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似乎被她的问话给难住。
他浓黑的剑眉微凛,眉峰成峦,但很快又恢复淡然神态。
“姜姑娘以为孟某不是为粥,能为了什么?”他以问制问打破静默。
她咬咬内唇,硬着头皮道:“乔婆婆说,这般的事,我一个女儿家不好开口,但还是厚着脸皮开口,还是想问个清楚明白,想明白孟大爷若不是为那『五白粥』的话,是为什么?”也来一招以问制问,问得肤中的血气彷佛尽涌,涌得浑身薄汗、热气蒸腾。
两人之间再次静默下来,但她的眸子睁得清亮亮,没有丝毫闪避,尽避一颗心抖得像要撞破胸骨,那样闷痛,她依旧直勾勾仰望他,等一个答覆。
然后,她看到那男性峻唇淡淡掀启,听到他徐静吐出一句——
“不为别的,确实是为那一碗粥。”
她耳膜颤了颤,心房亦颤,听他语调不变继而再道——
“我一个大男人,日日天未亮就去那个小灶房等粥喝粥,实是让姑娘家困扰了,乔婆婆最喜帮人撮合姻缘,是松香巷里众所皆知的,老人家会那般以为并不奇怪,但孟某并无别的意图,我绝非……不是……”唇山峻明的嘴抿了抿,斟酌用句。“嗯……绝非对姑娘起了什么非分之想,孟某对姜姑娘,当真没有男女之间的那层想法,纯粹就为那一碗粥。”
姜回雪都觉肤底腾烧的火已奔至头顶心,烧得她脑仁儿发胀、瞳仁儿热痛,好似狠狠挨上几巴掌,打得她耳中嗡嗡巨响,整张脸火辣辣。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本心。
在这一团浑沌之后,她察觉到自己竟然是心怀期待的,隐隐期待,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些不一样的答覆。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不知不觉间……竟把自己当成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女子。
没有谁不想被喜欢、被在意、被青眼看待,但女儿家嗔痴爱恋、惆怅徘徊般的情怀于她姜回雪而言,实还是太奢侈了些。
她呀,是得清醒清醒,自身该烦恼的活儿已然够多,哪里有多余心思去想男女之间那种轻狂放纵、暧昧晦明的事?
孟云峥直言无讳又直截了当,清楚告知,他对她没有丝毫想法,那样很好。
尽避她羞惭难当,羞得浑身发烫、背脊凛麻,也觉得这样给她一记重敲,比什么都好。
弄明白了,就好。
“那……那我知道了。”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热气在眸底不争气地漫开,她硬是争气地忍下,嘴角甚至还能牵出一抹温柔浅笑。“没想到孟大爷对我熬的那碗『五白粥』如此捧场,我会好好守住味道,毕竟再怎么着,都不能辜负了主顾们的青睐。”
她再次浅浅笑开,没等他答话,微屈了屈膝作礼,旋身便往孩子们那边去。
然——
“姜姑娘,孟某日日到访为的是那一碗粥,或者可说,亦是为你。”
什么?
她倏地顿住脚步,停得太突然,上半身还微晃了晃。
立即,她转头回望,那莫名其妙耍了一记“回马枪”的男人淡定神态没多大变化,只除深目敛光,耐人寻味。
他究竟是何意思?她真被他搞混了!
许是她瞠圆眸子、瞬也不瞬的表情已充分显露内心惊疑,未等她开口问,他已又道:“我幼时瘦小,肠胃易病,胃口总是不佳,我娘还在世时,就时常为我熬药粥温补。”刚硬嘴角勾出一抹轻含幽思的软意。“先父因病早亡,先母独力抚养我长大,松香巷中家徒四壁甚是穷苦,当时为了买药熬粥帮我补身,我娘她帮人洗衣刺绣,什么忙活累活都肯接……”
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姜回雪凝住似的两丸瞳仁终于颤了颤。“……那是你阿娘疼你、惜你,她是极宝爱你的啊。”
“是。”点点头,他笑意略深。“她是。”
姜回雪也跟着点点头,本想再问他幼时之事,她眸珠忽又凝定,蓦然间想到什么。“孟大爷——”她转过身,再次面对他。“你方才说……松香巷中家徒四壁,所以你幼年时候是住这儿的?”
男人轮廓分明的面庞闪过一丝古怪,仍从容颔首。“我是。”
“你住饼这儿……原来如此。所以,就如同受你点拨武艺的那些孩子,你也是这般在松香巷里长大的……”她似叹似问,看了眼与默儿玩在一块儿的那一小群活泼好动的身影。
孟云峥应了声,道:“我娘听说习武能强身健体,我五岁不到,我娘就要我跟松香巷里的孩子们一块随师父习武,吾师穆正扬当年身为『天下神捕』,任『六扇』大掌翼之职,他老人家尽避公务繁忙,但只要在帝京,如何都会拨空过来城北这儿点拔孩子们武艺,我跟着练了两年,七岁正式拜师,十发那年,我娘因一场风寒急症病倒,没能撑过那个冬天,来年我便离开松香巷住进穆家大宅,跟随于师父左右。”
他简明道完,但姑娘望着他的表情仍是怔忡,像还等着他再多做说明。
他顿了顿,补充又说:“……后来边习武边跟着师父四处办差,干了些事,挣了些功名,朝廷赏赐下来一座宅子,如今回帝京,那儿就成孟某的居所。”
姜回雪一口气提在心。“那幼时,你与你家阿娘在松香巷的住处,那地方可还在?”
他脸上再次浮现古怪表情,双眉轻讶微挑。“地犹在,老家犹存,正是你姊妹二人所赁之处。”
虽说多少猜到了,真听他明确道出,她左胸仍骤跳一记。
孟云峥道:“跟随师父习武办差后,就甚少回大杂院那处居落,但这些年乔老爹和乔婆婆一直帮我照看着,几个月前,婆婆同我提起,说屋房没人住易坏,不如赁了人,我随口允了,交由婆婆操办,而此次返京,你们便在那里了,乔婆婆还把你赁屋的银钱取来,我尽数请她收下,未取半分。”喉结明显动了动。“大杂院那处小小居落是孟某的旧家,原以为姑娘是知晓的,结果却不知吗?”
姜回雪动作很小地摇摇头,再摇了摇头。
这是怎样的缘分?
当日双鹰峰下受他救助,承他暗中照拂,远离西疆域外后,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繁华帝京,与他应已八午子打不着关系,却再次有了交集,这便也罢了,未想其中牵扯甚深若此,她与默儿是直接落脚到人家重中之重的地盘上啊!
她讷讷道:“乔婆婆好似说过,那地方她是帮人管看着,我以为她的是自家亲戚,也没多问……租金很是便宜,赁下后,乔记连前头铺子也腾出一小块地儿供我摆摊卖粥,摊头桌椅和锅碰瓢盆之物更是一应俱全,无须从头置办,省去了许多功夫,我想再付些钱银,但乔家不收……乔老爹和婆婆如此多方照应,我想,正是因孟大爷不取分文,此举实是嘉惠在我身上了,两位老人家仅仅收那微薄租金,却把一堆好处全给了我。”
闻言,孟云峥扬动嘴角,面庞轮廊是惯然的峻厉,但眉目神俊,深沉中见舒朗。“那地方甚是逼仄,姜姑娘愿意带着妹子住下,那是替孟某活络了家里的一切,我亦受惠。”
“那地方很好的,是我与默儿曾待过的地方中,最好的地方。”有些绕口令似的,她双颊不禁又红,遂垂下颈项。
听得这话,孟云峥双眉微乎其微一蹙,想问个仔细又怕唐突,最终却道:“姜姑娘待得惯,那样再好不过,旧家居处就请姑娘照看了,至于乔婆婆所以为的那性事,起因在我,实惹得姑娘清誉有损,往后我不——”
“孟大爷不要不来!”
泵娘家螓首倏地一抬,冲他道岀,孟云峥话音陡顿,见她脸蛋赭红,自己的耳根竟莫名也起了些热意。
“姜姑娘,我——”
“孟大爷每日来等粥,我也是每日等着你来,我喜欢孟大爷喝粥的模样,看着,觉得心里踏实,觉得那一碗粥没白花功夫去熬。”她唇瓣轻颤,眸心却定得很,只是双腮红得似要滴血。“……孟大爷不要不来,我不在意旁人怎么说,就盼孟大爷也别往心里去,我俩……我俩既无男女之间那一回事,说开了,我心也就定一下,一切安定,便也没什么好避讳。”
孟云峰平时尽避话不多,却甚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他胸中像堵着一口气,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究竟有无吐出,他亦不清楚,只晓得紧紧注视姑娘家那张羞赧不已又极力维持定静的脸容。
懊要出声才是。他想。
她已道出她心中话,就该轮到他做出回应,所以,真该说些话才对。
简简单单回她一声谢,这样也很好,总好过半声不吭地直视不放。
他额角一抽,忽然想到自己“不说话、光瞪人”的表情定然十分冷酷,没办法的,他瞪惯那些宵小匪类,一记眼刀便能让贼人乖乖吐实、跪地求饶,但他没有要瞪她的意思,他仅是……是……
“姜姑娘,我……”
“大师兄手里提什么好东西呢?”爽朗女声在他身后响起的同时,那人已冷不防将他轻提在手的竹篮子抢了去,跃开后,随即掀开里头的覆布。
“什么?什么?”,“她香啊!咱也瞧瞧是啥好东西!”、“二马你别挤啊!”、“这么香肯定是吃的,不挤过来抢,立时就没啦!”、“你饿死鬼投胎啊?一天到晚只知道抢食!”、“就抢!不抢可便宜了你!”
竹篮子被抢,孟云峥伫足不动,因动手抢他的人是他家师妹,而围成一团觊觎篮中吃食的几位,更是他之前在“六扇门”里当差的同僚。
他家师妹,也是他唯一的一个师妹,姓穆名开微,正是恩师穆正扬之女,仅小他两岁。
师妹与他打小一块儿读书习武、一同长大,有架起打、有祸一起扛,可谓有福回享、有难同当,此时她来夺他那一只竹篮,原也没什么,毕竟自小打打闹闹惯了,但……他背脊却是一凛,牙关绷紧,竟隐隐有对敌之势。
四年前,师妹穆开微年方十五,亦进到“六扇门”磨炼,到如今一个娇小可爱的姑娘家都跟一群高头大马的汉子们混成实打实的江湖兄弟,举止越发剽悍。
“是糖糕呢!”穆开微欢声轻嚷,不问便取,塞了一块进嘴里。“嗯、嗯……好吃,好香的蜜枣味儿,好吃啊!”
竹篮子若在孟云峰手里,“六扇门”里的大小捕快也许还不敢说造反就造反,但篮子被穆开微先行夺下,还带头开吃,五、六个身穿官制卫服的汉子们立即加入抢食大战,“战况”激烈。
“铁胆,你还要不要脸?都到俺嘴里了,你还探指来挖。”
“上回吃东街刘婆婆的红豆蒸糕,我也到嘴了,你还不是这么蛮干?”
“嘿,大景你这小子,动真格来抢吗?好啊!打就打,俺奉陪!”
“打什么打?快被吞光了呀!”
“娘的,岂有此理!”
“先抢先赢,谁给你讲理啊!”
所谓“二桃杀三十”,而一篮子蜜枣糖糕能让一小群嫉恶如仇、正直剽悍的“六扇门”捕快闹内哄。
穆开微却是抢得第一块糖糕入嘴后,就将竹篮子抛手,把自个儿摘岀来。
身穿官制卫服的她个儿不高,然气势十足,脚步沉稳,身形轻灵,来到孟云峥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那一篮子蜜枣糖糕是姑娘亲手做的吧?”穆开微笑问眼前模样清秀的女子,抿抿唇齿间的蜜味评论道:“甜而不腻,绵密香软,很好吃,我敢保证,我师兄定然是喜欢的。”
落脚帝京,姜回雪自然听过穆开微的名号,后者是“六扇门”中唯一的女儿身,但办差手段可谓雷厉风行、有胆有谋,行事更较男儿果敢利落,前些日子京中几位红得发紫的说书客将她的事改编成好几个段子,在茶馆酒肆里痛快开讲,她因而莫名其妙得了一个江湖封号,被称作“帝京玉罗刹”。
此际,这位有罗刹之称的娇小泵娘正对着她浅浅扬笑,眉眸清朗正派,笑意真诚坦率,是极友善的,但姜回雪心尖却颤,不自觉又低下头。
“喜欢,那很好,多谢穆姑娘夸赞,也谢谢众人捧场。”她低声道,说完也没多看他们师兄妹一眼,仅福了福身。“我该回了。孟大爷明日离京,盼诸事顺遂,一切安好。”再次额首作礼,她转身走回不远处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寻着自家妹子的身影,而身后一双男女的眼睛仍兀自盯着她瞧。
“师兄,我可是吓着人家姑娘了?”穆开微表情有些苦恼,两手叉在腰际,站姿顶天立地。
身边男子一语不发,抬起双臂缓缓盘抱在胸,登时,高大身影迸发出无形威压。
穆开微将视线从那个似被吓跑的站娘身上拉回,挪向自家师兄,嘴咧了咧——
“师……今日咱们一小队人负责城北巡逻,难得见你跟姑娘家走在一块儿嘛,我也没要干么,就想……小探一下底细,跟人家说几句话,要人家好好待你,如此而已……师兄别不说话,你光瞪人不说话,我瞧着都要闹肚痛,等等!莫非是为那一篮子蜜枣糖糕?”咦?真被她说中了!
见事甚快,穆开微一臂平抬,一指指向刚抢食完毕的几名“六扇门”弟兄,喊冤。“我才吃一小块呀,真的很小很小一块,尝个滋味而已,其余的全被他们给夺了,师兄尽可冲他们发火,我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啊!”
“咦?”、“耶?”、“嗯?”、“啊!”、“呃……”
一举扫光糖糕的大小汉子们连沾在嘴边的糖粉都还不及舌忝掉或拭净,就被男人如炬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滚出喉头的全是惊愕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