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纱布已经解了下来,却还是系了条纱巾上去,只因被白绫勒出的那道青紫痕迹实在太过骇人,一时半会儿的也消不下去。
柳悠悠坐在窗前,手按在琴弦上,却是半天没有拨出一个音来。
小荷看看小叶,小叶也看看她,然后两个人又一齐去看坐在琴案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小姐背影。
自从小姐醒过来后,整个人就显得特别的沉静,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一处,半天也不见动一下,害得她们伺候的人都有些心惊胆颤,生怕她又起了轻生的念头。
轻生的念头,柳悠悠没有,可是,她有烦恼啊。
现在是有口不能言,有脚不能行,身边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个丫鬟,应该是被原主轻生的事吓怕了,这种行动不自由的情况让她想做什么都不成。
而且,她还担心一件事,如果她的灵魂占了关家小姐的身体,那她自己的身体呢?会不会关家小姐其实到了她的身体?
柳悠悠迫切地想知道贪欢楼那边的情况,可是现在她被困在相府里哪里都去不了,根本没办法打探。
琴弦终于被拨动,发出一声清悦的声响,然后就戛然而止,柳悠悠霍然自琴边起身。
“小姐?”身后的两个丫鬟异口同声唤出口。
柳悠悠看了她们一眼,手往窗外指了指。
小荷猜测道:“小姐是想到外面走走?”
柳悠悠点头。
小荷和小叶便跟左右护法似地跟在她身后一起出了房间。
从她醒来已过好几天了,这是柳悠悠第一次走出关小姐的闺房。
必小姐住的小院占地不算大,但院子里花木扶疏,可以看得出来关小姐是个喜爱莳花弄草的人,而且从房中的各处陈设来看,关小姐也是一个博学多才的。
家世这般好,本身又才貌双全,结的亲事——
想到这里,柳悠悠心中不由得黯然,丞相府和将军府结亲,两家可谓是门当户对。可这样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关小姐却在深夜投了缳。
柳悠悠在一株月季前停了下来,目光落在那正自娇妍开放的花朵上,正是二九年华,少女怀春,本是常情……关小姐应该是心有所属才会抗拒与唐家的这门亲事吧?她们都是求而不得的人啊。
也不知道让关小姐心仪的是谁?
可是,在关小姐做出如此决绝的抗争之后,为什么她心仪的那人却是半点儿反应也没有呢?
难道又是痴情女遇薄情汉?
柳悠悠苍凉地一笑,女人为什么总是要遇到这样的事情?
“小姐。”小荷眼尖地看到小姐的表情,不禁关切地唤了一声。
柳悠悠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只是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小叶想给她垫个垫子的,奈何自家小姐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
柳悠悠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小荷心领神会,转头对小叶说:“小姐渴了,去拿点喝的来。”
小叶应声而去,小荷这才在自家小姐身前半蹲,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小姐,张公子不知道您的情况,从小姐出事后,奴婢们一直没顾上给他送消息呢。”
柳悠悠低头看着她。
见自己的话吸引了小姐的注意,小荷继续放柔了声音道:“小姐,您真的不改主意了吗?张公子可一直都没明白应承小姐什么啊,小姐,您不能这样一直剃头担子一头热下去。万一到时候张公子那边落了空,唐家的婚事又黄了,小姐,您该如何自处?”
柳悠悠摇了摇头。
小荷见状不禁低头叹气,“小姐,如果那张公子也像您对他一样对您,奴婢就是豁出这条命去又算什么,可是……”她家小姐就是傻啊。
柳悠悠继续摇头,感情这种事,有时候真说不上谁对不起谁,关小姐一往情深,是她自己的选择,对方如果对她并无情意,也不能说对方错。
只是那位张公子真的对关小姐无情吗?
张公子又是什么身分呢?
柳悠悠恨自己如今对什么都一无所知,又没办法开口询问,真是急死她了。
她倒是能写字问,可是关小姐和她的笔迹不一样啊,要是真写了,只怕立刻就露了破绽。
一切都只能等自己的嗓子完全好了再说。
而另一边的贪欢楼里又是另一幅景象。
众人都说没想到这青楼之中还有真情,花魁花盼云为唐小将军挡了一剑,就此香消玉殒,而唐小将军为了伊人买醉贪欢楼,一个人待在栖云小楼里已经有十天,而且看他的样子还将继续。
被摘了那张精致假面的关舜华,又在昏迷之中被唐忠信换上了另一张平凡的面容,等醒来之后,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发生,让她整个人已经几近崩溃,浑浑噩噩,完全不知道这几天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
突然间她就不是自己了,突然间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突然间——她一个相府千金就变成了青楼妓馆里的一个小丫鬟!
她深夜投缳,醒来却在一个陌生的躯壳里,那么那个中剑受伤的身体原主呢?
她简直不敢想像到底发生了怎样的错乱,老天爷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必舜华不明白,完全搞不明白,她僵硬地站在原本属于花盼云的房间一角,畏怯的看着站在窗边的唐忠信。
每当他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关舜华就犹如被吓到一般,向后退一步。
这就是跟她有婚约的唐忠信,而他爱的却是她现在的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这是她这几天里唯一搞明白的事。
这个男人很早就发现她不是原主,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激动得想要抱住她,想要吻她,可这怎么可以呢?
无论是不是换个躯壳,她心里始终都只有一个人而已,她不会让别的人碰她的,即使是这个身体原主的男人。
她当下惊恐得抗拒尖叫,让他察觉了异状,接着他不只逼问她的身分,甚至想杀她,虽然他最后没动手,可那已经足够让她害怕,心惊肉跳,只要他在眼前,她根本连眼睛都不敢阖一下。
唐忠信这几天也快疯了,眼前的人明明还是小悠,可却又不是小悠,那种眼神、那种举止,都不是小悠会流露出来的,他的小悠到底去了哪里?
他想杀了这个人,可是杀了这个人,他的小悠就一定能回来吗?
如果他杀了这个人,小悠的身体又保不住,那么小悠回来的时候又该怎么办?所以他终究没有动手。
最该死的是,对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肯吐露哪怕一个字的消息给他,他毫无追查的线索。
还有,对方有如惊弓之鸟的反应已经严重影响了小悠身体伤口的恢复,再这样下去,小悠的身体迟早会被这个人弄得完蛋!
唐忠信知道现在他一定不能急,可他又如何不急?
他迫切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找回他的小悠,如果知道这一次自己的假公济私会让小悠遇上这样的险境,哪怕就是维持原状、哪怕小悠月兑离皇旗后会远走他乡,他都一定不会做出如此的决定。
他是想拥有她,可更想她可以健康快乐地活着!
“你到底是谁?说?”唐忠信猛地一把将手中的酒盏掷到地上。
酒盏碎裂的声音吓得关舜华惊惶后退,动作一大,立时扯动伤口,顿时整个人都痛得蹲到了地上。
唐忠信伸手抚额,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完全无法谈话!
眼前这个人只会害怕、只会躲、只会糟蹋小悠的身体,也让她自己不好受。
典型的损人不利己,自讨苦吃。
“来人。”他不得不叫人进来,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悠的身体这样被人折腾。
他只顾着不满关舜华,却忽略了正是因为他凶狠的态度,关舜华才会一直害怕,而没让柳悠悠的身体得到休养。
小苹很快进了屋,唐忠信交代了她几句,便退出了内室,关舜华才允许小苹帮自己更换包紮的纱布。
看着再次染满血的纱布,小苹脸色发白,嘴唇发颤,一脸心疼地道:“姑娘,您这是何必呢,自己的身子要紧啊。”
小苹虽然年纪小,可她在青楼这个大染缸长大,早已明白有些事能看不能说,好比现在姑娘的情形便是,她只告诉自己,受伤的是她家姑娘,无论姑娘从昏迷醒来变得再多,也还是她的姑娘。
必舜华额上冷汗直冒,心中倍感委屈。
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如此的痛苦,可是,一场她压根不愿意的借屍还魂让她落到了如斯境地……想到这里,关舜华的眼泪便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姑娘……唉。”小苹替她重新包紮了伤口,然后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开了口,却又不知自己能安慰些什么,最后只能轻叹一声。
“小苹,出来。”
听到外面叫自己,小苹赶紧起身往外走,关舜华专心哭自己的。
没过多久,小苹又回到了内室。
必舜华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问她道:“什么事,你说吧。”这小丫鬟也不过是个苦命人儿,她没必要让她为难。
“姑娘,公子说,他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姑娘变成现在这样,只要姑娘把事情说清楚,公子就不再出现在姑娘面前。”
必舜华用一双被泪水洗得发亮的眼睛看着小苹,想了一会儿后道:“我要想想,明天给他答覆。”
“好,婢子这就去回公子。”小苹转身又走了出去。
听到小苹的传话,唐忠信心中稍安,他现在只能用尽全力地克制自己,他不能继续刺激那个女人,小悠的伤必须好好休养才行。
今天的太阳有点儿大,花园里的花木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柳悠悠坐在临水的亭子里,看着水面的荷花,心情也不是很好。
这深闺大小姐的日子也委实是不自在,不知道原主没有自尽之前是不是也过着这样让人亦步亦趋跟着的日子。
必相爷还是希望女儿能够答应唐家的婚事,而她为了见公子一面,也表示先跟他见一面再说。
不管怎么样见一见公子再说吧。
只要公子相信了她的话,那她就可以知道现在自己身体的情况了,然后就可以决定之后需要做些什么了。
当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时,柳悠悠的心一下子便加快跳了起来。
一步,一步又一步,那个人在接近。
唐忠信应约来到相府,在进了花园之后,四周都变得静悄悄的,这让他心中有些纳闷,直到看到凉亭里那一抹纤细的身影时,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关小姐想跟他见一面啊。
哼!如果不是为了来赴关相爷之约,他今日本来可以从那个人口中知道小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结果……
心情并不美好的唐忠信,看着凉亭里的人影便打从心里不耐烦起来,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周旋一二。
苞关家的这门亲事,他并不愿意,可是父命难违,又因此次皇上交代下来的事情与关家有关,他才勉强按捺着没有私下破坏了这桩亲事。
可在小悠知晓他有婚约在身后,便日渐对他疏远起来。
他心里明白的,小悠这样的女子是不会与人共事一夫的,她即使身分卑微也不会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去,她有她自己的骄傲。
“关姑娘。”唐忠信没有委婉,而是直接进了亭子便开门见山地开了口,“不知姑娘找在下来有什么事?”
柳悠悠从石凳上缓缓起身,慢慢转过身来。
湖光花影掩映之下,少女的身姿婀娜,容貌清丽,目似点漆,端的是窈窕淑女。
可惜,唐忠信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思,更别提心动了。
柳悠悠并没有开口,而是将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唐忠信扬了扬眉,伸手接了过去,打开一看,神色骤然一变。
这字迹是小悠的……是小悠!
唐忠信霍然抬头去看眼前的少女,听见她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再帮我最后一次,这次事毕,你就自由了。”她顿了顿,又道:“办完此事,我真的便自由了吗?”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犹如沙砾磨过一般,而她说的前半句话正是纸上所写的内容,也是他对小悠说过的话。
瞬间,周遭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唐忠信眼中只有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女。
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他忍不住激动地向前迈了几步,对面的少女却立刻后退了几步。
唐忠信猛地清醒过来,停下了脚步。
她是小悠,却又不是小悠。
内在明明是小悠,可身体却不是,她断然不会用这副身躯来亲近他的,更何况,即使是原来的她也不曾主动亲近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