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边在欢喜大团聚,爹呀娘的叫不停和乐融融,你一句我一句笑语如珠,大人的、小孩的混成天伦之乐。
那一边是乌鸦啼,霜雨落,阴云密布,安静得打了个喷嚏都会凝成冰凌,阴风阵阵,阴气森森,阴恻恻的弥漫一股阴霾,阴得五指一伸都是冰的,冻得僵硬,无法动弹。
本就性情扭曲的陈玉莲愤恨的瞠着和她抢男人的女人,明明是她相中的对象,她还没下手凭什么来抢?
他是她的,她的!
什么爹,什么孩子,通通是假的,她想要才是真的。
原本陈玉莲看李景儿的眼神是厌恶和不喜,如今是恨,满满的恨,她巴不得李景儿去死,永不超生,她会焚其骨,烧其血肉,让风冷冷吹散,从此魂魄不齐,难再聚合。
见兄弟一家欢聚,为免彼此尴尬,陈达生鼻子一模,打算拉妹妹离开。
谁知她完全不理会他,反而用力拍开他的丰,两眼含着仇恨朝萧景峰走去,让他捉了个空。
“你怎么可能是他爹?”这口气是质问,像是一个妻子责问丈夫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我今年二十五岁了,有个五岁大的儿子有什么稀奇的,我三弟的小孩还比我的孩子大。”要不是朝廷征兵,他爹娘还没想过要为他娶媳妇,是怕有意外才想给他留个后。
所以他不知该庆幸朝廷征兵才让他成为有家室的男人,还是该怨打仗令他妻离子散,差点天南地北各自分散。
“我明明打听过你没有妻子,你在家乡没人等着你。”她的银子不是白花的,若是来源不正确,她肯定吃暗亏。
“你打听我干什么,我不过是卫所一名百户。”要银子没银子,也不是多大的官儿,哪值得人惦记。
听到有人留心他的过往,心里怪不舒服的萧景峰不自觉地面上一冷,浇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厌恶。
“因为我要嫁……”给你。
她认为这是莫大的殊荣,纡尊降贵屈就他一个小辟,他该感恩戴德的伏地相迎,视她如珍似宝的捧在手心。
不过陈玉莲比萧景峰大一岁,女人老得快,生了一子一女的她一脸三十岁妇人的模样,眼角不可避免的出现细纹,她用水粉一层一层的掩饰,涂了厚厚的浓妆,旁人只见到她艳光如霞的妆容,不会特意留心妆粉下的纹路。
“玉莲,你进过我的书房?”陈达生不快的打断妹妹的话,她丢的脸够多了。
陈玉莲面上一讪,眼神闪烁。“自个儿的家里我哪里去不得?爹娘临终前一再叮咛你要好好照顾我,我只是在家里溜达你也不高兴吗?难道你还能不要我这个妹妹?!”
他真的很想不要,要不是一母同胞,他早就不管她死活。“我不是说过书房里放了不少军中机密文件,未经我的允许不得进入,就算你是我亲妹子,若有泄露之疑照样办你。”
三河卫所不全是自己人,为防被扯后腿,陈达生会将他认为重要、不得外传的文书带回私人件所,夜深人静时再好好思索,一看完便锁入只有自己知晓的暗柜里。
有时他也会不小心带回萧景峰等人的家书,因为驿差会先送到他那里,再由他分给众人。
有一回他瞧见萧二郎的家书封口是打开的,只以为是他爹娘没有糊好,他还特意取来浆糊将信封住。
这会儿想来是玉莲动了手脚,他说过的话她常当耳边风,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没考虑过后果。
“大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凶我,我都几岁的人了还用得着你说教,你是我亲大哥就该站在我这边,我被人欺负了你得替我出头,把那些不知分寸的贱民捉起来。”她眼中阴冷的闪着光,针对某个让她不顺心的女人。
“哼!以你的性子谁欺负得了你,是你别仗着我的名头给人难堪才对,是理我就帮,无理给我滚回去,我手底下的兵不是给你胡乱使唤的。”回去他就下一道军令,以后非他授命的命令不得执行。
“谁说没有,就是她,你看我的手都被她捉红了,她还想打我呢!”陈玉莲指着李景儿,再装出一副惧怕的样子。
衣袖翻起的腴白手腕上,有一道指痕鲜明的红瘀,可见力道有多大,再施点力搞不好手腕就折了。
投诉有理。
“霜明,告诉这位陈叔叔,刚刚那位面如粉墙的大娘想对你做什么。”孩子不会说谎,心如明镜。
一说出“面如粉墙的大娘”这一句,连布庄掌柜在内的人都忍不住笑了,暗叹形容得真恰当,唯有大娘本人不承认她已徐娘半老,气愤地又想挽起袖子打人。
“她好凶,一直骂我,然后说要打死我。”有了“爹”的霜明多了底气,坐在高高的肩膀上将小胸脯往前一挺。
“为什么她要打你?”总有个理由。
“她说我弄脏小姊姊的裙子,裙子那么丑,她穿起来好肥,我都吓到了。”他惊吓的拍拍胸。
一阵低笑声慢慢扩散,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身形略圆的白昭华身上,她和那件裙子的确不搭,显胖。
“你说谎,哪里丑了?而且我一点也不肥,娘,你说过很好看的。”这是她最爱的一条裙子,上面的绣花是湘绣。
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被陈玉莲养歪了的白昭华跟她娘一样,爱慕虚荣,眼高手低,她不想被人比下去,用要用好的,吃要吃好的,不管她合不合适,反正别人没有的她一定要有,好在姊妹圈里炫耀。
而她特爱吃,尤其油亮的肥肉,一口咬下有汁喷出来,满嘴的油能让她多吃一碗饭,久而久之身子也圆了。
但不致肥得过分,算胖子堆里的小美女,圆得很喜气。
“是呀!当然好看,我女儿美得像朵花似的,不识美丑的小贱种哪瞧得出好坏。”阵玉莲瞪了霜明一眼,眼中的凶光像要啃了他,将他剁碎了做成包子好喂给路边的狗吃。
看到一大一小两父子亲近的模样,她是很在心里,气在嘴里,银牙快咬碎的泛着苦味,很不是滋味。
其实她对萧景峰也不是到非他不可的地步,老实说还嫌弃他穷了点,但是禁不住人家有好体格,她一见就春心荡漾,好想与他在草垛上风流一夜,极尽那忘我的销魂。
瘦田无人拼,耕开有人抢,她便是这种心态,认为这男人是她先看上眼的,她都还没耕呢,岂能容许别人来抢。
什么妻子不妻子的她根本不当一回事,她要的就得是她的,没有第二种可能性。
“白夫人,请容我失礼了,我儿子不是贱种,他是我和娘子心爱的孩子。”目光紧定的萧景峰一手扶着妻子的肩,一边逗弄和他亲的女儿,一眼也没看向朝他勾眼尾的陈玉莲。
“爹。”霜明又高兴的喊了一声。
“爹。”细细软软的嗓音跟着哥哥叫。
扮哥妹妹都喊了,忸怩一下的霜真也喊爹。
三个孩子轮流叫爹,忽觉自己变高大的萧景峰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他的心是满的,充满感动和激昂,他当爹了,有了自己的妻儿,在将来的日子里,他们是他最想承担的负荷。
“爹什么爹,就你们有爹吗?弄脏我女儿裙子这事不能善了。你,过来给我磕头,磕到我满意了才准起身。”陈玉莲指着李景儿,存心刁难不肯罢休。
“人死了才碴头,等你不幸往生后,我会特地到你灵前上三炷香。”这人真该补脑,脑洞越裂越大了。
“你……你敢咒我死,你找死!”她气得冲过去要将人的脸抓花,再压着头一顿捶打,但她才一动就被兄长拉住。
“玉莲,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为什么别人的妹妹温柔懂事,他家妹子是山中母老虎,又凶又泼辣,还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陈达生在心里泣泪。
“为什么是我饶人,而非他们向我低头,至少得有诚意点,赔我女儿一件裙子,拿出一百两银子,此事就到此为止。”想找那女人麻烦还愁没机会吗?她有得是人。
一百两?!
狮子大开口,这才是坑人吧!
“一百两不可能,而且我还是想弄清楚事实的真相,绝不容许人颠倒是非。”
李景儿双目清冷的一扫,看向陈玉莲时特意寒光一射,看得原本有话要说的她不寒而栗。
“霜明你说,裙子是你弄脏的吗?”孩子要教,但不是要让他惧怕,用对了方式便能把孩子教好。
“不是。”
“那是谁弄的?”
“这……”他支吾着不敢说,眼睛东飘西闪。
他在瞧某个人。
“娘,是这个小姊姊一直转圈,一直转圈,转得裙子都飞起来才咯咯笑,她没看见我在旁边,飞起来的裙子盖住我的脸,我在舌忝糖葫芦。”霜真不安的想藏起舌忝得只剩下山楂果的糖葫芦。
原来如此,真相大白了。
“别怕,说实话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娘喜欢你把事情说出来,这样别人才不会把自己的过错怪在他人头上。”李景儿笑着模模女儿的头,对她敢勇于坦白而感到安慰。
有了娘的鼓励,霜真的胆子变大了,腼腆的笑着。“哥哥怕我被裙子打到才把我拉到他后面,他保护我,结果小姊姊就叫出来了,那个长得很丑的大娘就对着哥哥一直骂,她骂得可难听了。爹,她一直说一直说我们是有娘生没爹养的小贱种,是乞丐命,让我们早点去死……”
这话一出,刚才听见陈玉莲骂人的人都有点鼻酸,小泵娘可一点都没有说岔了,一个大人怎么能这么刻薄恶毒冲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说这种话,简直是丧尽天良。
初初听陈玉莲开骂时,只觉这人真泼辣,孩子那么小也忍心责备,现在由小泵娘细细柔柔的嗓音道来,竟有一番叫人心疼的不忍,稚子何辜,怎能不教而诛。
唯有李景儿若有所思的搓着下颚,心想她家的小霜真真是个月复黑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以后不用再为她担心了。
懊说的都说了,还句句落在重点,令闻者心有戚戚焉,一面倒的同情受了委屈的孩子。“镇抚大人,看在咱们同袍的分上,这件事我们不多做计较,但是请你约束好令妹,不要再无的放矢的怀疑别人。”
萧景峰话未说重,点到为止。
“兄弟,是我对不住,没有管好家里人,才让孩子们受到惊吓……”这根搅屎棍呀!无论走到哪里都臭气熏天。
内疚不已的陈达生往兄弟肩上一拍,表示歉意。
“大哥,你想两三句话就算了吗?昭华这件裙子可不便宜,他们不赔钱就不许走。”还盛气凌人的陈玉莲一脸狂妄地想找人算帐,认为不管对错别人都得“孝敬”。
卫所管地方上的冶安,权限比衙门还大,除了指挥使、同知、佥事外,就数她大哥镇抚的官职高,一呼百应,人多势众,还怕拿不住几个不识相的贱民?
“赔钱?”陈达生不悦地回头一瞪。“你是穷疯了还是存心敲诈,京里一套月白罗的衣褚都不用一百两,你这不过杭绸敢开口要一百两,而且是昭华自个儿太不庄重了,在布庄里转什么圈,一件裙子而已,你还宝贝个什么劲。”
“舅舅,裙子飞起来才好看,你看有流云纹,裙飞云动才衬得出我仙子似的美感。”爱美的白昭华拉了一下裙子,浅浅的流云纹似水流动,刹那间裙子上的图纹像活了过来。
他冷讽的指着裙上明显的糖渍,“是喔!为了衬托你的美而毁了裙子,这下你可满意了。”
她不高兴的嘟起嘴,“舅舅,我怎么晓得有人站在我后头,她看到我就该避开,笨死了,她得赔我裙子。”
“赔?赔什么赔!你们母女俩都给我禁足,三个月内不准出屋子一步,抄《女诫》《女则》各一遍。”再管教不好,真要将她们远远送走,省得他被活活气死。
“什么,禁足?!”舅舅疯了吗?哪有母舅禁外甥女足的。
“大哥,你不能禁我足,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年关到了,你也需要有人替你走礼……”他没有她不行。
“没有讨价还价,要是不愿意就给我离开我家,我不勉强你们。”陈达生气到赶人,觉得朽木不可雕也。
“舅舅!”居然要赶她走?!
“大哥……”他疯了吗?除了他这儿她还能去哪里,丈夫死后白家就不是她的家了,她是被除籍的女人。
比被休还惨,拿到休书的女子还能自立女户,而除籍的人等于没有根,除了寄籍之外哪儿也去不了。
“还有,以后的银子不是你们母子几个想要多少就取多少,咱们也是京里陈家分出的旁支,一切照规矩走,玉莲一个月七两月银,昭华、昭阳各三两,铺子、庄子的收入不许动……”
两母女闻言顿时发出刺耳的哀嚎声,直嚷着那点银子她们活不下去,母女俩抱头痛哭,埋怨陈达生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