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殿下驾临明府是何等的大事,明澹必须全程应付,没办法,他只能让弟弟明崇带着太医令去给母亲看诊。
至于府邸所有的人都搔动了,老老少少,上上下下都想借机来偷看一眼大殿下的英姿容貌,这简直就是平淡内宅生活难得的情趣啊!
但是侍候倒茶、端瓜果的就那几人,连大气都没人敢多喘一下,更遑论抬眼目睹皇子容貌如何又如何了,顶多也只能看见他脚下的那双玄色绣金线的蟒鞋。
可就算连大殿下的脚底板也没见着,一出了门,一张嘴还是活灵活现的能说个半天,好像他真目睹了龙子容颜,还跟贵人说上了话。
“大人就别管本殿下了,本殿不过心血来潮想来见见旧人,你让鹿儿姑娘出来与本殿下说几句话,你自忙去不打紧。”官扶邕察觉得出来明澹那股微妙的敌意,他哪里想得到对一个爱心太过泛滥的父亲而言,他都还没能与女儿好生培养一下感情,就冒出个女儿的“故人”来,他愉快不起来。
可又看在大殿下替他请来太医令的分上,明澹也做不出过河折桥的事来,只能虚以委蛇的说,“小女方与下官从乡下回来,下官见她面有倦色,这会儿也不知歇息好了没有。”
这意思呢,就是女儿要是没歇,殿下您改日再来,她也累了,您体谅体谅她风尘仆仆的,反正都在京里,日后有的是机会再见不是吗?
辟扶邕被鹿儿这爹逗到不行,看起来那只小鹿认了一个不坏的爹,不过,往后他要都像今日这样阻拦他和鹿儿见面……那可不行。
明澹看见官扶邕眼里的坚持,知道这位殿下是铁了心要见女儿的,不情不愿的让人去请,还悄悄吩咐,“心姐若是睡下了,千万不可以吵醒她。”
明澹是文人,他哪里知道自己所谓的悄悄话,对于官扶邕这样从小练武、有着深厚内力的人而言,就只是隔着耳朵说话而已,他听得再清楚不过。
明崇陪着太医令出来,太医令对着明澹又重复了一遍对明家人说过的话,“老夫人身子本就不佳,虚凉体弱,脉滞虚浮,刚刚应是情绪过于激动了些,心头起伏过大,气血于积,先服几服药缓缓,另关于老夫人的病情,要长期静心调养,按时吃药,固本之后再来谈后续其它的。”
他是医者,明眼人一号脉看舌苔就知道这位老夫人并没有多强的求生意志,可不知是什么刺激了她,方才竟求着要治好她。
病人有求生意志,好过仙丹妙药。
太医开完药方要告辞,明澹对着明崇道:“太医开了方子,遣人去抓药煎上,母亲且先歇息个几日,晚些我更带鹿丫头去侍疾。”
按理说他和弟弟都该在母亲身边侍疾的,但大厅还有一尊大佛在,他也走不开,向官扶邕告罪后,本想送太医令出去,太医令却连道不敢,大殿下就坐在大厅中,哪来胆子让主人撇下人送他?
最后还是由明崇把太医令送出了门。
辟扶邕无意和明澹继续大眼瞪小眼,他打算鹿儿要是再不出来,他就要闯进去见她了。
他想看着对他笑的鹿儿,想见那个一谈到钱就双眼放光,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小泵娘。
见了她,也许能缓解他回到京城后一直焦躁不安的心,也许可以抚平他被至亲背叛痛恨天下人的心……
放下茶盏,臀部刚抬了抬,就这瞬间,鹿儿蹒跚的出来了。
她看着有几分睡眼惺忪,因为没有出门,她就穿了件玉色的双绣对襟衫子,银白纱长裤,而且,还边走边打哈欠。
她身边的小丫头都看着有些不忍了,拼命拿手去掩她的嘴。
她嗜睡,只要躺上床,就一定要睡到足够的时辰才肯起,这是卫二传回来的定期汇报中提及过的。
辟扶邕又把臀部放了回去。
“怎么是你啊。”因为父亲也在,礼不可废,她朝着官扶邕行了礼,但是从小嘴里吐出来的却不是什么恭敬的言词。
“鹿儿,这位是大殿下,不可失了礼数。”明澹对女儿的礼数有点微词,是他的错,往后,定要督促她好好学习才是。
与明府有往来的人家虽然谈不上什么勋贵权臣,可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教出来的子女在礼仪上从来不曾出错,回头,他得让温氏去找个教养嬷嬷来。
鹿儿重新施了个周延的福礼。
这下,明澹呐呐挑不出刺了。
原来不是不懂礼仪,是因为是熟人,所以才随意了些。
“你见到我不高兴吗?”在她面前他很自然不再自称本殿下了,而是用你啊我的,这又让明大人心肝直颤。
“高兴,你要是挑我睡好了的时间来,我会更高兴,让小绿煮好吃的东西招待你。”她是真高兴,没料到到京城就看见熟人,老实说,这让她在人生地不熟时感到的危机和恐慌少了许多。
“你到京里来,怎么不知会我一声?”他心里觉得明澹这个父亲太不识趣,不过,他这回来,没打算久留就是了。
既然知道她往后都会住在这,还怕没有机会吗?
“这不是刚到,连行李都还没打开吗。”一般的姑娘肯定不会直白的回他刚到地头,人还乏着呢,如何知会,而是客客气气的道歉之类的,她似笑非笑的睨他。“我没说,卫二也会说,要不然你是怎么知道我找着爹,回家了?”
“恭喜。”
“谢殿下,你……殿下一别之后可好?”鹿儿见父亲没反对,也坐了下来,自己倒了盅茶解渴、醒神。
她咕噜咕噜喝完茶,神智果然清楚多了,只是以后喝茶之前不该看爹的小眼神的,挺严肃的。
丙然,她在爹面前就连措辞要很小心,像你啊我的这种称呼都要看人,眼前这位殿下以后该是不能更随便和他扯淡了。她默默的放下杯子。
“我过得没有你好。”他说得随意,却是真心话,只是这话落到任何人耳里都不会当真。
鹿儿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怎么不说话了?”官扶邕问道。
“你……殿下没事就早点走吧……”她爹就杵在那,这天都被聊死了。
明澹的心脏几乎被女儿吓得暂时停止,她居然岀言赶殿下,这是跟老天爷借胆!他一个激灵,就要起身告罪,没想到官扶邕手一挥,“明大人你在这里委实太碍眼了,我不是说和令嫒说几句话就走,绝不打扰。”
几句话,你现在都已经说了好几句,简直成套成套的往外倒了。
心里月复诽得紧,嘴里却都是请罪之词,“小女太过莽撞,请殿下莫怪。”
“你再不走,我就要怪了。”灯不点不亮,话不说不明,这位盐运使看起来是准备护着女儿到底了。
往后,鹿儿这个爹还真是个麻烦。
“大殿下。”明澹肃站了起来,已经要跪了。这位殿下传言杀人不眨眼的,他为什么忘了这一桩?
都怪他一颗心全系在娘和女儿的身上,又刚从任上回来,和这位殿下别说打过交道,只是有限的几次在重要场合匆匆见过一瞥,欸,总归就是他离京太久,久得失去了警戒心,不妙、不妙!皇家没有好相与的人,这位殿下更是复杂。
“得得,我来的不是时候。”宣扶邕一撩袍子起身,明澹这样的人不去当御史言官真是太可惜了,一板一眼,一板又一眼,他还真开了眼界。
他要去当了言官,应该可以替他那皇帝老子添不少堵吧?官扶邕没多少愠色的离开了明府。
卫一看着主子那跳动的嘴角这是怎么了?心情愉悦还是不悦?
主子笑的时候杀人不见血,不笑反而没事。他有些拿不准。
这段时日他自认察言观色的能力更加精进了,却还是模不清主子的脾气。他有多么没见过殿下这么带人味的神情了?
自从从那个荒僻的县城回来,路上又遭刺,殿下就完全变了个人,变成一个人人惧怕的性子。
明澹注视着大皇子的车驾离开,慢慢踱回院子,鹿儿却已经不在大厅,原来明老夫人已经醒,鹿儿去了远沁堂。
鹿儿的心也的确被官扶邕吓了一跳,但是那种好的一跳。
他和几月前相差颇多,要不是他先对她展露笑颜,有了几分之前的阳光灿烂,她一下子还真有些认不出他来。
也才几个月,他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语气声调,表情神色和以前截然不同,到底这段时间,他经历了什么?
看得出来他的个子更往上抽长了,身材修长伟岸,就算坐着,也得微微低头俯瞰,才能与她的眼睛平视。
其实不只女大十八变,她以为男人也挺能变的,差别在于,越变越耀眼,还是越变越苍老而已。
她两只脚微微踮高,怎地自己这个子就不争气呢?好歹也多个一寸什么的,表示自己有那么点寸进,唉,算了,身高这种事强求不来。
不过能在抵京的头一天就见到故人,一来就有好事发生,真好!
在这满地权贵的京城,她也总算有一个熟人,往后谁敢找她的碴,起码有个大靠山给她靠是吧?!
她一边想,脚步都轻盈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