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窗而入,映亮了一室。
如外面朴拙的木门,室内的家具也都十分简单,一看就不是什么殷实之家,但有一种舒服的氛围,尤其屋外的庭园不似尚书府的雕梁画栋,倒如乡下人家的简单,还种了几垄蔬菜,虽然看来都营养不良,冬季来了,天一寒,估计也是活不了的,可见是种得极随兴的。
厅内,焦黎儿在打量时,李宜凤先进内室,处理好许毅的伤,看着他疲累的睡着,这才出来,向焦黎儿介绍自己。
接着,焦黎儿一边喝茶一边回答问题,李宜凤跟乐嬷嬷都很会套话,也很健谈,两人一搭一唱,短短两个时辰,就将焦黎儿的身家背景全问个一清二楚,包括袁靖渊。
“那种人渣,见异思迁的负心汉,你离开他才是幸运,日后也别纠缠,咱们女人哪里一定要靠男人?哼。”说起这话,李宜凤眉宇间多了泼辣味儿。
“李姨,你误会了。”焦黎儿傻眼,她说起袁靖渊是说留在尚书府才能进好书院好好念书,怎么听到李宜凤耳里就是见异思迁的负心汉?
她急着要解释,但李宜凤个性强势,要她别替袁靖渊说好话,接着,也不管她意愿,说她这院子还有空房间,就便宜租给她了,若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就代煮个餐食,乐嬷嬷年纪大,天冷关窗,厨房闷热,这几日也有点待不住,届时,大伙儿就一起吃了,反正,许毅每日要到学堂上课,屋里也只剩她们女眷。
盛情难却,焦黎儿点头答应,也提及她想摆摊做点小生意。
“我做的点心味道还不错,但京城我不熟,我手头的钱也不多,不知道能不能找个价格合理、地点不会太偏僻的地儿摆摊?”
这一问可考倒两人了,乐嬷嬷突然看了李宜凤一眼,她是李宜凤的乳娘,这眼神的含意李宜凤哪看不出来?
李宜凤微微一笑,“摊子的事,我有个很熟京城的朋友,本身是做买卖的,名下的地不少,找摊位肯定难不倒他,我待会儿出门去找他过来,跟你说说。”
焦黎儿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行礼,“谢谢李姨,真的太谢谢了。”
李宜凤连忙上前,制止她一再行礼,“我才要谢谢你救了我儿子呢。”
两人还在说话,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乐嬷嬷走出去开门,再回来时,表情有些古怪,有些开心但又有些尴尬的看着李宜凤。
她身后跟着一名穿着暗云纹黑袍的俊逸男子,那双飞扬剑眉下,是一双含笑迷人的黑眸,看来约莫二十多岁,身边还有两名面无表情的黑衣劲装男子,像是随侍。
“你知道我不欢迎你来。”李宜凤开口就想轰人走。
“我知道,但你留了外人住,我就得过来关照。”杨彦杰笑答,俊逸的脸上无半丝不悦。
此话一出,李宜凤、乐嬷嬷跟焦黎儿都愣住,当下才决定的事,他就知道了?
李宜凤是最早反应过来的,气得柳眉倒竖,“杨彦杰,你还是没将你的人调离我这里,你答应我的。”
“我是答应了,所以把原来的人调离了,只是再调其他人过来没通知你而已。”他说得赖皮,怡然自得的在椅子坐下。
李宜凤气得发抖,焦黎儿却是目瞪口呆,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又变成了侠女跳出来主持公道。
“这位杨公子,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做人要将心比心,若是你,你愿意住的屋子有另一双眼睛、另一双耳朵盯着自个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杨彦杰抚着下颚,饶富兴味的看着在自己眼前仗义执言的丫头,“你不知道我是谁吧?居然敢这么直接的教训我。”
凡知道他跟李宜凤母子俩有点关系的,都会想透过他们拉拢自己,但这一、两年,他使的一些狠辣手段让那些人搞清楚一切都是白搭,这才让李宜凤母子过些平静日子,但这丫头又是抱着什么心态接近他们母子的?
“你是谁很重要吗?我不偷不抢没犯法,就说了两句公道话,你能杀了我?”焦黎儿火冒三丈的拍着胸脯说。
“客气点,你李姨口中说的要帮你找摊位的朋友可是我呢。”他笑说。
她倒抽了口气,飞快的看向李宜凤。
李宜凤有点无奈,但还是点头,“是他没错,他算半个坏人,京城里怕他的人大概过了大半。”
焦黎儿懵了,对上那张笑脸,她脸儿发烫,小嘴巴微张,却吐不出一个字儿来。
“仔细瞧瞧,你这五官美啊,皮肤是黑了些,但肤质挺好的。”杨彦杰突然起身,惬意又慵懒的走到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浅笑一声,“说来摆摊能挣什么钱?当我的小妾如何?”
“杨彦杰,你后院那些女人都要没地方站了,时不时的在冒火,不是有一百个女人了?你真当你是民间皇帝啊。”李宜凤没好气的掀他的底。
乐嬷嬷连忙提醒,“夫人,这话怎么能说呢。”
杨彦杰倒是笑了,还是那副轻松优雅的模样,“嬷嬷,没事儿,这里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传出去,你甭紧张。”
焦黎儿还有点晕,这男人有一百个女人,就不怕精尽人亡?还要自己去当他的妾?
“抱歉,当你的妾我没兴趣,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但我的确需要向你租个摊子。”
“你还真是直接。”他勾起嘴角邪魅一笑,那笑容还真的会让人目眩神迷,可惜焦黎儿从小就看着袁靖渊的美色,并没有被迷惑。
见那双明眸还是如婴儿般清澈,杨彦杰对她倒真的起了兴趣,毕竟,能逃过他魅力的女人实在还没遇见过!
“你帮她,我就不追究你在我这里派人守着的事。”李宜凤说。并不是她不知好歹,她也知道他是好心,想守护她这寡妇及丈夫留下的遗月复子,但她觉得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再占人便宜,毕竟,他与丈夫虽然名为结义兄弟,其实丈夫只是他的下属而已。
“不行!李姨你要追究,谁也不该监视别人过日子。”焦黎儿马上反对。
“哈哈哈——”杨彦杰忍不住笑了,“嫂子,看来你得跟她说明白,我的人是护着你跟小毅,可不是来监视的,不然,她宁可不要摊位呢。”
见状,李宜凤这才将她跟杨彦杰的关系提了些,因为自己外貌太过艳丽,易招惹一些富家纨裤或地痞流氓,她孤儿寡母再加一个老嬷嬷,在这居住实在不安全,杨彦杰这才派人来盯着保护,却没料到,有人以为这里也是他金屋藏娇之处,由于他生意做得极大,有些人想跟他接触或是套点交情,就又往她这里来,烦不胜烦,她才要他把人撤走。
焦黎儿总算明白了,“没想到你是个好人啊。”
他兴致勃勃的问:“你愿意当我的妾了?”
她直接翻白眼,一脸嫌弃,“你何必说这种杀风景的话,咱们就事论事,我急着找摊位,少赚一天钱,我就不安啊。”
“噗——”这回是李宜凤跟乐嬷嬷忍俊不住的笑了出来。
杨彦杰看着焦黎儿的目光却因而多了一分深意,“好吧,出租摊位也是行,但我总得看看租给你值不值得?毕竟我杨爷从不做亏本生意,你将那摊位的生意做差了,日后也难租出去啊。”
焦黎儿知道这是要她露两手的意思,她乐意接受挑战。
一行人移到后方厨房,李宜凤等人一一坐下,她就仔细看了厨房的东西,心里有了计较,便前前后后的忙碌起来。
三人瞧她那俐落样,颠勺摇兵,见一团小火苖蹿起,另一个锅还在咕噜咕噜熬内馅,明明做的琐碎事极多,可看来又不匆忙,井井有条,一一做出几道点心,有的松软咸香,有的酥脆清甜,道道都不腻。
杨彦杰是商人,马上看到商机,要她到他开的酒楼干活儿,但她拒绝了,大酒楼厨子多,人多口杂,难免钩心斗角,她这段日子受了太多冷眼,只想做个简单的生意。
杨彦杰也没勉强,允诺明日有人带她去看摊位。
这一晚,焦黎儿便在李宜凤家住下了,然而,翌日,杨彦杰并没有来,来的是他的随侍之一如风。
斑大黝黑的如风带她去摊位,那位置离李宜凤的城西小院只有一条街远,就在一座院落旁的树荫下,摊子已摆好,有炉灶、桌椅等等,至于用水,院落的后门就有口井,也已跟屋主打过招呼,可以入内取水,也能如厕。
焦黎儿对这安排极为满意,何况,这摊位离热闹的大街又近,不过十几步路,来往行人往路口一探,就能看到这摊子。
三日后,她的点心摊就开张了,也不知是否杨彦杰出了力,来客还不少,乐嬷嬷也来帮忙,焦黎儿不好意思的要她回去,乐嬷嬷看她的确有能力招呼过来,这才离开。
饼了好一阵子,焦黎儿第二回见到杨彦杰,也才知道大树后方的宅第就是他的,本以为是空着,留有几名奴仆定时打扫而已,但在见到他笑眯眯的站在后门内,她这才明白过来。
“天冷了,点心生意差了点,就收收进屋子,暖和些再回去吧。”他说。
“天再冷,人还是要吃东西的,尤其热呼呼的点心。”她笑答。
他知道她的小生意已经上了轨道,只是,她一人做的量少,价位便宜,赚不了多少,客层也多是普通老百姓,对这一点,她倒想得很开。
“我不急,以前在老家,一开始也只有小老百姓吃,后来,就有些有钱人家管事或嬷嬷来买,甚至会给食材做高价的,我这钱慢慢赚就好。”
“行,那我有些朋友……”他想帮忙。
“不要,我想靠自己,李姨说了,要你少来我这里,不然,我会有麻烦的。”她不是很清楚李姨的意思,但她知道她这么说绝对是为自己好。
杨彦杰也知道,一些想笼络他的人,以为他看上她,会不择手段地将她送上他的床,虽然这一回他好像不怎么反对,但下意识的他舍不得破坏这张笑脸,不然,他这没心没肺的大奸商不会久久才过来看一次她。
不得不承认,跟她说话实在很轻松,他在大江南北都有生意,还与皇室贵胄及百官都有来往,唯有面对她时没有算计,没有尔虞我诈,一颗飘泊各地而疲累的心在面对她时,有了单纯的快乐。
忙碌的日子一日日的过,焦黎儿偶尔会想起袁靖渊,也会想起爹娘,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她跟袁靖渊已分道扬镳的事?
袁靖渊肯定很忙吧,她也抽空去了一趟尚书府,将自己如今住的地方告知严老总管,请他转告给袁靖渊,但他不曾现身。
焦黎儿不知道的是,那封装着地址的信函,在她转身离开后,就让严老总管给随手扔了。
时间转逝而过,袁靖渊一颗心都扑在学问上,但不忘送了家书,言明一切都好,不过未提及焦黎儿独住在明叶山庄的事,他不希望爹娘担心或捎来任何责备的信。
但他相信焦黎儿应该过得好好的,论心性,她独立又坚强,还是个乐观的人,他并没有太常想起她,偶尔,真的只是偶尔,吃了某些类似她做过的点心,觉得味道没有她做的好。
也是偶尔,看着小厮送进书房上好的纸墨,会想起她在早市大声叫卖糕点,想起她买了笔墨,兴高采烈的飞奔进他那窗明几净的素雅书房,放在他桌上嚷嚷着说“姊给的,你放心用吧”,语毕,“咕噜咕噜”声即起,她粉脸羞红,抱着肚子逃跑,说着“姊找娘要吃的去了,你好好读书”。
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会想起,那双每每见到他就笑得眼如弯月的童养媳。
日子在大同小异中流逝,会试时日尚远,袁泰均也时不时的带着他参与一些世家大族的宴席,认识高门世家子弟,甚至私下点名,要他与其中几人交好。
如此来回,袁靖渊就算再单纯,听着宴席中人的谈话内容,也明白袁泰均要他结交的都是权贵之子,至于一些没落世族或庶子,要他略过即可。
虽然嫡庶有别,但交友也以此分界,他颇不以为然,偏偏袁泰均强势,要他照做即可,这让他有些抑郁。
这一日,他便是带着这沉闷忿然的心情与一群同窗游湖参加诗会。
几艘船在清澈如镜的湖泊上摆荡,远方青翠山峦影影绰绰,岸边花卉随意绽放,绿柳婆娑,荷叶田田,学子们你来我往谈诗论词,偶尔穿插民生政事,大家拿捏分寸,倒也热络。
午膳后,船停至岸边,众人三三两两的往山路走去,这澄天湖马车是上不来的,所以,众人都得走一小段路下坡,各家马车就停在右边。
“还不走吗?天空阴阴,看来是要下雨了。”
出声的是跟他走得还算近的方景嵘,他是景安将军府的三少爷,在他身边还有宁安侯府的少爷蔡柏宇及次辅的二公子王律丞,虽然大家都是同窗,但很专注在学业上,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就是做不来推心置月复的同窗好友。
“我再待会儿,你们先走。”他的确想独处,这么长的日子,他好像没有好好独处过,虽然他身后还有一名跟来的小厮。
方景嵘等人见那名小厮手上拿着油纸伞,便先行离开了。
袁靖渊沉淀心情半晌,心情舒缓不少,只是这一回神,才发现湖畔除了他们主仆外,竟不见一人。
一主一仆就往另一边山路拾级而下,没想到,才走几步,轰隆隆一声雷吼,天际划过一道闪光,紧接着倾盆大雨落下。
小厮连忙撑起伞为他遮雨,但自己大半身子都在雨中。
袁靖渊抿唇,“这伞被大,一起撑着便行。”即使在尚书府看多尊卑之别,他还是无法看着小厮为自己撑伞而身陷雨中。
暴雨下了一阵,即缓了缓,但雨势仍不小,两人走着,就见一对主仆在亭子里,那女子长相极美,冷艳如红梅,肤若凝雪,一身华贵红绸裙服,再加头上蝴蝶银簪及宝石,一看就知身分不低。
亭中的叶樱樱也望向他,见男子丰神俊朗,背后是一片衬着远山的蒙蒙烟雨,一袭雪白圆领长袍外罩象牙白披风,如一下凡谪仙。
袁靖渊走近亭台,只觉女子那张脸庞更为娇艳出色,让人一眼难忘。
“姑娘不下山吗?”他看女子身旁丫鬟脸上有焦虑之色,思索了下问。
“禀公子,是奴婢忘了拿伞,马车又在下面候着,偏偏我家小姐上来时,要他们别上来叨扰,我跟小姐就被困这儿了。”叶樱樱的贴身丫头白勺的眼睛可利了,见自家小姐娇羞低头,显然对这公子有好感,连忙替她找个可以接近对方的理由。
但也难怪眼高于顶的小姐会这么羞涩,她也是陪着小姐进出皇宫或京城世家的人,长这么好看的公子可没见过。
“这雨看来不会很快就停,小姐娇贵,伞还是留给小姐。”袁靖渊回头看了小厮一眼。
小厮愣了一下,但马上将伞移入亭内,交给那名丫鬟。
“这怎么行?公子身上都湿了。”叶樱樱语带关切及不舍。
“无妨,我们马车就在下面,告辞。”袁靖渊微笑道,往下坡走,小厮也连忙跟上去。
叶樱樱嫣然一笑,看着消失在雨中的挺拔身影,久久仍无法收回目光。
“小姐怎么不问他的身分或是告诉他自己的身分?”白勺可困惑了。
“他若有心,就会查出我是谁。”叶樱樱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他若描绘一幅图,只要是京城有脸面的人家肯定知道她,爱慕她的人极多,而她是一点也不介意多一个他。
这场时大时小的雨一直下到夜晚,礼部尚书府的这一晚一样不平静,松涛院的小厮发现袁靖渊趴在书桌上高烧到不醒人事后,急奔去禀报袁泰均。
“到底是怎么伺候的?还不快去找大夫!”袁泰均勃然大怒。
待大夫过来把脉一阵忙碌后,袁泰均也从小厮口中得知袁靖渊雨中赠伞一事,因大雨滂沱,走到马车时,两人浑身湿透,虽然,一回府就立即伺候袁靖渊沐浴包衣,喝了姜茶,没想到,还是染上风寒发起高烧。
“好好照顾着,若再出事,杖打三十发卖出府!”
袁泰均怒气腾腾的步出袁靖渊的寝房,就见苏宁月带着贴身丫鬟站在亭子旁。
一见他走过来,她粉脸羞红的说:“舅舅,宁月想……想……”毕竟女子要矜持,她迟迟说不出口想要去贴身照顾袁靖渊的话。
但袁泰均很清楚母亲跟这个外甥女打的主意,不过他仔细问过小厮,得知袁靖渊赠伞的对象衣着不俗,浑身也见贵气,而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日后,也许两人还有再见的机会,今日之事说不定就是好姻缘的开端,他可不想这么快就让府中传出袁靖渊跟苏宁月有了什么的传闻。
“他这病来得快又重,你是姑娘身子娇弱,这段日子还是别往这里来,免得染病,你外祖母那里可缺不得你。”他说完话就走人,完全无视她脸色刷地一白。
“小姐?”
苏宁月心儿揪疼,眼眶泛泪,她明白舅舅的意思,他不想让她跟袁靖渊有关系,他看不上自己。
“小姐,你别哭啊,这会儿更要讨好老太太,只要她替你作主,舅老爷也是不能反对的,不是?”丫鬟急急的劝着。
她一愣,马上回了神,“对,我马上去外祖母那里,好好的伺候她,也说说自己对袁公子的不舍,外祖母一定会帮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