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沁堂中明老夫人是清醒着的,在明家人近几年的印象中,明老夫人像这样明明白白,每个人都认得的时候很少,要不是昏沉的长睡,要不就是药性发作,也不太认得人,这回却道,“你们都来啦。”
经过梳洗整理的明老夫人清清爽爽,把二房的么女,年仅十岁的明瑾叫到跟前,模着她的小手。“阿瑾怎么好久没来祖母这边,把祖母都忘了是不是?”
明瑾长得浓眉大眼,还带着婴儿肥,梳着两个螺髻,螺髻上用小粒的珠母贝串成的珍珠小网网住,身穿粉樱色月季花纹蜀锦衣,绣满福字绣花鞋。
她有些忍耐的让明老夫人握她的手,“娘说祖母身体不适,不让我们来远沁堂打搅。”
“是这样啊,是怕我这老太婆把病气过给你吧?”明老夫人的眼光慢吞吞的从明瑾身上移到温氏那里。
温氏顿时觉得婆婆那一眼包含许多意思,就像一盆冷水浇上头顶,不自在的干笑着分辩道,“阿瑾这孩子不会话,母亲您听着别往心里去,您一直以来昏昏沉沉的,孩子们不知轻重,我不让她们来,还不是怕冲撞了您。”
明老夫人这一病,虽然心病大于疾病,可也看凊楚不少人的心,她拍拍明瑾的手。
“祖母知道。”
一本帐她心里有数得很,有些人以为她老了、病了,就不济事,其实还早得很。
她又把二房长女,已经及笄的明镜唤过来。
明镱个子高挑,五官秀气得彷佛是江南烟雨,眼神干净柔和,给人山间习习凉风之感。
“阿镜的嫁妆可准备妥当了?”
原来明镜已经许了鸿胪寺卿左雅的长子左常,婚期就在明年六月。
她现在是待嫁女儿,留在父母身边的时间不多了。
“手上就剩下要给未来公婆、姑嫂的长袜和抹额还没做好。”明镜的声音和人一样,细细柔柔的。
“祖母这回缓了过来,幸好没耽误到你的亲事。”她要不小心归西,这一家子可要受到不小震荡,孙女的婚事要不就得抢在百日完婚,要不就得等三年,儿子的仕途也会大受影响,等丁忧三年,朝中也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他这个人?
就算不为自己,为了这家子,她这老婆子还得多活几年才是。
“祖母会长命百岁的。”明镜也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但真心实意的感觉要比明瑾多上很多。
这也难怪,明瑾在鹿儿还未回来之前,算是老夫人跟前最得宠的,她嘴甜又会撒娇,老人家不疼她疼谁呢?
二房唯一的嫡子蘅哥儿向来惫懒,对鹿儿这个姊姊没什么兴趣,寻了借口没来,所以也就没有出现在远沁堂,至于明崇有两个姨媳,各有一女,没有招唤,根本没有机会在明老夫人面前露脸。
明老夫人终于把眼光放到一直乖巧站在明澹身边的鹿儿身上,“我听闵嬷嬷说你歇在碧纱橱里?”
“是,孙女未得祖母的允许,逾越了。”她眼观鼻、鼻观心,感觉的出来明镜和明瑾姊妹的眼光时不时的往她身上溜过来。
明镜的眼神不带恶意,好奇居多,明瑾就多了几分的鄙视和打量。
毕竟她是从乡下出来的村姑,城里人对她有没有多长两条腿还是有哪里不一样的地方肯定是好奇的。
随着女儿后面进来的明澹连忙替女儿澄清,“方才屋子里乱,鹿儿的院子又还没整理,儿子事急从权,把她暂时把她安置在母亲的屋里。”
明老夫人见鹿儿不急不躁,不卑不亢,心里很是满意,“既然住下了,院子什么的也不必整理了,往后就住远沁堂和我这老婆子作伴,”她的眼光滑到儿身上。“丫头,你可愿意?”
明老夫人的话一落地,四处传来细细的抽气声。
温氏就觉得婆母此太偏心了,她生镜丫头的时候就不提了,蘅哥儿是男丁当然得留在她身边教养,到了阿瑾,婆母即便疼爱有加,也不曾说要把她放在身边教养,现在大房的臭丫头一回来,也不知是什么歪瓜劣枣,就要把她往身边放,公平吗?
不能怪她吃味,她爹不过是政通司的右参议,一个五品小辟,但老夫人出身可不凡了。
她是闽南大族出身,不说她那已经致仕的爹,兄弟至今一个在户部,一个在中书省,混得风生水起。
由她教养出来的女儿和老夫人教养出来的,这传出去就不一样,将来能物色的对象又更不同了。
她拐了拐没事人一样的明崇,朝他拼命使眼色。
“你这是怎么了,眼睛扭了?”
嫁了个和自己不同心的郎君就是气人,不只帮不了忙,还拖后腿,她当初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
温氏气得兴差没搥心肝。
“阿倩你也别觉得娘做事不公平,鹿儿的爹是个大男人,她又没了娘,人呢在乡下一住十几年,将来想说个好人家怕有难度,我这祖母不帮衬帮衬她,还是你来?”婆媳多年,她还模不清这个二媳妇的小心眼吗?
当众被捅出来自己的小心思,温氏脸上就有些过不去,“母亲,我这不是什么都没说?我当人家婶娘的不会连这点肚量都没有,您就别让鹿儿笑话我了。”
明老夫人也不再看她,“都下去吧,我累了。”
她不是搪塞,是真累。
等屋里人都告退走了,明澹也把女儿带到外头说话,明老夫人对着闵嬷嬷道,“那丫头住在碧纱橱的一应事务就偏劳你多费心了。”
这是要把她指到二小姐身边侍候,闵嬷嬷又惊又喜,她把这一路跟着大老爷去接二小姐回来的经过,在老夫人面前原原本本的说了,不添油,没加醋,真没想到老夫人会把她给了二小姐。
她能理解老夫人心里对二小姐的亏欠,自然暗暗应下。
是人都想求得更好,她从年轻便侍候老夫人,丈夫去的早,她无儿无女,她也不求什么,要是老了,有人给她送终就好。
老夫人让她去侍候二小姐,这也是有意等二小姐出嫁时,让她当陪房嬷嬷一块儿过去的意思。
在远沁堂外的父女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叮咛女儿和祖母住在一起要注意的事项,远沁堂离他居住的前院反而比内院要近些,往后他要想来看母亲和女儿还真是便利不少。
明澹也不多说,这一路风尘仆仆回到家,一件接着一件的事,连喘口气的机会也没有,实在也人困马乏了,把该嘱咐的嘱咐完,他便回前院去了。
鹿儿觉得也没睡好,想想晚饭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歇了逛远沁堂的心思,回碧纱橱去了。
只是她一脚进屋,闵嬷嬷已经领着五个丫头等在那儿,一见到她便下跪请安。
“老奴(奴婢)见过二小姐。”
“闵嬷嬷这是干什么?”喝了小绿递过来的茶润了喉,“都起来说话吧。”
五人起身,站在最前头的丫头自报姓名,“奴婢芳草。”
依序下去叫连天、阿碧、拂柳、古道。
鹿儿注意到那眼下有颗小痣的婢女也在,她叫古道。
既然是祖母指派来的人,她也没二话,让她们留下,所以,她的屋里现在有小绿、花儿、乐乐、芳草、连天、阿碧、拂柳、古道,连同闵嬷嬷九个人。
闵嬷嬷是领头羊,又是老人,碧纱橱的事自然由她统管,小绿就不用说了,是她身边最得用的人,乐乐和花儿来到她身边的时间虽然没多么,也慢慢训炼出胆量和担当。
不管这些新来的丫头原来做的是什么,就让乐乐和花儿管着这些新来的丫头,先看看吧,得用的提起来用,不得用的就当粗使丫头,也碍不着什么。
那晩,鹿儿睡得太沉,错过了洗尘宴,大家都知道她累坏了,情有可原,大老爷归家,老夫人身体好了一半,一桩桩都是喜事,没人计较她的缺席。
在县城,鹿儿总是睡到自然醒,初来乍到,鹿儿没敢太过肆意,第二天清晨,她卯时就起身,老夫人就在她隔壁啊,几个丫头殷勤的替她找衣裳,梳头,洗漱,焕然一新的去向明老夫人请家。
明老夫人由桑嬷嬷扶着从佛堂出来,正要用早饭,一见孙女来,问她昨夜睡得可好,怎么这么早就起身?可缺了什么,细细问过一遍。
鹿儿也一一的回应了。
明老夫人频频点头,这时,嬷嬷来问要不要传饭?
明老夫人让人多备了一份过来,让鹿儿陪着一起用饭。
明老夫人吃得清淡,桌子上几张烙好的饼子,撒上细细的葱花和胡麻,金黄酥化,更配上女敕笋脯、女敕芥菜等几样小菜,就着鸡豆胡麻粥,粥里除了小米还有白莹莹的鸡头米。
明老夫人一看没几样是小孩喜欢的口味,转头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好克化又适合鹿儿这年纪吃的菜,香珠豆、茭笋炒木耳肉片、芋头煨白菜和两只烧鹅腿。
鹿儿也不推辞,她一觉睡饱,食欲好得很,不只把两只烧鹅腿都吃了,还喝了两碗浓浓的粥,本来吃药嘴淡,没什么胃口的明老夫人见她实在吃得香,居然也用了满满一碗的鸡豆胡麻粥,这看在侍候的嬷嬷眼中,激动得一下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有多么没这么开怀的用饭了,果然二小姐回来是对的,二小姐真是老夫人的福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