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回雪见他一副整以暇的姿态,登时明白过来,他这完完全全就是“逼迫”啊!非要一个答复不可,而这个答复只能是他想听到的结果,如若不是,他是打算跟她这样耗到底,任小舟在湖上悠转漂荡,谁也别想上岸。
她瞪视他,眸底温温烫烫,内心五味杂陈。
她是如此这般矛盾,今夜他对她说出许多令她神魂颠倒、情动心悸的话,她一方面是雀跃、是羞涩,是胸房中有一头小鹿跳腾乱撞,但另一方面又觉是无尽的仓皇和悲伤。
长年来以体为器,血肉尽染阴蛊秽毒,即使之后逃出生天,因缘际会下记起姥姥所教的“活泉灵通”,步步模索着自练至今,体内那些被完全压制的污秽之物,到底仍顽强攀附在血肉里,不能剥离。
这具肉身与蛊毒,看似相安无事,也许哪一日触动了什么,风暴再起亦有可能,她无法彻底掌控,无法对自己保证,所有的事都可能发生,她如何与他在一起?如何成为他的妻?
“我仔细想好了。”她忍住哽咽,不让自己退却。“我对孟大爷当真没有多想,就像那时我跟婆婆她们所表明的那样,对你,不曾想到男女之间的事,就是屋主房东和赁屋客人的关系罢了,要再多,也都……没有的……”
男人一张脸绷得像坐堂审案一般,飞眉凌厉,厚实胸膛起伏略剧,她不想承认胆寒,但确实让她越说越气弱。
这样不行!
她鼓起勇气重新振作,坚决道:“所以我不能嫁你,孟大爷,不可能的,就算要嫁人,也不嫁你,我不喜欢你,呃……我是说我当然喜欢你,但绝非男女之情那种喜欢,是把你当朋友,如此而已……”用力点头。“对,如此而已。”
孟云峥真要气笑了,而他也真的笑了,嘴笑眼不笑。
他冷冷扯唇,问:“你若对我无意,为何要为我做那么多?为我裁缝衣裤、缝袜纳鞋,春服夏衫,秋衣冬袍,这两年我从头到脚一身行头,哪样不是出自你亲手?然后每每赶在我离京办差前,你就为我备上耐久放的糕点小食,只为让我在马背上赶路方便进食。之前知我将要南行,你事先便制好驱虫香包,连师妹的份也一起备上,此举若不是爱屋及乌,是什么?你跟我师妹可没有那么好的交情!”
姜回雪得感谢有件宽大披风罩身,让不住颤抖的身子能多一层遮掩,即便被看穿什么,也还能硬着头皮强装。
缩在披风内的十指揪得好紧,她喉咙发燥,听见自己僵声辩驳——
“那是因为孟大爷有恩于我们姊妹二人,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你待我,我自然得待你更好,那样才对,而且……而且有些事是顺便做的,如那些糕点小食,是因默儿爱吃,婆婆和老婶子们也爱吃,常就多做许多分送给大伙儿,孟大爷就得那么一小篮子,也……也算不上什么。还有额外做给穆姑娘的驱虫香包……我托孟大爷的手送将出去,本意是要穆姑娘承你的情,盼你俩顺顺遂遂,能相伴一生,不是要跟谁套交情……”
孟云峥瞳仁闪了一下,下颚紧绷,耳中都能听到自身狠咬牙关的声响。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是我自作多情,你本就无意,完全是我会错了意?”
“……是。”心里涩然,嗓音干嗄。
然后就是沉静。
面前男人忽地抿唇不语,姜回雪背部发凉、颈后泛寒,一颗心更抖得快要呕出喉头,难受到热气直往眼眶冒,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就要满泛而出,她快要……就快要……再无力气去阻挡。
“孟大爷,我想回去了!”她蓦然提出要求,为掩饰什么,言语虽有礼,但语气有些硬。“劳烦孟大爷通融,放我上岸。”
孟云峥眼底又重重一闪,两丸瞳心似畏光般陡然细眯。
知道她是有意惹恼他,以他的老成世故,以及走踏江湖看遍人心变化、人情凶险的历练,她的小伎俩对他而言简直不直一哂,但是啊但是,再高的道行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日。
他当真恼火了,三两下轻易就被激怒。
“时候还早,今儿个是『捞月节』,邀月湖上船灯无数、舟火点点,大伙儿都没撤呢,咱俩又何须急着上岸?”他还是笑,火爆与冷硬相交的结果,就是一脸的古怪表情。
“我要上岸,劳烦孟大爷通融,小女子并非罪犯,仅是一名再单纯不过的小老百姓,你不能将我拘在这里不放。”姜回雪硬声再道。
他冷哼。“你再给我想仔细,好好想想。”声音比她还硬。
“……你、你还要我想什么呀?”有他这样气人的吗!
“就想嫁人之事,你以前不曾想,那现在加倍仔细再想。我等你。”
她满眼不可思议地瞪他。
她怎么就没看出,堂堂“天下神捕”、持玄铁令牌能号令天朝与边陲各邦各部的勇士和官兵的男人,竟然能无赖至此!
他还要她想,明摆着她方才所说的那些,他全当作如风过耳。
不是他要的答复,他就充耳不闻、闻而不知!
还是天子御赐,众望所归、天下百姓一心景仰的“天下神捕”呢,有他这样不讲道理、意图“屈打成招”的吗!
她瞪他、瞪他、再瞪他。
瞪到最后,她热气一拥而上,双眸便潮湿不已。
这下子换他瞪她、瞪她、再瞪她。
见两行泪水顺着她的匀颊滑下,孟云峥浑身一震,终才意识过来自己蛮干到何种程度。
从来不想伤害她。
绝绝对对不愿看到她伤心难过。
但,他还是让她流泪,还是让她伤心忧愁了,他怎么就这样蠢笨?
她带泪无声的指控令他难受地暗暗吞咽唾沫,握成拳头的十指,根根指节突岀,想拭掉她颊面上的湿意却也不敢妄动,磨着涩然的嘴唇,半句话也吐不出。
最后他一语不发起身,抬起长篙立于船首,在沉默中调转小舟,缓慢却稳健地将舟只撑向岸边。
姜回雪泪一直流,溃决之后就再难忍住,她没想在他面前掉泪,但头一回见识到这个男人横起来蛮不讲理、耍无赖耍得理所当然的一面,她心中既觉惊奇也觉惊吓,还有更多是错愕和不知所措,才会被气到哭出来。
见他一脸冷酷认真撑船,从她落坐的方位望去,那高大身躯犹沾染着因马不停蹄才导致的一身风尘,此际冷然不语,静寂中只闻长篙入水、出水之音,那抹身影落入她眸底,更添一色孤寂。
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掐握,为他心痛,或者,也为自己。
她没办法给予他他想要的,一切错在她,是她不好,配不起他。
头有些发昏,她把脸埋进他的披风里,他的气味更加缠绕上来,费力止住的泪又渗出一波,将披风濡湿了一小块。
不能心软。
喜爱他,是自个儿的事,她没有要求与子偕老,也求不起,只想安静的、谁也不惊扰的作着关于他的梦,梦里可以任意想象,有无数美好,但此身毒蛊不离,此生已作虚空,她在虚空中努力垦出的一片沃土,也栽种不出一朵真正的香花。
之后,小舟撑回岸边交给船老大。
今夜赖以营生的家伙难得被官爷们“征召”办案,加上所得的贴补银钱可不算少,心情甚好的船老大将旱烟杆子往腰后一插,禁不住问了声,“大爷可是逮到恶犯了?欸欸,竟有人趁佳节行恶,着实缺德,没人性啊……咦?呃……恶犯是个姑娘家啊?这、这不能够啊……”
孟云峥心想,怎就不能够了?
这位“恶犯”伤起人来不见血,却让他大受内伤,伤到快呕血。
恼到怒火攻心,险些怒发冲冠,又因把姑娘惹哭对自己加倍恼火,即便如此,当那个被当成“恶犯”看待的姑娘下意识躲避船老大的探看,蓦地扯他袖角挨在他身侧时,他内心的不平瞬间被抚平大半。
顿时之间,神魂深处,某道封印“唰!”一声被撕去。
他在南方办差的那一季夏,挣开迷惘想通了对她的牵挂,却是到了眼下这一刻才神凛魂震,原来不管多么恼她、多么不痛快,她愿意来亲近,即便仅是轻轻一个扯袖偎近,他都觉受宠若惊。
不是“病”,是什么?
生着这样的“病”,是要邪思乱起的。
很可能为了让她主动亲近、乖乖顺服,什么大义凛然、刚正不阿都要被他弃到地坑里去。倘若不是还保有一丝丝清明,不想当个太差劲的人,他真会贯彻邪念,让她落到更惨的境地,惨到举目无亲,只能向他求援。
话说回来,得不到姑娘家坦率认爱,便想使手段逼迫,想想这般的他,实也是够窝囊。他没回答船老大的话,却掏出一块白银给对方。
“大爷,这赁船的钱都付过,还多给不少,您这银子……咱不敢收啊!”
“长篙被我掐崩了,船头地方让我踩出两个脚印,怕是不堪再用,此为补偿。”
“嗄?”
孟云峥直接将银子塞进船老大怀里,后者尚未回过神,重新回到自己手里的谋生工具突然“啪啦、啪啦——”连声响,长长竹篙从中碎裂成好几片,再去瞧刚泊回岸边的小舟,竟已悄悄渗水,水都能淹到脚踝!
他是把怒气都转移到对象上了。
姜回雪被他送上马背、送回松香巷的一路上,费力理着思绪和心绪。
入夜秋风霜,更冻人三分,两人皆沉默无语,但坐在他控着缰绳的臂弯里,身上裹着他的薄披风,她被护得甚暖,不觉丝毫寒意,内心却既甜又苦、既热亦痛。
回到松香巷时,她没让他进大杂院,而是在平时卖粥的摊头前就坚持要下马。
幸好他没有异议。
只不过他的座骑实在太高大,她还得仰赖他抱她下马背。
“多谢,孟大爷可以放手了。”双足落地,她大气不敢喘,因他两只大掌仍扶在她纤腰上,热度从他掌心传来,透进衣料,烘得她腰间肌肤温温麻麻。
他静了几息才缓慢撤掌,她能感觉他正垂眼注视着自己。
两人往后又该如何?将会如何?她抿唇想着,而此时此刻实在勇气不足,没敢去看他的脸、他的眼。
她想解开颈下系绳,将披风月兑下还他,却听到他低沉出声——
“留着,回屋里再解下。”
姜回雪小手顿了顿,最后还是解开系绳,将披风约略折迭好,递去。
她微扬下巴,眸光落在男人胸口,深吸一口气,道——
“往后……往后还请孟大爷别再来大杂院里等粥喝粥,之前以为无妨,不怕流言,后来想想确实是男女有别,你与我孤男寡女的,那样……到底不好。”略顿,喉头动了动。“即便你来等,也……也不会有粥喝的,请孟大爷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