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幡飘动,纸钱满天飞散。
哀戚肃穆的氛围笼罩京城上空,乌云黑压压的一片竟不见天日,微暗的天色彷佛风雨欲来,风吹得人心浮动。
除了左家亲眷外,不少武官心有戚戚,主动前来送行,七皇子朱子尘也来了,代替他母亲谨妃来送舅父一程。
温赋为其念惇文,偭怀定远侯的种种功绩,他声情并茂的说着左征北的生平,用最感人的语气描述铮铮铁骨的男人,以感慨的声调来形容已逝的英雄,让人刻骨铭心的记住定远候为朝廷效力,戎马一生。
其实他是念给皇上听,念给有意中伤、恶意抹黑的佞臣听,念给天下百姓听,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定远候府的存在代表什么意义,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过世而永远沉寂,左家军是不朽的传奇,唯有左家人能驾驱,谁也取代不了。
靶念温赋的义助,老候爷频频拭泪,老友的相挺令他热泪满腮,他想他到死都会记住这份恩情。
定远侯府不会败落,只是沉潜。
但是让人诧异的,除了左晋元,外传已经残废、甚至已死的左晋阳、左晋开居然都在,一个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士兵搀扶着,脸色苍白了些,看似气虚无力,却捧着父亲牌位一步一步往前走,一个坐在轮椅上手持招魂幡,不停地挥动。
原本左晋开是让人抬着走,可是抬高,人的高度超过棺木,是为不孝,因此温千染连夜画了图,谎称是看到路人推着板车才想出轮椅这种东西,而她祖父又调出两名工匠局的工匠,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赶制出来。
至于左晋阳的苏醒却是费了一番周折。
看到生不如死、活死人似的丈夫,泪已哭干的柳依衣瘦了一圈,神情憔悴,少了些许的锋利和蛮横,多了心已死去的沧桑。
当初是她先瞧上左晋阳,求皇上赐婚,左晋阳原本不愿,另有所爱,他坦言没法接受她刁蛮的个性,可在她的坚持下,皇上还是赐婚了。
两人婚后生活虽小有磨擦,但仍过得下去,等到女儿左凤如出生,左晋阳终于对她生出一些情意。
因此看到小叔子带来的大夫年纪这么小,她二话不说的拒绝医治,觉得不能信任,她只要丈夫活着,不愿让他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就算守一辈子活寡也要守着丈夫,他是她的命。
劝说无效的左晋元气得想把屋子拆了,还和柳依衣大吵了一架,但是她一点也不退让,固执己见。
后来温千染请来不忍孙儿受苦的老侯爷作主,老候爷说有机会为何不试,他不愿原本能驰骋沙场的长孙从此只能躺着。
不过柳依衣还是拦着不让人靠近丈未,甚至用东西砸人,企图将人赶走,不想兄长的伤情被耽搁,左晋元闪身到柳依衣身后,抬手往她颈后一劈,将她打晕,总算能让夏露诊治。
夏露先诊治,而后施以九针之术,她将九根形态各异的银针插入左晋阳头顶,一炷香燃尽,拔针,带有腥味的淤血缓缓被特制的针抽出。
只是昏睡不醒的男人仍未睁开眼,一如之前的几日只有胸口的起伏,并无太大变化。
清醒过来的柳依衣见状大吵大闹,一会儿骂老候爷糊涂,竟让外人胡乱扎针,想害她丈夫的命,一会儿又污辱小叔子,说他意图夺权,仗着两个兄长有事好霸占定远候府。
面对她的无理取闹,温千染当着老侯爷的面给她一拳,扬言她再闹就毒哑她,果然安静多了。
大家都以为左晋阳短期内不会清醒,谁知在左征北出殡之日,他忽然低喊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案子连心,也许感受到父亲即将离去,所以他清醒了过来,送父亲最后一程。
只是左征北的棺木刚一入土,送行的亲眷尚未回府,皇上派来的老太监已在府中等着,没有追封,没有任何慰问的赏赐,只有一道圣旨命左家三郎即日赶赴边关。
温千染听到这个逍息,感觉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地看着来温府告知情况、神色淡然的左晋元。
“夺情?”她喃喃回祖父。
“是夺情。”
“为什么?”朝廷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功在社稷的朝臣,人都死了还不放过他的后人!
温赋无奈轻叹,“前方的左家军因征北的死而军心涣散,恐怕挡不了多久,若无左家人上阵稳定军心,这场仗怕是无任何胜算,受了重伤的阿完骨烈再度领兵,扬言要夺下我朝万里江山。”
皇上也是别无选择吧……
“可是他还这么年少……”想象左晋元到战场上会遭遇的危险,心头慌乱的温千染面色苍自,她忿然的瞪着皇宫方向,不甘心皇权至上。
“不是他就是老候爷,你想让你左爷爷拿着长枪杀敌吗?”都一把年纪了,只怕连战马都爬不上去。
“祖父……”她眼圈儿一红,神色可怜。
“叫我也没用,我作不了主,虽然我当过皇上的先生,如是太子太傅,可是皇上很久以前就不听我的了。”人会被无上的权力腐蚀改变,听不进任何谏言。
天威难测,所有人的前程性命都掌握在天子手里,这也是为什么温府一直是立场不变的保皇堂,唯有跟皇权站在同一边,才能更好的保全自己、保全家族。
“染染,别哭了,我本来就想行军打仗,累积战功给你挣个威风点的诰命,只是我爹不允,如今……”想到爹已不在人世,左晋元鼻头一酸,泪水在眼中滚动。
“不让你去,太危险了,朝廷又不是没人了,为什么非要你去不可。”温千染耍着小性子,她有一百种不让左晋元上战场的方式,连皇上都找不出破绽。
“我不去难道让我大哥去?”他半开玩笑,心中也是离情依依,这一别再聚首不知何年何月,可他非去不可。
左晋阳聋了,他的耳膜被霹雳弹的爆炸声炸破了,当时情况紧急,左征元无法保持距离,震雳弹一爆开,近在不远处的他便受到波及。
本来大家才因为他的清醒而欢喜,紧摇着却又因为发现这个事实而遗憾,其中柳依衣反应最激烈,哭了又哭,她无法接受丈大是个聋子,即使她还是爱他,可是她不想在亲友间失了面子,她宁愿他长睡不起。
于是,好不容易好一点的夫妻感情又产生裂缝,两人不再同房,左晋阳的无声日子只剩下他一人。
“……要不然我把你的腿打断,跟左二哥凑一对,省得他嚷无聊?”
“染染……”左晋元哭笑不得,但心里有更多的不舍。
温赋则是听不下去了,开口轻斥道:“胡闹,圣旨一下是能抗旨不从的吗?亏你天资过人,居然用来想不入流的手段。”
他孙女脑子灵活,这一招使得不错,只是边关告急,由不得他们的儿女私情。
老狐狸其实还是很欣赏小狐狸的鬼主意,也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说断腿她是真下得了手,不过她会拿捏好分寸,养个一年半载就“痊愈”了。
“祖父,事在人为,你孙女出手必是天衣无缝。”温千染的双目迸发出冷锐光芒,红着的眼眶却表露出她对左晋元的不舍和担忧。
看着孙女难受的模样,温赋无言以对,他以国家大义为重,可却不能忽视宝贝孙女的心情,说不出警告的话。
“染染,我想去。”左晋元把握住柔女敕小手。
在一旁听着没说话的温浩斐看到他这无礼举动,气得都想棒打鸳鸯了,可碍于有父亲在,他只有气闷在心。
但其实温赋也想胖揍左晋元这小子一顿,当着他的面也敢勾引他年幼的孙女,要不是这小子即将出征绝饶不了他。
“你想去?”温千染瞪着他,确认地又问了一次。
“是的,我想去,我有我的责任在,不能将几十万左家军置之不理,他们是我们左家三代带出来的兵。”身为左家子弟,他不能让左家蒙羞,贪生怕死。
温千染一听,赌气的说:“我不会去送你。”
他笑了,笨容中有坚毅和包容,以及对她的爱。“不去也好,我怕你哭鼻子,又要哄上老半天。”
温千染扁着嘴,转过头不看他,“谁会哭鼻子了,快走快走,我和你断交,不想见你。”讨厌,为什么心口酸酸的,很想哭。
打从她一出世,他就没有在她的重要日子中缺过席,只要她一回头他就在身后,傻乎乎的冲着她笑,把他认为最好的全往她怀里塞,不管她要不要都乐得直翻跟斗。
可是他却要为了不在乎他们的朝廷去打仗,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在京城,她要找他得到哪里去找?
他一走,就不会有人在她耳边着“染染,我们去河边捞河蚌”、“染染,想去看戏吗?我打几个筋斗给你看”、“染染花好看吗?我在山里操练时瞧见的,我爬了十丈高才摘到”,更不会有人时不时就对她说“我最喜欢染染了,我家染染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无人及得上”……
不自觉,温千染准流满面。
三日后。
说不来的人穿了一身淡紫色绣海棠花衣裙来到城门囗,还带来令人瞠目结舌的东西——长长一列载了粮草的马车,让众人都看傻了眼。
“你不是不来了?”
左晋元很高兴,盔甲之下是雀跃的心,笑得傻里傻气,倏地从马上跳下,跃至心爱姑娘面前。
温千染傲娇的别开脸,“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是怕你边走边哭,偷骂我无情,连来送你一下也不肯,我才勉为其难现身,让你感动感动,你眼泪鼻涕记得擦檩,别弄脏盔甲。”
“染染,我很感动,真的。”
他想狠狠抱住她,感受沁人的馨香,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坏了她的名节,即使他们是已定了婚约的未婚妻,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太过亲近。
“感动归感动,把我交代你的话听仔细了,第一辆马车内我放了几个箱子,一个装了我给左伯伯他们的臂弩,我让人连夜赶制做了能替换的弓驽,你十二支弩签用完后能立即替换,你不能让别人瞧见或借人仿制,万一流出去反而对你们不利,一共四个,你和你的随从成墨、京锐各一个,另一个给你信任的副将,你要靠他守护你的后背……”
京锐原本是左晋阳的亲信,胆大心细,臂力过人,但他用不上了,因此将人给了三弟,让京锐代替他照顾弟弟。
左晋元无比动容,“我知道了,染染。”难怪她脸色有些不好,眼皮略带浮肿,她一直在为他的安危操心。
“还有……”她忽然压低声音,防隐墙有耳。“另一个画上纺织娘的箱子里装的是威力惊人的霹雳弹。”
“什么,你带来了?”他震惊的声音一扬。
“小声点,你想嚷得所有人都知晓吗?”她瞪眼。
左晋元一脸歉疚,赶紧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给了我,不是说这玩意儿太危险,能不用尽量不用,万一被敌人偷去,也造出同样的东西会造成我方的大量伤亡。”
“所以我让你斟酌着用,去时先收好,不要拿出来,真抵挡不住时再用它救急,若有人问起,就告诉他们是某位世外高人给你的,用完就没有了,也不知其人的去向。以防万一。”
“为什么?”他不解。
温千染目光一沉。“要是朝廷要你交出制作方法,你交是不交?”
“这……”他脸色倏然变得嵚重,立刻明白要他隐瞒的用意。
他手中没有制作之法,交不出来,但是皇上会要他找出给他霹雳强弹的人,逼迫对方交出做法,然后……杀人灭口,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保证这样威力强大的武器只掌握在朝廷手里。
若被皇上查出是染染手中握有制作之法和会做霹雳弹的工匠,工匠和染染都会没命的,甚至还可能连累整个温家。
“我手中剩余的九十多颗霹雳弹全给你带上了,若是不慎被人偷或抢走了,对付霹雳弹唯一的方法是用水,泡在水里就炸不开了。”
“那么多?”他惊讶。
他爹、他兄长只各给了三颗,看来还真是亲疏有别,左晋元在心里暗喜,他家染染最在意的人还是他。
温千染扬起眉一睇。“大惊小敝什么,还有,我目前屯粮十几万石,先给你五万石带去,我都已经让人装上马车,车子就在外头,因为不好太张扬,所以没有一这都给你,以后再分送去……”
“这还不张扬?”区区一万名兵士,后头跟着看不见尾巴的马车,他们一路出城,全城百姓都看直眼,伸颈眺望。
“其中有两辆是肉干,我宰了二十头牛临时烘烤的。”
“你怕我馋肉?”他笑眼眯眯。
“作战时带上几片放在怀里,饿了管饱,不是给你当零嘴儿的,那是拿来救命。”当手上无粮时,用来止饥最好,牛肉的营养高过猪肉。
“好,我都收好了不给人。”
她满意地一颔首。“后面三十辆是药材,匆匆备下不是很齐全,缺了什么再写信给我,我让人送去。”
“你……你买这么多药材要花不少银子吧!”她辛苦赚的钱,却都花在他身上,他该怎么感激她?
“不用一毛钱。”她得意的一抬下颚。
“不用,不用钱?”她偷、拐、抢、骗?
“用的是你田里出产的。”白花自己钱的事她才不干。
“我田里的……我啦来的田?”大哥、二哥先前常笑他,平日花费都不够了还“孝敬”未婚妻,是三人之间最穷的穷小子,他这辈子想变有钱还真得靠老婆。
“你以前不是每个月交给我三十两,我把它们拿来买地,种上两年庄稼,把地养肥了改种药草,这些是你看到的两成而已。”其它她都卖了,赚了不少。
“染染,你好厉害……”天哪,他想不到的事她都想到了,简直是天上的神仙来着。
其实左晋元该感谢的是苏晚蓁,因她无意间说出的几包话,温千染便意识到将来会发生棘手的事,她在屯粮之余又让人在山脚下种药草,她喜欢做好万全准备以防不时之需。
“其实那些药材是给士兵用的,给你的我让夏露做成药丸放在瓶子里,好让你随身携带,有金创药、止血膏,治风塞、止下痢的、医肠胃不适的等等,我在瓶身上贴了纸条,你看就知道……”
左晋元感动不已,温千染还要继续交代,一道风景的声音却响起——
“咳!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再不走就得留下过夜了,你们……说完了吧?”有必要那么缠黏吗?
“京锐,你对我真好,还特意提醒我时辰不早了,我要不要谢你一番?”她最恨别人打断她没说完的话。
温千染笑容和善,骑在马背上的年轻校尉却忽地背脊一凉,连忙改口说:“你们慢聊,我在前头等着。”
哼!算他识相。
温千染也知道时辰不早了,只好长话短说,“你其它可能会用上的东西我都放在第一辆马车里,日后缺粮少食就吱一声,我可是有食邑的县主。”
“嗯!我走了。”左晋元一步三回头,艰难的上了马。
马鸣嘶鸣,一万名兵士分前后五千名,中间是一百多辆旗帜上写着“染”字的马车,浩浩荡荡的出城。
黄沙起,雄赳赳气昂品的挺拔人景渐成远方的小黑点,最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