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靖渊一返回尚书府,就被眉头又揪紧的严老总管请进袁老太太的院子。
袁靖渊听是袁老太太有找,心里便有底。
厅内,袁老太太绷着一张脸,她身旁坐着的苏宁月双眸微肿,一看就是哭了不短的时间,见他看过来,她立即垂眼,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袁靖渊上前向袁老太太行礼,再礼貌的向苏宁月颔首,苏宁月眼泪随即又落下。
“看你做的好事!”袁老太太瞪着他怒斥,“宁月不舍你一个读书人如小贩临街挣钱、才去劝说焦丫头,她都是为你,可你是怎样对她的!”
苏宁月呜咽一声,抽抽噎噎的低声哭起来。
袁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安抚的拍了拍,她自然是偏心苏宁月这个外孙女,而袁靖渊这个关系远得不能再远的旁支子孙,两人半点也不亲。
“老太太,靖渊口拙,没想到伤了苏姑娘,我在这里道歉。”他并非想息事宁人,才放弃据理力争,而是袁老太太毕竟是长辈。
“口拙?你对她的好意视而不见还尽是羞辱,让她回来痛哭一扬,若非我一再追问,她还不肯说呢,你好意思用口拙两字轻描淡写的带过去?”
袁靖渊没说话,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对。
但他的沉默让袁老太太憋了好久的火气更旺,“仅是道歉就够了?你知不知道她受了多大委屈!”
袁靖渊看着袁老太太那满是怒气的老脸,怒火也开始闷烧,“不知老太太认为还该做什么才能弥补苏姑娘受的委屈?开口迎娶苏姑娘?”
苏宁月一愣,惊喜的泪眼看向他。
袁老太太怔了一怔后,也笑了,但还来不及开口,他又敲碎两人的希望。
“如今京城百姓,不少人皆知我已有焦黎儿这名未婚妻,老太太是要我当负心汉,让苏姑娘担横刀夺爱之名?”他徐徐说着,表情看似温和,然而那双冷酷的黑眸,却让袁老太太及苏宁月感到毛骨悚然,“苏姑娘今日之举,太自以为是,对我的未婚妻语多羞辱,实非大家闺秀该有的言行,老太太没有关起门来严斥一番,反而招我前来训斥,老太太,何谓纵之则害之,还请三思再三思。”
袁老太太脸色气得煞白,呼吸渐渐重了起来,全身都颤抖了。
“你……”苏宁月也面如土色,几乎要软倒。
“靖渊尚有些课业未做完,先行告退。”他礼貌而淡漠的行礼离开。
苏宁月眼中泪珠滚落而下,袁老太太一边安抚她,一边交代下人,要老爷回府就立刻来见她。
没想到,袁泰均与朝臣下朝后,又与一些官员聚会,回府时已二更天,下人虽转达了袁老太太的话,他却累了没去,反正明日休沐,洗漱后就先睡了。
第二日,袁泰均去见母亲才知道昨儿发生的事,正想派人将袁靖渊找来,管事先来禀报,“堂少爷的母亲杜氏来访,这会儿就在尚书府外等着,堂少爷已先去迎接了,说是来见老太太跟老爷的。”
“来得好!老太婆就要看看教出那样不懂尊卑、批判长辈的竖子的母亲长啥模样?”袁老太太气呼呼的槌桌子,她一夜辗转反侧,无明火烧得至今都没熄。
但袁泰均想得较多,袁靖渊的确是有才华的,栽培得当,往后他在朝堂的垫力只会大增,若是任凭母亲发火,只怕双方会撕破脸,计划就亏一篑。
于是,趁人还没过来,他对袁老太太好好的分析一番利弊,总算让母亲的怒火消退了些。
而袁老太太又像是想到什么,连忙交代伺候的老嬷嬷几句,老嬷嬷马上出去了,很快的带着苏宁月回来,她特别打扮过,婉约端庄,倒也不俗。
紧接着,就见袁靖渊带着一名娇小的女子进堂屋。
杜氏一向强悍,但她也是知礼感恩的,在与丈夫看完袁泰均的亲笔信后,就十分不安,儿子虽然有些刚正自负,但还知分寸,怎么竟然惹火了袁泰均?她与丈夫商议再三,才决定由她进京了解状况,毕竟丈去还得在自家开的小私塾授课。
京城离他们的村落有些距离,且家里无马车可乘,单独雇车又怕意外,所以,等了些日子,才等到邻居要进京探视到大户人家当丫鬟的女儿,一行人大半夜就从村里出发了,到京城歇了一晚,吃个早点,便问了路人往这里来了。
她看了看儿子,发现不过几月不见,竟似月兑胎换骨,沉稳可靠,也是,他刚刚已简略向她告知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不长大也是不行的。
母子俩一进堂屋,杜氏便先行礼,袁靖渊亦在一旁行礼,随即向母亲介绍屋里的袁家人。
袁老太太坐在上首,袁泰均夫妇就在她的下首,苏宁月则站她身后,一见到袁靖渊,眼中对他的恋慕及委屈都没掩饰住。
杜氏看向苏宁月,就见她羞涩的垂下眼。
老太太想的很介单,杜氏不过是个村姑,估计没看过京城闺秀,让她见见苏宁月,定然会惊艳,等得知苏宁月的家世,岂还会在乎一个童养媳,天下的母亲哪个不是为儿子打算的?
杜氏将屋里的人认了全,这袁老太太,一看就是养尊处优,雍容富泰,袁泰均有种威严的气度,他夫人面相看来和善,端庄大气。
这三人看着杜氏,想法倒是一致,没想到一个乡野村姑气质还不错,容貌也佳,谈吐更是不差。
双方寒喧一阵,袁泰均也知道杜氏会来定是因那日他怒不可遏所写下的亲笔信函,再想到袁靖渊昨日对母亲的态度,他觉得有些话该说个清楚,杜氏应该会好好喝斥儿子才是。
“靖渊确实是可造之材、定能为袁家挣得荣耀,所以,为了能让他更上一层楼,替他安排良师指导课业,又安排参加京中学子聚会,增广人面,也与国子监的监生们以文会友,切磋文章,不过,也如我信中所言,他竟有不少心思都还挂在焦丫头身上。”
袁靖渊刚刚见到母亲,母亲已将她进京的始末交代,所以,他已知道那封信的存在,并和母亲解释过了,是以杜氏此刻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
而袁靖渊听得出来他提到焦黎儿时,语气轻蔑,遂忍不住回嘴,“小黎儿与侄儿的婚事是实打实的,侄儿母亲在此,若听到侄儿有了前途就见利忘义、见异思迁,定会严厉苛责,如此江情寡义之辈,未来为官也将辱没名声。”
“实打实?那种连婚书都没有,也没行纳征礼等礼节的婚约,谁当了真?何况、自小养在家里也有养育之恩,好好说说给点银两就能解除婚约,何必认真?”袁老太太忍不住开口,语气多是嫌弃。
杜氏此刻不禁皱眉了,虽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儿子的前途,她不好跟本家闹翻,不过本家这些人说的话实在令人无法认同。
袁靖渊也不想低头,“恕靖渊无法认同老太太跟伯父的话,既有婚约在先,如今要我背信弃义,我办不到。”
苏宁月心头直冒火,他竟然为那粗鄙丫头不肯低头,那丫头根本配不上他。
这里心情最平静的恐怕就是叶氏,虽然她也看不起焦黎儿,但说穿了一个旁支子弟要娶谁干她什么事?
袁泰均见在众人面前,袁靖渊仍是一样油盐不进,他看向杜氏,指责的道,“瞧,你儿子是不是益发不长进了?这屋子里哪个不是为他好?他却将我们当仇人了,好话也听不进去!”
杜氏看着愈说火气愈大的袁泰均,深深的吸了口长气,见儿子又要开口,她连忙拍拍他的手臂,再看着袁泰均道,“论辈分,我该称您一声大伯吧,您可知乡下这时节,各处都是一片绿油油的田地,住的地方就是简单的砖造四合院,院中,也学诗人雅士凿了小塘,种了垂柳,几盆花。”
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看着面露困惑的袁泰均,含笑道,“我跟孩子及孩子爹,住的就是这么简单,吃的自然也是粗茶淡饭,靖渊这孩子一向也简单,只会读书,送到京城本家,我原还担心他会让这里的繁华晃花了眼,失了初心……”
“娘……”袁靖渊喉头像梗了东西,说不出话来,在那长梦里,他就是失了初心。
她微笑的握起儿子的手,“大伯觉得靖渊不识你们大家的好,我这母亲却有不同的想法,他没有见利忘义,不孝不义,没有辜负他纯朴善良的童养媳,我替他感到骄傲,也引以为豪。”
袁泰均额冒青筋,眼内冒出怒火,“看来是本官多管闲事,没有本家庇护,他也能过得极好……不,说不得在本官这里多住一会儿,也许就会变成不孝不义之人,为免日后两方结怨,你这儿子,还是另觅住处的好!”
他对这对母子同样不识抬举相当失望,索性撕破脸赶人了。
“外祖母——”苏宁月可急了,袁靖渊一离开这里,她不是没机会见他了吗?
袁老太太昨儿被袁靖渊气了一回,今儿还是儿子劝了会儿,才勉强压下怒火的,眼下见这对母子一个模样,就算苏宁月在宽袖掩饰下频频摇着她的手,她也不愿出口打圆场,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日后有成就也不会帮袁家。
然而,袁泰均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太冲动,正想缓和几句,袁靖渊就开口——
“既是如此,这段日子多谢老太太、伯父、伯母的照顾。”袁靖渊拱手道,姿态不卑不亢。
杜氏欣慰的朝儿子一笑,也随即向袁泰均及袁老太太行礼感谢。
无视袁泰均脸色铁青,杜氏、袁靖渊就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连半点转圜地也无,双双告退,随即回到松涛院,略微收拾,只带走当初带来的衣物,不属于袁靖渊的一样也未拿。
“爹他……会不会生气?”袁靖渊蹙眉。
“放心,你爹也看了信的,他再三交代,要是你敢舍下小黎儿跟别的姑娘怎么样,老家你也不必回了……哎呀,你怎么跪下了,快起来啊!”杜氏原本还笑说着,没想到儿子突然在她身前跑下,头垂得低低的。
袁靖渊眼眶泛红,喉头酸涩,他想到前世,在他决定娶叶樱樱后,父母跟他之间除了偶尔的信件往返,他成亲、他之后的一次次升官,父母从来不曾参与,只在信件上给予寥寥几句祝福。
原来,自他不仁不义舍下小黎儿后,父母也在同时对他心灰意冷,他竟还不知不觉,全无所谓,他怎会如此不孝?
他沉痛的闭上眼,咚咚咚的连磕了三个响头。
“靖渊,起来啊,你干什么行这么大的礼?”杜氏急着去拉他。
他强忍住盈眶泪水,在母亲叨念关切声中,站起身来。
杜氏抬头见儿子眼眶含泪,心都跟着痛了,“怎么哭了?”
“没事,娘,我只是想到爹娘都站在我这边,我太感动了。”他只能随口找个理由。
“傻瓜!娘虽然是个没见识的村姑,却分得清楚我做的是对的事呢!”她拍拍他的手,拿起两人的包袱,他立即接手过去。
“走吧,快带我去见见小黎儿,我想她了。”
“咳,娘可不可以帮儿子一个忙?再来,儿子便无处可去了,儿子可是跟你说过了,被这京城迷惑的是小黎儿,她一直想着要我去找个名门闺秀当妻子。”
“这是要娘帮忙的意思?”杜氏半认真半开笑的瞪儿子一眼,“好,女儿跟媳妇儿,我宁愿她当我媳妇儿,还可以帮我生个大胖孙子,咱娘俩去见她吧,顺便拜托她收留我这可怜到无处落脚的儿子。”
焦黎儿看到分离多月的杜氏非当高兴,但在听完尚书府发生的事后,她是完全傻了,杏眼圆睁的愣愣看着袁靖渊,“被……被赶出来了?”
袁靖渊点头,眉眼间都是笑意。
她不懂,他怎么还笑得出来?焦黎儿连忙看向坐在厅堂另一边喝茶的杜氏。
“他与本家人算是决裂,你是他媳妇儿,可不能不收留他。”杜氏笑说。
现在要担心的是这个问题吗?焦黎儿一脸忧虑的说,“娘,其实……”
杜氏连忙打断她的话,“我都知道,靖渊都跟我说了,真的委屈你了,好在他本心还在,没被本家人说服抛弃你,不然,娘绝不认他这儿子。”说完话,杜氏还颇为自豪的看了儿子一眼。
袁靖渊想到前世,倒是有些心虚。
焦黎儿眼眶微红,娘亲是真心对她好的人,不过,那是她还没见过京城里的姑娘,如果她见过,一定不会同意靖渊娶她的……
“你这丫头脑袋别给我胡思乱想,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不亲你亲谁?日后,若是儿子敢欺负你,我还是帮着你。”杜氏的疼惜盈满眼里,这孩子就是太善良,从不想自己。
“夫人这帮理不帮亲的个性,宜凤真是欣赏。”李宜凤也笑说着。
稍早,杜氏母子上门,她出门迎客,见两人还带了包袱,瞬间好奇了,一路跟进厅堂,听了个全部。
她这人只要碰到合眼缘的,特别热情,因此,也将自己及乐嬷嬷对杜氏介绍个遍,对焦黎儿更是赞誉有加,连自己孤僻的儿子也出卖,说他脾气古怪却只喜欢焦黎儿。
两人有说有笑,个性一样爽朗,一见如故,说到后面,李宜凤就拍案决定让袁靖渊搬进来,焦黎儿的房间旁有间空着的小厢房,稍稍整理就能入住了。
袁靖渊可乐了,李宜凤对他从厌恶到认同,他的努力不是白费的,他不由自主的看向焦黎儿,见她也是眉开眼笑,他脸上笑意更浓。
“好妹妹,我这媳妇儿、儿子可要麻烦你跟乐嬷嬷照顾了。”杜氏感激极了。
李宜凤大方应了,这日,因为杜氏的到来,还有要帮忙收拾小厢房,焦儿的点心摊休息一日。
袁靖渊则去了一趟书院,告别同学师友,他既已离开袁家本家,就不该再厚颜享受袁泰均给的安排,方景嵘、蔡柏宇、王律丞这三名挚友怎么舍得,全体请假,抓着他就到一家常去论文的茶坊要了间厢房说清楚。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方景嵘等三人倒不好再逼他回书院。
“那你有什么打算?离开袁家,就失去尚书府的支持,就算另寻高明嘛,学问好的先生束修皆昂贵,这样吧,我替你出……”慕柏宇出身宁安候府,家底殷实,是三人中最富有的。
“什么你出,我们一起出,好朋友嘛。”方景嵘立刻打断道,他家老祖宗们战功赫赫,皇上恩赐的白银宅第哪会少。
王律丞的父亲是次辅,往上几辈人都是官,少说也有一座金山银矿,他也拍胸点头,“不只好朋友,还是好兄弟。”
袁靖渊看着三人,心中感动,上辈子他刚愎自用,并未与三人深交,这一世的改变,让他拥有三人珍贵的友谊,何其幸运。
不过,他还是拒绝了,“我想自己读,当然,我心里有个人选,若是那位大儒愿意偶尔给我指点一二,我就满足了”
三人好奇了,忙问道,“哪一位?京城你又不熟。”
他是不熟,但拜那如真实人生的梦境之赐,他知道一位曾任太师的隐世大儒为了给妻子治疗腿部顽疾,回到京城。
对真心待他的友人,袁靖渊把那位大儒的名字坦然相告,没想到三位出身名门的同窗一致摇头。
“秦大儒声名远播,他回京当年可是轰动京城,但不管皇室贵胄或平民百姓,大儒都不收学生,这些年,大户人家皆歇了心思,不想吃闭门羹了。”
“我想求看看。”在梦境里,秦大儒夫人的腿治好后,他在夫人的开导下,招收几名有心的学生,皆在尔后的会试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