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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迟(上) 第二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2)

送走救护车,余善舞来到他身旁,悄声说:“我想,我有答案了。”

“什么答案?”他向附近店家借用水龙头清洗双手。

“关于刚刚那个问题。”她看到答案了,而且很清楚。“你不后悔,而且若能重来一次,你还是会做一样的事。”

对一名医者而言,人命就是人命,无法放在天平的两端称重,评估孰重孰轻之后才来救。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刚刚那一秒,他的直觉跟本能,已经替他做出反应,无论任何情况下,这就是他会做的事,他根本没有时间与空间,去思考要不要、或者值不值得。

那样的义无反顾,说明他并没有被那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扼杀掉一丝一毫从医的热忱与理念。

他静默,看着水龙头流出的清水,带走指掌间丝丝血红,再缓慢地,转为清澈水流。

这样的画面,他看过很多次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的指掌仍记忆着,血液的热度,那种生命在掌下流动的熟悉感……

“你刚刚的样子,超帅的!气势Hold住全场。”

认真的男人,最帅气。

那种一心一意做好一件事,心无旁鹜、自信沉着的模样,简直帅度爆表。

邵云开仰眸,望向她。

她笑笑地接续:“这就是我最想不通的事——你明明就是个好医生、也想当个好医生,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改走别条路呢?不能拿手术刀,就不能当个好医生了吗?”

“不能拿手术刀,如何再当个好医生?”

“可是刚刚,你不就救了一个人吗?你说你是医生,毫不犹豫地说出口,你的病患也相信你、将自己交给你了,不是吗?”

他一怔,第一时间居然找不到话反驳。

“我以前的志愿,是当个舞蹈家。”她突然说。“后来发现这条路走不通了,可我还是喜欢那些跳跃的音符,所以我想了又想,既然我不能跳,就让别人替我跳,让我的音符在别人足间韵律。人生的路有百百条,山不转,我们就路转,为什么非得回头,放弃曾经走过的足迹?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另辟蹊径。”

她关掉水龙头,提供纸巾让他擦拭双手,不知有心或无意,指尖拂掠过他右掌背那道淡浅的疲痕。

“那一刀只是划在你的手背上,并没有连你脑袋里的东西也一并弄丢吧?谁规定当医生就一定要拿手术刀?这世上所有能救人的医生都会拿手术刀吗?最重要的是——你的初心还在不在?”

邵云开心下一动,莫名地,心如摆鼓,怦动着连他也不明的节奏。

是啊,谁规定医生只有外科这条路可走?他还有很多、很多的选择,他的知识还在、他的技术还在、他的初衷也还在!

“你——”他哑了声。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他也从不曾往这个角度想——思考他还拥有什么,而不是聚焦在他失去了什么!

这名女子,教会了他好大一门人生课题。

余善舞看着他眸底微光,浅浅地,只是一小簇火苗,但她知道,他会走出来,找到自己真正该走的那条路。

于是,她不再多言。

回程路上,两相静默,直到她后知后觉发现,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线——

“去哪?”

“不是要买龙胆石斑?我知道一家海产店,比市场新鲜。”

她怔了怔,而后大笑。“好,买龙胆石斑!”

之后,他们再也没聊过相关的话题。

偶尔,她会突然地问上一句:“想到了吗?”

他从——“还在想”、“差不多”,到近期的“快了”。

不必多言,清湛深瞳里幽微的转变,她看得到。

从一开始的茫然,到聚光,然后是现在,找到走下去的方向,清激沉笃的眸采。

对他而言,这只是人生的中继站,偶然暂歇,而后再度展翅翱翔,她甚至可以预测,这个人未来能爬得多高,那是如她这般的人,所无法仰望的高度。

有一天,她突然说:“欸,不要告诉我。”

他怔了怔,明白了她的意思——

哪天要走,不必道别。

只要确定方向,迈开脚步往前走,就可以了。

她懂,她真的能看懂他。

心房一紧,无由地一股冲动,便问了出口:“我这么好懂吗?”

她撑着颊望他,轻轻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他蹙眉。

“没事。”她摇摇手,还是笑。

他索性不问了!

“原来你也会使性子耶!”他已经有一阵子没像现在这样了,坐在一旁自顾自的看书,把她晾着不理不睬。“我认识一个人,跟你很像,都是那种看起来很聪明、但是浑身散发着『闲人勿近』的高冷气质男神。”

“我没有高冷。”他忍不住反驳。

“你不知道你刚来这小区时,有多像一幅只能远距离观赏的泼墨山水画吗?”

“……不知道。”他只是还陷在迷雾里找出路,无心应酬旁人。

“我后来愈看,愈觉得你们某些地方很像。所谓天才的世界,看见的事物,或许就像高倍数显微镜,可以把一奈米的小细胞放大、放大、再放大,专注力比寻常人多了好几倍,我们解不出来的事物,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拆解它,但也因为这样,更容易陷入思想或情绪的死角,一个心眼往死里认,之后就钻不出去了。”

没有人这样形容过他。

邵云开被她的话引来注意力,不沉侧眸瞥了她一眼。能如此几近传神地把一个人形容到骨子里,八九不离十——“那个人,你喜欢他?”

“是啊。”她大方承认了。

所以是因为那个人,她才会注意到他,因为某些相似的特质,进而多瞧几眼……

靶觉有点微妙复杂。

“他知道吗?”

她摇头,这回的笑里,带了丝丝酸楚涩意。“他身边有人了。”

“为什么不说?说了不一定有机会,但不说一定没机会。”连试都不试就判自己出局,她甘心吗?

“我不是说了吗?他是认死扣的人。”孤高凉寂,全世界他都不看在眼里,直到那个人被摆进眼底,他会一心认定,直到老死,这世间再多的声音、再缤纷的色彩,也入不了他的耳、他的眼。

“其实这样也很好,一个人的恋爱,我可以决定什么时候爱,什么时候不爱,一切我自己作主,碍不了谁。”

邵云开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也是吧?

认死扣的人。

所以她满足于一个人的暗恋,全世界没有人会知道,保持现状,既能守住初心,又不碍着谁,这样就很好。

他低低叹息,脑海无由地浮现,记不起哪儿看过的片段词句——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交谈。

后来,她忙了一阵子,想到要再去时,已门户紧闭,无限期歇业。

再也不曾开启。

如同他突然地来,又乍然地消失,可她总记得,那个曾经为夜归人带来一束温暖的所在。

这是她自己说的,不道再见。

也许哪天在路上偶然巧遇,认出对方,彼此问候一句:“还好吗?”请她嗯上一杯咖啡,诉说近况,然后再往各自的人生道路前行,这样就可以了。

她知道,他会在原本属于他的舞台,再度发光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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