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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第六章 桃花运(1)

砚城北方,雪山的山麓下,生长着一株桃花。

桃花临着悬崖生长,扎根在坚硬的岩石里,年年受着最洁净的雪水滋润,树龄已将近千年,一般桃花很少能活得如此长久。

它的树干呈灰褐色,还很粗糙,但每到花季时,它开得最早,延伸的枝条满是粉红的花蕾,绽放时丰润娇美。到花季最末,临着悬崖落下的花瓣,会是那年最后的一场雪,娇女敕如粉红迷雾的桃花之雪。

就连木府里头有幸能供姑娘欣赏的那株桃花,都是由它这儿折枝,再进行栽种的。木府里的那株,虽已是砚城里最美的,却还是不及它沐浴在料峭春寒里,倾尽全力的缤纷。

花开时的真正灿烂,还是得要人们走上坎坷山路,来到这儿欣赏。

它也见过姑娘。

有个骑枣红色大马、名唤雷刚的男人,载着娇美的少女,策马到山麓下,然后背着她,一步步走上山,沿途的花草都恭敬低伏,雀跃她的到来,只求她能多看一眼。但是,姑娘很少看它们,她几乎只看着雷刚。

她趴在他宽阔的背上,头枕在结实肩头,轻声跟他说话,告诉他这是哪种草、那又是哪种花;哪种果子吃来清甜、哪种女敕叶嚼来苦涩。

偶尔,她会拿出手绢,擦拭他额上的薄汗。

脆脆的声音靠在他耳边,轻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歇息?

男人笑着摇头,非要亲自背她上山,欣赏悬崖上姿态宛若凌空的桃花,还嘱咐她不可以耍什么花样,让他少走一步,否则往后就不再带她出来春游。

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人与非人连提起她时都敬畏不已的姑娘,竟就乖乖听话,咬着衣袖露出甜笑。

如此行径,如此对话,先前似乎也曾有过,但是记忆太模糊,跟梦境分不开来,桃花没办法判断那是数百年前的一场梦,还是数百年前的一幕景。

满山的花草树木,年岁有的仅有一年,多的也就刚满百年,都比它年轻得多,见了姑娘那惹人怜爱的模样,着迷得让有幸得见的花草树木都陶醉,幸福的接连讨论好几季。

雷刚体力过人,中途没有歇息,就把姑娘背到山麓上。他月兑下外袍在地上铺好-让姑娘在最好的角度,能将美景都纳入眼中。

他们来赏花,眼里却大部分时间只看着彼此。

因为姑娘大驾光临,它也毕恭毕敬,胁垂所有枝条,轻颤着听姑娘夸赞,整株桃花都因这荣耀而颤抖。它左等右等,好不容易觑了个时机,献上那年那季那月那日那时,开放得最美的短枝。

短枝被雷刚摘下,簪在姑娘乌黑的发上,人面桃花相映红。

回头想想,它那时太紧张了,忘了要跟姑娘诉说烦恼。

不过,这也怪不了它,因为千年之树总是敏锐得多,它感觉得到,那时姑娘只想跟雷刚说话,任何人与非人都不该、也不敢去破坏那份宁静。

错过那一日,它也错过机会,烦恼累积得愈来愈深重。

除了姑娘之外,来看它的人终年络绎不绝。

就算不是花季,其他季节里,只要山路可行,看它、求它的人与非人,早在超过一万之后,它就懒得去数了。

来求它的大多是女人。

其中,少女最多。

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唇上还抹了胭脂,把青春点缀得更娇妍。就算山路难行,她们也不放弃,中途必须歇息几次,来到它面前已经香汗淋漓、气喘吁吁。

少女们会带来胭脂、水粉、镜子跟甜酥饼,虔诚的恳求它能赐予她们桃花运,早日觅得得意郎君、共结连理。

然后,她们会在枝干上小心的绑上红线,等到心愿达成,再来解开红绳。

从它有记忆起,几乎每日都有少女带着希望来祈求,过了不久之后,就会满怀欣喜的再来解红线。

蝴蝶告诉它,并不是每株桃花都会受到这种礼遇。

而是因为不知什么缘故,只要亲自登山,来求姻缘的就特别顺遂,没多久便能欢欢喜喜的当新嫁娘,搭上花轿嫁人去了。

绑上红线,是要它别忘记;解下红线,是要它别再惦记。

它年年日日看着少女们来到、少女们离去,衍生了烦恼。因为耗去太多心神烦恼,这几季的桃花颜色比先前淡去许多。

终于,在满千岁那日,它决定了。

消息很快在少女间传开。

山麓下那株能求得姻缘的桃树逃了。

它在一夜之间消失。前一天,有少女去时,还见它迎着日渐凛冽的冬风,临着

悬崖独立,她送上贡品祭拜,绑妥红线后下山;第二天别的少女上山,却发现桃树不见踪影,崖边的巨石上破开又深又大的洞,桃树已抽根离去。

少女们惊慌起来,有的面带愁容、有的寝食难安,全都日渐憔悴。

后来,有人想到了。

木府里那株桃花,不就是千年桃花的分株?

虽然未满千年,却是种在木府里,说不定会更有效。

她们重拾笑容,同样带着贡品,在石牌坊前摆放妥当,红线绑在甜酥饼盒上,就这么排得满满的,还排排排排排排排,排到大路上去,阻碍行人车马移动。

因为过于不便,甚至连全身缠满药布,只露出一张俊容的黑龙受到姑娘召唤、来到木府的时候,都被逼着从侧门由灰衣人领着走进来。

由于是侧门,路径更曲折,黑龙走到满腔不耐时才来到大厅。

大厅里也没好到哪里去。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摆满拆开的盒子,盒里都是甜酥。有的是压模很是

讲究,饼上有龙有凤;有的是作法讲究,饼皮或厚或薄,薄的细致如雪,小小一个就能堆叠超过百层;有的是内馅讲究,有桂花馅、玫瑰馅、莓果馅、豆沙馅、芝麻馅等等。

泵娘坐在椅子上,桌上只剩能放一杯茶的空间,每盒甜酥饼里,都只有一个被咬了一小口。她喝了几口茶,双手捧杯搁在裙上,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吃腻甜酥饼了。”她宣布。

黑龙翻了个白眼,极力忍着不对这小女人咆哮的冲动。他必须习惯、必须忍耐,就算听见再荒谬的理由、再微小的藉口,都不能被激怒。

“没人要你都吃。”

他嫌恶的挥手,驱赶弥漫的甜香。

“但是,她们都送来了。”

黑龙眯眼,淡淡下了结论:

“贪吃。”

“我是好奇。”

她耸耸双肩,难得露出无奈的模样,却只是为了推卸责任,像拂开掉落的饼屑般,把事情丢给别人。

很明显的,那个倒霉鬼就是他。

黑龙想的没错。

泵娘接着就抬起头来,漾着纯真的笑,殷勤又和善的问:

“黑龙,你爱吃甜酥饼吗?”

她问得直接,连找理由都省了。

望着那些甜酥饼,他就觉得腻,还腻进骨子里了。要是他的鳞片不是落在姑娘手上,而是还留在他身上,现在肯定片片都竖起。

“我才不吃。”他答得飞快。

娇美俏脸上才刚流露出一点儿失望,折成宫灯形状的信妖立刻把嘴里的火吐出来,飞下来绕着黑龙乱嚷乱叫。

奥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胆!”

它训斥着,故意提醒,不错过狐假虎威的机会:

“笨泥鳅,姑娘都这么问了,你就该高高兴兴的说喜欢,然后把这一屋子的饼都吞了。”

“想都别想。”黑龙立场很坚定。

“你这笨泥鳅,怎么就不听话呢?”

它最擅长如此,指责旁人时不忘向主人谄媚,飞落在绣鞋旁,凌着一盒饼没沾着,邀功的问着:

“姑娘,我最听话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很是称许:

“对,你听话多了。”

简单几个字,就让信妖沐浴在深浓幸福中,晕陶陶的直转,觉得就算此刻被粉碎消灭也值得了,它绝对不会有一声抱怨——

泵娘的下一句话,却让它恨不得干脆把自己灭了。

“所以信妖,赏你吃三盒饼。”

表面上说是赏,实则是拒绝不了的命令。信妖虽然稍稍露出苦脸,但很快恢复过来,为了不让黑龙嘲弄、为了成为姑娘最宠爱的妖、为了自圆其说,它硬挤出笑脸。嘎啦嘎啦。

奥啦嘎啦。

它干笑着,忍住语音不颤,大声回答:

“多谢姑娘赏赐。”

柔软的信纸下两端卷起,再精致的各分手掌与五指,连指甲都清清楚楚。它双手各抓一个饼,往嘴里开始塞,却偷偷黏起舌头,大口大口咀嚼,为了表现尽责,它还多吃了两盒。

“好吃吗?”姑娘问。

“嗝、嗝,好、好吃!”它满月复圆鼓的回答。

泵娘啜了一口茶,不轻不重、不冷不热、不笑不怒的再问:

“是什么滋味的?”

信妖再度有灭了自己的念头。

它张大嘴巴,慢慢把舌头放下,不敢多说一个字,乖乖再埋头苦吃,把该吃的三盒补上,速度还不敢慢下来。

黑龙冷眼旁观,双手环绕在胸前。他早已知道耍小花招是绝对不可行的,这女人的心眼比针眼还小。

澄净的水眸再度落到他身上。姑娘拨弄着一条被解开的红线,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自然而然的问:

“对了,见红爱吃甜吗?”她就那么顺口一问。

“不知道。”

黑龙答完,才见她脸上那狡黠的浅笑,心里暗暗一惊。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则被她觑隙一问,滚出舌尖的就会是答案。还好——还好——

还好什么?

他拧起眉头,抛开被那一问挑起的烦人情绪。

“她的伤势如何?”

泵娘又问,很感兴趣,身子还微微前倾。

他有了防备,硬声回答:

“我不知道。”

“喔?”

她停了声,连茶杯也搁下,理了一理衣裙,再慎重的坐好。

“过来,让我看看你。”她语声里带着取笑。

“要看什么?”他警戒起来。

“当然是看你说谎的模样啊!”

她抬起小手,衣袖遮住唇瓣,笑得好得意。原先的一本正经,都转为少女恶作剧得逞后,难以遏止的银铃般轻笑。

黑龙咬紧牙关,瞪着笑倚在桌边的小女人,知道他愈是想回避的问题,她就会愈故意去问。

如果他身上有伤,而她拿着钝针,一针又一针的戳着伤口,还睁着无辜大眼,天真无邪的问他痛不痛、痛不痛、痛不痛?是这样比较痛?还是那样比较痛?他也不会讶异到哪里去。

“想知道她的事,为什么不去问她?”

这些问题,让他很难不去想起那艳红带金的身影。现在,除了拿回鳞片之外,他不能分心。

泵娘放下衣袖,布料浮现淡淡的梅花纹,随着光线一时花开、一时花落,落下的花瓣围绕在四周,连饱得不能动弹的信妖都被梅花淹没。

“因为问你比较有趣。”

她说得理所当然,像是闲来无事,戏弄堂堂龙神只是个不足一提的小嗜好。

“对了,见红把东西给你了没有?”

“什么东西?”

泵娘却笑得别有含意,故意打住不说:

“算了,没事。”

怒火充脑的黑龙,一时之间还实在想不出来有谁能比她更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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