟臂神经丛的生理结构相当精密复杂,周边的损伤不易修复,但腿部只需要承担负重及行走的功能就很好。我看过检查报告,你的腿还有反应,神经组织并没有完全坏死。”换句话说,除了死去的医不活外,其余的,就看有没有心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清除神经旁纤维化的组织;对于受伤或断裂的神经,会取一小段身体里比较不受影响的神经续接。你就把它想成,桥断了,把桥接起来,如果有断层,就取身体里其他无碍的部分来续接,把桥搭好,让身体回复正常的流通运作。”
“也就是说,我终究还是得挨这一刀。”余善舞叹息,表情很认命。“好吧,那你至少告诉我,魏医师有几成把握?”
“那你呢?你对我有几成的信心?”
“你?”
“对,我会跟你一起进手术室,协助魏医师完成这台刀。三年多前,我有过一个病人,状况跟你很类似,所以吕院长才会找我来,共同会诊。”
那是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她哭着告诉他,她还有好多梦想,她每年都会计划一次的自助旅行,她还想要用这双脚,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最后,他决定替她动刀。
而今,那女孩如愿让自己的足迹踩在一个个陌生的国度,偶尔,他会收到远方寄来的明信片或小小纪念品,让他知道,她一直在用这双重生的腿,走出一段段灿烂旅程。
不过,这可以略过不提,他只是想告诉她,现在的他,或许无法再拿手术刀,但他知道这台刀要怎么开。
因此,与她的主治商讨过后,由他出面对她说明。
他一看到病历,就知道是她。
他已经很久,没有站上手术台了,但是这一次,因为是她,他没有犹豫地允下。
是她,在他的人生陷入迷雾时,给了他一束光,引领他走出来,所以现在,他也想用他的方式,拉她一把,离开生命的低谷。
“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不是只有拿着手术刀,才可以帮助病患。”
对,这是她说的。
睽违一年,他终究还是回到他最熟悉响往的领域。
余善舞扬唇,由衷替他感到开心。“真好,你找回了你的梦想。”
“我也会帮你找回你的梦想。”他沉笃地回应。“你若要问我有几成把握,我不开这种虚无缥缈的数据,我只问你,对我有几成信心?”
你有几分信心,你的医生就有几分的把握。
余善舞静了静,而后扬唇,轻轻地,笑了。
“那这样,这刀我还真的非开不可了呢。”他给她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不开岂不表示对他没信心?
那笑,一如初识时,清朗,纯粹,明净如水。
回视她清澄眸底,他知道,她懂了。
所请知音,不外如是。
士为知己者死,为酬知音,这一场人生战役,他不能输,也不会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输的空间。
眸光交会间,他浅浅地,扬唇。
尽在不言中。
外出采买住院用品的余善谋,和妻子一同回来,站在病房外,困惑地望了老婆一眼。
“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里头这氛围……怪诡异的……”
既然确定要动这个手术,院方很快地排定手术日期,并与亲属做好完整的术前沟通。
开刀那天,余善舞都还在嘻嘻哈哈跟她哥打。
手术前,邵云开来病房关切。“一切都好吗?”
“肚子饿算不算?”她苦着脸。除此之外,其他应该都还好吧。
他笑了,“手术完,想吃什么我请客。”
“真的吗?我发现我还真有点想念你的粥耶。”
“真的?”而且他能给的,不只是粥。
他自口袋里,掏出一只粉色御守,绕上一圈,悬挂于床架。
——还有一束希望。
这御守,是那个立志要将足迹踏遍全世界的女孩送给他的,他发生意外的时候,女孩正在日本旅游,辗转听闻后,为他祈来健康御守,跨海遥寄到他手中,愿他平安,重拾喜乐。
如今,他将这愿力与福分,转赠予她。
微微倾身,目光与她平视。“相信我,把自己交给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说过,全心全意做好一件事的他,帅得无以言喻。
她说过,他的病患将自己交给他,就是相信他不会让他们失望。
今天,他希望她能将自己交给他,对他也有这样的信心。
“嗯。”她没有迟疑地点头。
从现在开始,到手术结束,所有的事,他都会自己来,不假他人之手。
一旁的家属持续在状况外。
“——医院这么缺人手?”这年头,连量血压、心电图都要医生自己来了吗?赵之荷一脸懵地压低声问丈夫。
余善谋颇心有戚戚焉地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记录数据、顺手调点滴瓶的男人。
原来不只他这么觉得,这年头的医生好闲……
直到余善舞换上开刀服,被推进手术室,躺在冷得令人发颤的手术台上,丝丝寒意袭来,颤颤然,心一阵慌。
麻醉师要来帮她麻醉,邵云开走上前接过针管,那道轻暖柔和的声音,是她这一生听过,最温柔的音律——
“从现在开始,好好睡一觉,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等你醒来天就亮了,你会看见,生命中全新的曙光。来,我数到三就开上眼睛,一、二、三——”
她看着他,带着倒映眸心的温雅面容缓缓合眸,陷入深沉、无梦无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