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的阳光映入梅花窗,在青砖留下斜斜的影子,雨季已经过去,潮气渐退,花园中春花开得恣意,屋内阳光气味混着花香,一派清爽。
十五岁的徐静淞躺在母亲李氏的拔步床上,用手支着头,“娘,天气这么好,不如跟祖母说说,一起去光智寺上个香吧,那里的素豆好吃,家里厨娘做的都比不上。”
李氏见她明明一个大小姐却总是一副懒散样子,忍不住想把她拉起来,让她坐正、坐好,但走到床边,见到女儿可爱的笑容,却只是伸手替她理理头发,一脸溺爱,“上个月才回外公外婆家一趟,这么快就闷啦?”
“回外公家哪算呢,女儿见到小舅母,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她的小舅母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自从知道徐静淞的八字七两重之后,就一直很想与自己的小儿子说亲,说得好听,亲上加亲,公公跟婆婆就是舅舅跟舅母,肯定会疼这个媳妇云云,婚后不用怕委屈。
不是徐静淞眼光高,她那个表哥体弱不说,又薄凉,人渣得很,这样还想娶她,她又不是脑子被门夹了,为了要一对和善的公婆就嫁给渣渣。
说起这个嫂嫂,李氏也不是很愉快,自己儿子什么德行摆在那边,这样也想娶人家的闺女,她要她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好夫婿,疼她爱她,夫妻和美,可不是让静淞嫁过去替人管姨娘庶子的。
李氏见女儿有点不太开心,于是转移话题,“老太太早上让人送了一些蜜饯桂圆过来,你尝尝看。”
听到有吃的,徐静淞终于从床上坐起来,大丫头郁枝连忙打开碧纱橱,从里面取出一个描金盒子,笑说:“老太太送过来的,太太都还舍不得吃,说要留给小姐。”
徐静淞挽着李氏的手,“娘,女儿跟您一起吃。”
李氏微笑,“乖。”
徐静淞挑了一颗饱满的桂圆送到母亲嘴边,这才选了一颗放入自己口中。
果肉又软又弹,一口咬下去,不仅有果香,还有蜜香,身为徐家小姐,自然吃过不少好东西,这蜜饯桂圆可还真不错。
徐老太太对李氏一直挺不错的,虽然家权是握在手心,但厨房这个小金库却是早早给了五房,靠着这小金库,李氏一年进帐也不少,手头宽松,日子自然惬意,李氏大概也是看在这个分上,对姨娘庶子都挺不错。
相对于大房太太赵氏的“我虽然很好过,但我就不让你好过”,五房太太李氏觉得“既然自己好过了,那也没道理让人不好过”,于是大房的姨娘个个清瘦无比,讲话细声,小白兔似的战战兢兢;五房的姨娘个个腰身圆润,声若洪钟,大房是关起自己门,少来往,五房的几个兄弟姊妹都比较亲。
身为五房嫡长女,徐静淞自然是过得十分滋润的。
徐家原本是六个大老爷,两嫡四庶,老太爷过世后,老太太把庶子分出,于是本家就只剩下两个嫡子,大房跟五房。
老大徐大进,娶妻赵氏,共五个姨娘,数个通房,一子八女,都是姨娘肚子出来,没错,赵氏虽然凶狠,却有一个大大的致命伤,她不孕,这么多年来求神拜佛都没用,京城的妇科圣手都看过,花了上千两吃药,肚皮依旧没动静,不得已把庶长子徐昭宝寄到自己名下,又担心徐昭宝对自己不孝顺,把生他的马姨娘打发到庄子上。
徐昭宝当时已经八岁,什么都知道了,幼时什么都做不得,长大自然不同,借着成亲一事请祖母让马姨娘回来,徐老太太想,马姨娘身为生母,让她看儿子成亲也是人之常情,便答应了,马姨娘这一回京城,徐昭宝怎么可能再让她走,徐家大爷要安排事情也不过就是几句话,在徐家附近买了个小宅,几个仆人,便把马姨娘安置在那边。
徐昭宝每天出门去甄江的河驿算帐——徐家做的是河船生意,北货南卖,南货北卖,赚取价差,不管老爷少爷都得去河驿帮忙,这是祖传的规定,要是什么都交付给掌柜,哪天掌柜拿翘,自己不也得认了,所以徐家一直有这规矩,船帐都自己人来算,掌柜当然还是要的,但掌柜是帮忙的人,不是作主的人。
徐大进,徐五进两兄弟轮流去坐镇,身为徐家大爷的徐昭宝自然也跟随着父亲跟叔父,他是晚辈,勤劳点,五天一休。
也因为出门时间多,去看马姨娘当然方便许多,除非初一十五,徐家要一家人吃饭,不然徐昭宝总在马姨娘那边吃了晚饭才回来,妻子妾室生了孩子,也会抱过去给马姨娘瞧瞧,徐昭宝的妻子赖氏见丈夫这态度,当然是跟着亲近马姨娘起来,家里有好东西会送一份过去,也会请马姨娘替孩子做小衣小鞋,能替孙子做衣服,马姨娘都开心得年轻了好几岁,赵氏气得跳脚,却也没办法。
李氏都说赵氏傻,母子天性怎么可能断,当初认了儿子,应该顺便收服马姨娘,徐昭宝看在眼中,长大自然会是两边孝顺,而不是像现在一心奔着他姨娘,不管嫡母。
至于大房八个女儿倒没什么好说,因为赵氏严厉,一个个都像小老鼠似的,一点都不像大户小姐。
大房除了徐大进跟徐昭宝两父子,活得最好的就是在外宅的马姨娘,从一个卑微的姨娘翻身成宅子的主人,又有人伺候,粗活不用自己动手,儿子还几乎天天来吃晚饭,根本开创姨娘新人生。
至于五房老爷行五,叫做徐五进,李氏是指月复为婚的,但李氏模样俏丽,眼神灵动,个性又落落大方,虽然婚前没见过面,徐五进却是十分喜欢,婚后李氏很快怀孕,先生了徐静淞这女儿,徐老太太是挺失望的,但徐五进却对这新婚妻子颇维护,姨娘的避子汤还是没停。
李氏自然知道女人后宅艰难,谁都不能靠,只能靠儿子,得趁着丈夫对自己还有喜欢赶紧怀上,于是徐静淞才五个多月的时候,李氏又迅速怀孕,这胎终于得了个男孩,被命名徐昭川,有了这嫡子,五房的姨娘才准生孩子。
现在五房共五个孩子,李氏膝下的徐静淞,徐昭川,秦姨娘膝下的徐婉蔼,徐秀芹,梅姨娘膝下的徐昭清。
徐五进给了李氏时间,给了李氏尊重,李氏自然侍奉得他不错,她对徐五进并算不上喜欢,没有男女之情,但亲情的话是有的。
后宅女人嘛,尤其生过孩子,年纪大了,身材没了,加上五房姨娘吃好喝好睡好,一个比一个胖,笑起来哈哈哈的豪迈万分,早已经没有过门时的娇羞模样,徐家有的是银子,男人自然不可能关得住,李氏也聪明,每隔几年就给徐五进换一批年轻漂亮的通房,与其让男人跑到外面野,野出麻烦,累得她来收拾善后,不如让他在眼皮子底下,就算出事外人也不会知道。
李氏对徐五进没什么爱情,但他毕竟是静淞跟昭川的爹,他要是闹笑话,孩子脸上也过不去,所以她得管。
所幸,徐五进除了对“色”字比较管不住之外,其余还算靠谱,每天该出门做事就出门,河船的帐也是算得四平八稳。徐昭川读书方面出类拔萃,七八岁上就能写文章,背诵四书五经,徐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对这孙子有很大的期许,希望他能考上进士,将来徐家给捐个官,徐家从此变成官户,这样也算光宗耀祖。
徐昭川也真的很出色了,十岁就考过京生,他的西席说,今年可以让他考秀才,徐老太太很是高兴,徐昭川也跃跃欲试。
徐静淞是真的很希望这弟弟能考上,后宅的女人能依靠的不是丈夫,而是儿子,徐昭川越出色,李氏的日子就越好过。
徐静淞吃了两个蜜饯桂圆,丫头端过水盆给她净了手,然后她又倒回李氏的拔步床上,照样用手支着头。
李氏看了又气又好笑,“你啊,都十五岁了,还这样顽皮。”
“您是女儿亲娘,女儿何必装。”
李氏本来就不是真的生气,又见女儿撒娇,心都软了,过去轻轻给她揉背,“你几个有来往的小姊妹都说亲了,接下来晚春宴会不少,你可得好好表现表现,让人家知道徐家四小姐温柔端方。”
“哪有,陈家姊姊就还没说亲。”
“你那陈家姊姊是继母不上心,怎么能放在一起比,几个被亲娘养大的都说了,我瞧了瞧只剩下你,娘虽然舍不得你嫁,但也十五岁了,再不说亲是不成的,但你这懒散模样,我还真不知道要把你许给哪户人家。”李氏说完,露出无奈的表情。
徐静淞嘻嘻一笑,“那我不嫁,我在家里当老姑子。”
“那怎么成,女人家,终归要嫁人的。”
“娘不疼我,嫁给人家是受苦呢,要伺候公婆,伺候丈夫的,我才不要。当徐家小姐多舒服啊,一日三餐有人伺候,连洗手都有人端水过来,傻子才去当人家媳妇,您没看大堂嫂夹在大伯娘跟马姨娘之间,可怜得都胖不起来,她得讨好马姨娘,大堂哥才会给她好脸色,可是这样又得罪大伯娘,大堂哥一天到晚在河驿当然没关系,苦的是大堂嫂啊,整天和大伯娘大眼瞪小眼,还好大堂嫂连生两个儿子,要不然我都怕她忧郁出病。”
“你大伯娘跟马姨娘那是特例,又不是家家户户都这样。”
“其实我觉得这都算好了呢,大伯娘只是阴阳怪气,但她又不敢真的打大堂嫂,那个做当铺的韩家太太不是打得韩三女乃女乃回家哭诉吗,婆婆会打人,韩三爷又没用,真不知道韩三女乃女乃接下来日子要怎么过。”
李氏皱眉,“谁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回头她要好好问问程嬷嬷,这些不像话的东西怎么会让静淞听到,要让她知道是哪个婆子污了静淞的耳朵,她非得赏几个板子下去不可。
“反正就是有这回事,又不是捏造出来的,所以女儿才说不嫁。”徐静淞起身一把搂住李氏,在她肩膀上蹭来蹭去,“女儿要一辈子当娘的女儿,让娘宠着,天天好睡一觉到天亮,好不好。”
李氏听她这么一撒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孩子真是生来克她的,刺绣不行,弹琴不行,写字丑得跟鬼画符一样,什么都做不来,就是会撒娇,但偏偏身为娘,就吃女儿这一套。
每次静淞一软求,她就拿这女儿没办法。
正当不知道该怎么办,郁枝过来说:“五太太,秦姨娘过来了,带了两位小姐,说做了您喜欢的藕粉圆子,想请您评评。”
李氏点点头,“让她进来。”
把女儿从床上拉起,给她理理头发,丫头芬芳连忙过来替小姐穿鞋。
不一会,格扇开了,秦姨娘胖胖的身子跨过坎子进来,后面跟着两个女儿,“奴婢见过五太太,见今日天气不错,到厨房做了太太喜欢的藕粉圆子,两位小姐也有帮忙,还请五太太尝尝。”
徐婉蔼屈膝,“女儿婉蔼见过母亲,四姊姊。”
徐秀芹连忙也跟着说:“秀芹见过母亲,四姊姊。”
李氏微笑,“都坐吧,你们有心了。”
“太太过奖。”
秦姨娘到李氏这边走动得要比梅姨娘勤快得多,徐五进是靠不住的,她又没有儿子,因此她常常过来,不只陪李氏说说话,主要也是让婉蔼与秀芹跟嫡母多亲近,将来说亲时,好说上比较好的人家。
李氏规矩不多,也不排斥姨娘跟庶子女亲近,秦姨娘跟梅姨娘都乐得自己养孩子,直到孩子比较大了,独立院落为止。
既然主母李氏不介意,身为母亲又怎么忍得住不去看孩子,秦姨娘跟梅姨娘自然是常常往孩子院子跑,然后要孩子多多亲近嫡母——李氏是个好人,不难讨好也不难亲近,大户人家这种主母可是少之又少,吩咐自己的孩子要惜福。
秦氏三人做出来的藕粉圆子真是很地道了,一颗一颗的散在糖水中,透明的水晶紫看起来十分诱人,李氏自己吃了一个,又喂了徐静淞一颗。
嗯,味道真好,圆子软糯,藕香在口中化开,于是徐静淞笑说:“秦姨娘手艺真好。”
秦姨娘很高兴,“谢四小姐夸奖。”
她有个姊姊也是给大户人家做姨娘,那日子就别提了,明明生了儿子却被主母抱去扶养,早上五更就得在床边等着伺候主母起床,晚上主母躺上床了才能回房间梳洗,过得比下人还不如,大丫头还有休息的日子,姨娘却没有。
姊姊的主母不准她出门,她们只有在初一上光智寺时偶尔会遇见,要是姊姊的主母去抄经,她们就可以说说话,姊姊是越来越瘦,她则是越来越胖,日子比对身材,很明显谁过得好,谁过得不好。
徐静淞也喜欢秦姨娘跟梅姨娘过来,女人在后宅真没什么事情,有人能一起说说话打发时间倒也不错。
李氏并不严厉,而且又即将到春宴——春宴有分早春宴,赏桃花,梨花,以及晚春宴,单纯趁着夏天来临之前,给未婚的小姐多出门走动用的。
一旦到了夏天,京城天气炎热容易中暑,便不太好举办各种宴会,春末夏初,不冷不热的最适合。
徐婉蔼,徐秀芹也差不多该开始走动了,庶女不比嫡女,说亲程度比较难,因此走动时间得更早。
李氏自然知道秦姨娘带两个孩子过来的用意,笑着问两个庶女,“衣服鞋子可都准备好了?我们徐家好歹也说得上有门户,不能给人看笑话。”
徐婉蔼年纪比较大,于是代替妹妹说:“回母亲,绣房前几天已经送来了,共八套衣服,四双鞋子,说剩下的过几日会赶出来。”
李氏暗忖,静淞的十六套倒是都已经送到的,绣房先赶嫡女出来的不算奇怪,大房那边也有几个女孩子年纪到了,这阵子绣房恐怕忙坏,八套就是四次宴会的量,也还行。
“明日我让朱老板送一些首饰去你们院子,你们两个怕也是不知道怎么挑东西,秦姨娘,你就过去帮她们过过眼。”
秦姨娘喜孜孜的说:“是,谢谢太太。”
李氏又说:“挑好点的,老爷银子不少,不用替他省了。”
房中众人都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