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随风翻飞着。
男人在漫天落叶里,虎虎生风的打着一套拳。
男孩站在一旁,一脸专心的看着打拳的男人。
乍一看,男人打的拳法十分简单,和一般武馆教的差不多,可再一看,就能看出差异。
男人拳头很大,挥出的拳头十分有力而快速,光是拳劲带起的风压就能再次卷起落叶,以至于在他身边的落叶竟没有一片就此落地,全被他的拳风一再卷起,直到他止步收拳,它们才纷纷落下。
“这就是工字伏虎拳,这拳法很简单,却是最基本的功夫,链拳招式不必花俏,扎实就好。直拳距离最短最快,链得好一拳就能搞定敌人。”男人说着,一边抬手握拳示范:“左挡右出拳,右挡左出拳,记得了吗?”
“记得了。”男孩点点头。
“全记得了?”男人挑起浓眉。
“全记得了。”男孩确定的再点头。
“那你试一次看看。”男人双手在胸前交抱,下巴朝前方空地一点。
男孩走上前,照着方才男人打的拳法打一次,让男人惊讶的是,虽然他只示范了一次,但男孩真的将整套拳法都记了下来,非但脚下步伐是对的,手上出拳格挡也一招未错。
虽然这“工字伏虎拳”并不复杂,可只看一次就能记得,这小子真的是聪明。
当然,这小子才第一次打拳,徒有形而无气力,但也很不错了。
男孩收拳止步,仰起小脸,期待的看着他。
男人藏起眼底的赞赏,只冷声道。
“再一次。”
男孩又打了一次,这一回,男人开口指导他。
“握拳时,拇指在外!踏地时脚要站稳!”
“挥拳时吐气!缩起你的肚子!气沉丹田!”
“再一次!”
“手抬高一点!不想被别人拿刀砍到头,你格挡时,就要高过你的头!”
“再一次!”
“站稳!出拳时扭腰!下挡时要挡出你的腿!吸气!吐气!”
“再一次!”
男孩再打一次,然后再一次,在男人开口时,重新打了一次又一次,树林里不断回荡着男人的指正,男孩也不断的重新打着拳,直到他全身都是汗,手脚直抖,累得站都站不稳了,男人才喊停。
男孩站在满地落叶中喘气,一张小脸因为打拳而发红。
男人看着那万分疲惫,但依然忍不住抬头仰望着他的小脸,这才露出了微笑。
“做得好!这才是我们周家的好儿郎!”
男孩双眼发亮,开心的笑了,可当他试图举步上前时,却因为太累抬不起脚,整个人往前扑倒在地。
男人哈哈大笑,将倒地的儿子从落叶中捞了起来。
“好了,阿庆,一会儿咱们回家,可别同你娘说我教你打拳啊。”
男人笑着说,一手抱着那根本累到走不动的儿子,大踏步走回家。
落叶随风翻飞着,男孩趴在男人的肩头上,能看见在穿林透叶的日光中,周围那些参天的巨木上,有着被爹方才链拳时,以拳劲打出的巨大拳印。
他还没有办法做到,他的拳头很小很小,连片叶子都卷不起来,可将来有一天,他一定也可以做到。
就像爹一样。
绿叶随风飞呀飞,落叶随风飞呀飞。
就像爹一样……
他睁开眼。
菩提又落了一片叶。
那片绿叶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落在怒放的红花之中。
艳红如血,似火一般。
蓦地,一只冰凉的小手抚上了他的脸。
他垂眼,看见怀里的小女人,凝视着他。
她以指月复轻轻拭去他颊上不知何时滑落的泪。
“你作梦了。”她说。
“嗯。”他应着。
“梦到了什么?”她问。
看着她温暖的眼,他听见自己语音沙哑的开口。
“我爹。”
对她说实话并不难,没有想象中困难,他再也不想对她藏着、瞒着什么。
那太累了。
以前他不说,是还想给她退路,可当他诈死,她还留着,他知道这一生,他再无法放她走。
温柔看着他,没有再问,只是拭去他的泪,抚着他的颊,然后将那只小手,搁到了他心上。
“娘还活着时,他曾教我打拳。”他告诉她:“工字伏虎拳。”
她不知该说什么,或许他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她听着他的心跳,听着他继续哑声开口。
“他教我打拳,还要我别同我娘说,因为娘不喜他和那些江湖人士胡混,习武易惹事,总有麻烦会上身。可我爹认为习武能强身健体,遇事才有办法自保。”
握着她的小手,他看着前方那棵菩提树,回想当年。
“他其实武艺高强,在为娘赎身后,他一直很安分的当个小老百姓,我们一家住在城外,他在码头当搬运工,娘白天在后院种菜,晚上在家做女红,早上就拿去早市卖,我们没有余钱,但日子过得还可以。”
然后他娘病死了,一切都变了。
她握紧了他的手,让他心紧又热。
“他其实不是个坏人。”
他语音如此沙哑,让她莫名心疼。
“没有那么坏。”
他说着。
热气莫名上了眼,温柔枕在他肩头上,和他交握着手,一起看着前方那棵菩提树,看着夕阳慢慢西下,将一切染成金红橘黄。
她与他就这样坐在漫天晚霞之中。
几上的茶凉了,没人在意。
这是他与她,这些年,少见的平静。
可那绚烂的彩霞,渐次消散,很快的,天就再次黑了。
虽然不舍,怕她受凉,他还是将她抱了起来,带她回房。
又是夜。
夜里醒来,是因为不够暖。
温柔睁开眼,只见那男人虽然不在床上,但依然就在眼前。
昏黄的灯火下,他伏案在桌,桌案上堆满了他同秦老板商借来的书册,那些古籍堆成了小山,摇摇欲坠。
这两天过去,她的身体渐渐好转,虽然依旧虚弱,总算是能自行穿衣起身。
秦老板的书铺子不大,但铺子后面这儿,该有的都有,什么也不缺。
每天早晚,秦老板都会到后院这儿来浇花,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见着她,也只是会同她点头颔首,不会多说一言一语。
周庆大多时间都顾着她,可每当她醒来,总会看见他在看这些书,起初她不是很了解他为何还在查看那些古籍,但这一刻,当她躺在枕上,看着那男人夜半不睡,仍在灯下看书的脸,她忽然领悟过来。
“那封印的办法,你没找到,是吗?”
周庆闻声抬眼,见她坐起身来,不自禁的朝她伸手。
温柔掀被下了床,来到他身边,握住了他伸出的大手。
他将她拉到怀中,让她坐在腿上,抓来一旁的大衣把她包好,不答反问。
“为何这么说?”
“悦来客栈,你没说它在哪。”那天她问起时,他闪避了那个问题。现在想来,他当时那么说,摆明是为了诓骗阿澪的谎话,他那时以为阿澪知道封印石在哪。
他看着她,笑了起来,坦承道:“我知道悦来客栈在哪,我只是不知道那封印的办法,被藏在哪一间客栈里。”
她一楞,“什么意思?”
他怀抱着这小女人,把脑袋搁在她肩头上,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这才指着桌上那几张摊开的羊皮地图道:“这些是凤凰楼当年的地道图。”
温柔倾身查看,看见那地图上绘制的地道吓了一跳,因为那几乎遍布全城,甚至延伸到了城外。
“凤凰楼是当年一间商行,经营的生意什么都有,悦来客栈是凤凰楼旗下的客栈,那姓风的楼主,南至安南广府,北到黑水勃海,东至百济倭国,西至火州波斯,都开设了悦来客栈,在大唐全盛时期,凤凰楼旗下的悦来客栈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共有两百二十八间。”
她闻言有些傻眼,“两百二十八间?”
“就算扣除掉后期增加的,只算江南地区的,最开始也有三十六间。”
“你怎知那人把封印的办法藏在悦来客栈?”
他从桌案上的书堆里,抽出其中一本给她,那是 那本他曾说过的《魔魅异闻录》。
“你看第二十三页。”
她打开来,翻到第二十三页,看见上面写着——
白鳞
上古大妖,能幻人形。
额有独角,四足长尾,体粗如桶,通体雪白,其鳞刚硬无匹。
喜居沼澪暗壑,冷酷、嗜血、聪明、狡狯。
若遇之,避则吉。
在那端正的字体下方,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明显不是同一人书写,是后来附加注记写上的。
天罡地煞,七星八卦,
凤凰法阵,春至悦来。
那简洁的注记,让她又傻眼,“写这注记的人和凤凰楼主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
“说不定是同一个?”
“不是同一个。”周庆道:“凤凰楼主姓风,地方志里则记载,当年收妖的能人姓宋,写这本书的人姓齐。他们三个都不同姓,或许是师徒关系,也或许完全没有关系,我不确定。”
“你知道当初那凤凰楼在哪吗?”温柔问。
“扬州。我去看过了,那楼早在几百年前就失火烧掉了。”
“那儿有风家后人吗?”
“有姓风的人家,但那家子没人听过凤凰楼,那儿倒是还有间悦来客栈,可早已不是原来那间,只是几年前开的,刚好同名罢了。”
“城里当年的悦来客栈,现在是哪?”她再问。
闻言,他笑了,苦笑,然后吐出一个让她傻眼的答案。
“迎春阁。”
她小嘴微张,有些愕然的看着他。
周庆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我只差没把迎春阁整个拆了,可那儿虽然也有地道,但里面什么也没有。”
看着他的苦笑,她只能帮着他查找翻阅,比对古老的地图与史籍,试图厘清八百年前曾经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