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很尴尬,陆溱观以为贺关不去牧场了,可他只是提早半天到。
他和上次一样,和他们一起吃饭睡觉、一起到处走走逛逛,阿璃、水水上课的时候,他一样在书房里理事,并且将她的医书全放在他的书房里。
所以他们天天相对,可他的脸却臭到让人难以忍受,冷漠的眼神像针一般,时时刺着她胸口。
所有人都晓得他在生气,却不晓得他在气什么,而始作俑者则被众人推到前面,逼着她去解决主子爷的怒火。
于是在尴尬两天之后,陆溱观再一次在采茵的怂恿下,走向贺关。
蜀州的五月天热得惊人,她才走几步就流了满身汗,她走两步、退一步,磨磨蹭蹭地,却还是一路走到贺关面前。
贺关就站在葡萄架下,五月中葡萄开始结果,小小的一串,挂在枝叶间,晶莹剔透,可爱极了,听说苗栽是从西域送来的,王府还特地派人到西域学习如何种植,几年下来,倒也养得热闹非凡。
贺观知道她来了,他把头抬得高高的,远眺远方,假装没发现她的靠近。
陆溱观在他身后踌躇了老半天,最终叹口气、转身,本想放弃的,可是……
阿璃还好,但敏感的水水无法忍受,魏旻、季方、采茵也无法忍受,而她不只无法忍受,还手足无措。
靶觉到她转身,背对她的贺关,目光瞬间变得无比凌厉,她往前走两步,他咬牙切齿。
然后她一甩头、用力吐气、再转回来,他的牙槽松开,她再度走回他身后,他的凌厉收敛。
而她拉上他的衣角,轻唤一声,“糖果哥哥……”
才一眨眼,他眉弯,嘴角上扬,眉间那两道竖线化为一片祥和,但他仍旧保持沉默,不想太快和她和好。
陆溱观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在生气,气我没出息。”
对,就是生气这个,程祯都这样待她了,还不记取教训,还在乎他、看重他、担心他,有那等闲功夫,难道不会在乎她的糖果哥哥?
陆婶婶明明教过她,远小人、亲君子,程祯那种小人,不懂得远离,还想亲近、担心,她的脑袋被驴踢了吗?
她叹道:“是啊,我真没出息,程家如此待我,程顿毁信背义,就算不视他们为仇人,也不该为他们担心,可是水水姓程,我可以和离,可以和那个家、那些人断绝关系,但水水不能,万一程家论罪、满门抄斩,水水会不会被牵连?”
她绕到贺关面前,仰头,可怜兮兮的瞅着他,模样像极了以前在他怀里要糖吃的小女孩。
她的话把贺关胸口的死结打开,原来她不是心系程祯,而是在意水水,这个认定把他的怒气踢到九霄云外。
没错,她若是还在意那种男人,不必别人动手,他会抢先把她的头扭下来,看清楚里头装的是什么。
“有我在,谁敢动水水!”他霸气的一句话,引出她的笑脸。
“真的吗?即使她是程家女?”
“你不信我?”
陆溱观真心笑开,放掉他的衣角,拉起他的手,认真说:“如果连你都不能信,还有谁可以信?”
这句话让贺关相当受用,也让他冷了两天的冰脸回温,他举起衣袖为她拭去额间汗水,问:“很热?”
她点点头。“很热。”
“想玩水?”
“可以吗?我去喊阿璃和水水。”说着她就要跑开。
贺关一使力,把她拉回来。
陆溱观不解地望着他。
贺关说:“下次再带他们。”
“为什么?”
“危险。”
“危险?”危险还带她去?
“我在,怕吗?”
陆溱观又笑了,很简单的四个字,但保护意味十足。
她又不是傻子,好不容易才消灭他的坏心情,这会儿就算害怕也不能说。
她将头摇得像波浪鼓。“有你,不怕。”
贺关的笑意加深,他喜欢自己被她无条件的信任着。
牵起她的手,他带着她往庄子后头的山林走去,一路上,淡淡的笑容一直浮在他的颊边,久久不散。
魏旻看见了,松口气。
采茵看见了,笑出弯月眉。
季方看见了,一弹指,用力拍上魏旻后背,说:“去猎几只野物,晚上加菜。”
贺关带着陆溱观去爬山,山上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这样热的天,他们赤足玩水,笑声、尖叫声响彻山林。
玩累了,双足还泡在水里,陆溱观的头靠在贺关的肩膀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的回答虽然简短,却句句落在要点上。
于是她知道那年的夺嫡之争他冒了多大的危险,她知道皇子不好当,如果可以选择,他也想要远离后宫朝堂。
他说:“不为帝,亦能造福百姓。”
可不是吗?想想他对蜀州的建树,想想百姓对贺关的崇拜,想想这些年他为百姓做的,谁说非得当皇上才能有所作为?
然后她也知道了马家人的行径,知道皇上为了皇太后,对马家人的容忍及憎恶,也知道皇太后的身体让她再也无法护着马家人,马家人的辉煌即将落幕,到那时候,程家会怎样对待马茹君?是否会像过去对待自己那般?
“溱观。”他轻唤她的名字。
“嗯?”
“陆婶婶不愿你与人共事一夫,拒绝赐婚,倘若我允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妻子?”这话已经在他心里练习过无数次,终于,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出口。
心在颤、手在抖,他害怕她的答案依旧是拒绝,哀求的目光追逐着她的视线,她的心装满了说不清的滋味。
她无法回答,只能愣愣地看着他,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夜里,贺关坐在桌边,回覆各处送来的信件。
两个孩子躺在床上,陆溱观卧在床侧,一面轻拍水水,一面说着晚安故事。
这本是母女俩的习惯,自从贺家父子搬进来,也成为阿璃和贺关的习惯。
阿璃喜欢听陆溱观讲故事,享受这样的氛围,更爱她看着自己的宠爱眼神。
没有母亲的孩子,对于被宠爱有强烈需求,只不过男孩子的自尊让他不敢说也不愿说。
至于贺关,处理公事不宜分心,待在书房做会更妥当,但他和儿子一样,也爱上这种温暖温馨、属于家的气氛。
“有个女子刚搬新家,她发现邻居是一对孤儿寡母,生活穷困潦倒,连顿肉都难得吃上,她敷衍地与对方打过招呼后就进屋里。到了夜晚,那孩子来敲她家大门,咚咚咚、咚咚,那孩子在门外喊着,‘姨,你家里有没有蜡烛?’
“那女子心想,才刚认识呢,就上门借东西?就算家里有多的,也万万不能借,否则要是被这户穷人家给赖上,三不五时来这么一次还得了,于是她打开门,对男孩道:‘我们家没有蜡烛。’
“没想到男孩立即从怀里拿出一截蜡烛,笑着对她说:‘娘就知道你刚来肯定还没有买上,娘担心你一个人住,又没有蜡烛点亮,会吓着,让我给您送来。’男孩的话让女子羞愧极了。水水、阿璃,这个故事让你们想到什么?”
水水道:“不可心存偏见,阿姨认定男孩家里穷,肯定有求自己。”
阿璃缓声回道:“以己度人,不正确。”
陆溱观笑道:“世间有千万种人,每人的想法思虑都不一样,若我们总是认定自己所想才是真理,别人所虑尽是偏差错误的话,相当可怕。”
“为什么可怕?”水水问。
“因为这样,我们会变得固执己见,无法接纳他人意见,只愿意听想听的话,认定违逆自己的皆是坏人。到最后围在你身边的,只剩下愿意巴结你、讨好你的人。想想,人家又不欠你的,为什么要讨好你?”
阿璃一针见血地道:“有利可图。”
“没错,有利可图才会留下,无利可取,有多远跑多远,我们常说这样的人是小人,但他们在别人面前或许不是小人,怎么到你跟前就成了小人?可不可以说,是你把他们变成小人的?”
水水沉吟片刻后道:“会不会有人说好听的话,只是为了不想起纷争?”
“有可能,他们只想维持表面和平,并不会真心喜欢你,更不会付出友谊,渐渐地,没有人愿意亲近你,你没有朋友,看着别人的友谊,你心生嫉妒、怨慰,然后恶性循环,让自己成为讨厌的人。
“所以遇人遇事不能只凭直觉反应,不能主观偏见,要试着从各个角度去思考。一件坏事可能促成好的结果,一个好人可能带给你伤痛无数,世间万事万物都没有一成不变的规则定论,明白吗?”
阿璃点点头。
水水配合度很高,扬声回道:“我明白。”
“好了,很晚了,你们该睡了。”
“可我还想听故事。”水水撒娇。
“什么故事?”
水水看阿璃一眼,把点故事的权利交给他。
陆溱观只好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说给两个孩子听。
终于,两个孩子睡着了,陆溱观拉起薄被,盖在他们的肚子上。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桌边,拍拍贺关的肩膀,用嘴型说:睡了。然后又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去。
看着她佝偻着背,像只小老鼠,贺关忍不住笑了,宠爱的眼神追着她的背影。
他想起在雪地里捡到陆溱观和水水那时,她严肃、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看谁都带着防备眼光,现在的她,自在轻松、惬意快乐,偶尔露出小女儿娇憨姿态,这样的她,在他的脑海里,与三岁的小阿观重叠在一起。
他有点明白陆婶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女人的任性,是男人宠出来的。没有女人喜欢坚毅不拔,除非遇到无法依靠的男人。
陆婶婶说:我可以耍脾气、惹事生非,闯了祸让你陆叔叔收拾,是因为我敢确定,他爱我、纵容我,他会无条件、无止境的宠爱我。
陆婶婶很聪明,倘若当年她选择皇兄,就算皇兄愿意纵容,后宫也不会允许她自在快活。
他问过陆婶,离开皇兄,不遗憾吗?
她认真想了想,然后说:是遗憾的,我喜欢每段感情都有完美结果,可世事不能尽在掌握,能做的,唯有珍惜眼前这愿意为我付出的男人。
陆叔叔很清楚陆婶婶和皇兄的事,他没有嫉妒,唯有付出,这样的他,有权利得到陆婶婶的爱情。
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吹灭蜡烛,贺关悄然无声地走出去。
陆溱观站在院子里等他,冲着他笑,眼睛亮晶晶的,而后她抬头看着夜空的明月和繁星,说:“我真羡慕你。”
“羡慕什么?”
“武功。你潇潇洒洒、大步流星走出来,却不发出半点声响。”不像她,蹑手蹑脚的,还是东撞西撞。
“我有的,你都可以用。”
陆溱观咯咯笑开。“武功是本事,只能自己用。”就像她的医术,谁也抢不走。
他摇摇头没有辩解,却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他轻巧地掠过院子、飞上屋顶,没有弄出半点声响。他用动作向她解释,她可以享用他的轻功,可以分享他的一切。
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她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即使在高处也不害怕,因为身边有他。
坐在屋顶上,皎洁月光照着他的脸庞,此刻的他分外温柔。
她想赞美他的,但他先开了口,“为什么不回答?”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陆凑观有些纳K地反问:“回答什么?”
“当我的妻子,一生一世?”
怔愣须臾,她尴尬地笑了。
那天听到他的问话,她逃跑了。
因为无法回答,因为幸福来得太快,她感到害怕,人贵在自知之明,她还不至于傻气到过度高看自己。
现在他又问了,而现在两人都在屋顶上,她跑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我们不配。”
“哪里不配?”贺关皱眉。
他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两人极为般配,她十岁的时候配、二十岁的时候配,到了八十岁,还是配得很。
“你是王爷。”她直指他高贵的出身。
“你是大夫。”他指她受人敬重的职业。
“我曾经嫁过人。”这是污点,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大污点。
“我娶过人。”彼此彼此。
“那不一样,你是蜀王爷,就算娶过七、八回,也有人赶着上门嫁给你。”那位不管不顾、舍弃他给的生门还硬要钻进死巷的马侧妃不就是一个。
“前几天有两个媒婆上门。”他点出事实。
一句反驳过一句,每句都把她的话给堵死,好像反对无用,配合才是王道。
陆溱观看着他,认真地问:“这是商量吗?”
“是。”
“如果我说不行,管用吗?”
“说行管用,说不行不管用。”
有这么无赖霸道的商量方式吗?“如果我一直给不管用的答案呢?”
“那就一直商量,直到给管用答案。”
“我真没想过再与人成亲。”
“为什么?”
“因为水水……”
“水水喜欢我,阿璃喜欢你。”
“我现在过得很好。”
“嫁给我,会过得更好。”他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绝对。
“你还有一个侧妃呢,你知道的,在这方面,我有怪癖。”比起其他女人,她算得上是善妒型,这种女人犯了七出,娶进门肯定要倒大霉的。
“马氏待不了太久。”文涛会处理好一切。
“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上,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放心,不幸是她亲手造成的。”
就算她没有动作,文涛也一定有办法逼着她出手,对于文涛,他一向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