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多雷雨没错,可都秋天了,烟花村周围的十乡八里还下起了磅礴大雨,这一下就是两天。
农人倒也不慌不忙,下就下吧,秋收已经过去,就算雨多了点,也不碍着什么。
雨足足下了两天,天一放晴,阴曹请的工人就忙着整地,阴曹虽说不供饭,却让一莱在已时和申时送上两回的点心和热食,因为这两趟的吃食,让工人们更努力干活,彼此还会互相督促,谁敢偷懒都会招来白眼。
然而,让工人啧啧称奇的是,两天大雨,本来别说靠近水源,就算将来茶树种上要淹水,得从远处挑水的丘陆地竟然因为这一场大雨,靠着她的地的边边自然形成一条蜿蜒的小河,也太凑巧了。
河很小,就潺潺一条水线,说起来也只是雨势冲刷而成的河道,有些见得多的村人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说难听一点,不知它什么时候就会干涸掉呢。
因着水还混浊,没人想捧起水来尝一口,自然不知道这从飞泉流下来的水喝了能让人生律止渴呢。
包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这条小河以令人不易察觉的水势,慢慢的加宽水道的宽度,等到山坡地杂树清光,整地完毕,小河里已经清晰可见小鱼在其中游来游去。
有人去尝过河里的水,这才发现这水甘冽可口,十分的好喝,又见它丝毫没有要消失的样子,便传出这是老天爷要帮阴家,就连河道都为了阴家这块风水宝地改了道。
为着赶紧把茶树种下去,丁山在接回身体逐渐康复的丁大和妻子及小儿子后,安置好便带着丁丁和一莱去了江陵府。
丁山是个知道要感恩图报的人,他到了江陆府,利用他早年的人脉,又发挥他长袖善舞的本事,不只君山银针的茶树苗用合宜的价钱拿下,更谈好将来阴家的茶叶要是种得好,对方愿意高价收买。
为什么?
这君山银针只釆集刚抽出尚未张开的茶树女敕芽制作,细芽分量很轻,产量很少,非常名贵,若有了收成,且不论品相如何,可想而知那会是多大的获利。
茶园慢慢的成型,之后换阴家前面那块荒地动工了。
家里突然多了许多人,众人都觉得十分不方便。
没人知道盖房子的工头是打哪来的,不只烟花村村民没见过,就连其它村的人也不晓得,村民一开始也没把他放心上,只当他是阴家人从别处请来的人,因为怎么看他就只是穿着布衣,一副乡下老头的模样,也只知道他姓蒯,后来他露了一手精巧的木雕技术,慑服了所有的工人。
这绝对不是乡下人能有的技艺。
有人请他回家喝酒聊天拉近关系,这才知道他竟是有官阶的郎中大人,虽然来自江南农村,但因为盖了天门,由民而官,这下鼓舞了很多无法读书的孩子,原来,只要有一技之长也是能当官的。
阴曹只能干笑,她早跟始说过,请蒯先生来替她盖宅子是大材小用,一个先后得到四个皇帝信任和看重的大匠,却被始叫来替她这无名小卒盖房子,她真的觉得自己承拒不起。
为了表示她的慎重和诚意,她在村民轮着宴请蒯先生的同时,也抽了个空打算亲自下厨,只是蒯先生不给她面子,他觉得无尘煮的饭菜比她的好吃太多,说她真要有诚意,不如让无尘给他烧饭。
而为了让无尘给他烧饭,阴曹只能割地赔款,还预支了未来的大红袍,才得到他爱理不理的首肯。
她又不盖宫殿还是什么园林大院,只要找个积年老手的工头来也就可以了,始却请了个这么大名头的“死人”。
好吧,瞧他那股子鲜活劲,活得比她这实在的人还要起劲就是了,今天到东家泡茶聊天,明日至西家聊天泡茶,日子不亦乐乎,直呼这样的人生才有滋味。
在这一片忙忙碌碌里,腊八过了,年悄悄的来了。
今年阴曹赚了钱,又添上无尘、小飞、三花神婆、一莱和丁家这么多口人,不想热热闹闹的过年都不行,见者有份,每人一套新衣新鞋新帽子,就连蒯先生也得了一套。
既然蒯先生都有了,始那一套自然不能少,也不能马虎。
上回是买布疋请绣娘裁制的,想想自认识他以来,她总是仰赖着他,自己好像没为他做过什么,就算他从来不缺穿的,呢,应该说他什么都不缺,但她总该表现一下自己的心意。
她打算亲手来替始做一件新袍子——送人家礼,就算女红再差,都得亲自动手做。
然而事与愿违,她就是个手残的,袖针戳得十指都有洞也就算了,绣线被她缝了又拆、拆了又缝,布料都不成样子了,她没办法,别扭的把一莱叫进房里。
一莱一看那袍子的样子就知道是男袍,问明阴曹想要的花样子以及款式,默默的拿起针线,将这活计包了。
家里就两个男人,看着袍子的大小铁定不是给无尘的,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无端端就落了下来。
她的女红是一等一的好,在阴曹手上千难万难的东西来到她手里,几个日夜就大功告成,最后留下一边的袖口让阴曹意思意思的添上几针,表示是从她手里完成的。
前景看起来那么美好,无论是茶园、刚建好的新宅子还是男人,阴曹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也许等茶园经营稳固了,征得神婆的同意,让始来提亲。
从腊月二十九开始,无尘也歇摊子了,到了三十那天,他当仁不让的肩负起年夜饭的重责大任,待在灶房里从晌午后就没歇息过。
自然,有丁氏一家人在,他和小飞便规规矩矩的用着凡人的烟火煮饭菜,没施半点法术,但也煮得有模有样,丁丁和丁恬前前后后来过无数次,每回进来无尘都会打发他们一样小点心还是果子,最后让黄氏知道龙凤胎干了什么好事,这才制止他们的讨食行为。
三花神婆倒觉得家里有这么对龙凤胎有趣极了,随手给了一堆零食,黄氏也无可奈何。无尘和小飞忙着年夜饭,外头的丁山则忙着给所有工人发薪和一条鲜肉、一包糕点,还有一贯钱的红包。
不说在烟花村,就算在树城,很多东家给的也没这么多,人人都道他们摊上个好东家。过年嘛,要做的事可多着,黄氏有双巧手,带着女儿剪了各式各样寓意好的窗花,对联阴曹可是等着始来写,可左等右等,没等到他的人。
她唤他,却像上次一样,如同石子扔进大海似的全无回应。
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她安慰自己,第一次他关闭连结是去找落九尘,这回,他该不会又去找师父下棋吧?她一肚子疑问,坐立不安,从看每样东西都觉得好,到看什么都不顺眼,这让从厨房里出来喘口气的无尘也有些不解,大过年的,有什么事比全家团圆还重要?
他随手掐指算了一下。
不算还好,他这一算,脸色铁青了起来,甚至一掐完指,还没放下手人便往外冲。
阴曹见状,连忙拦住无尘的去路,“发生何事?”
他目光闪避,随意扯了个谎,“我忘记买炖羊肉的香料。”
“今儿个都年三十了,哪来香料铺子还开着的?到底有什么事?你快说。”她的姿态很坚决,态度很明白,无尘要是没给她一个能说服她的理由,她不会放他走的。
“真是会挑时候,始的劫数到了。”
他也不多做解释,拉住阴曹的手,顾不得家里一堆眼睛看着,眨眼凭空消失。
他们来到一处荒野的时候,天际雷声闪电大作,天际的乌云夹带着大量的霹雷轰轰作响,还有惨惨阴风,刮得人肌肤生疼,十分可怖。
始毫无惧色的站在旷野中,因为专注着即将加诸身上的天劫,并没有注意无尘和阴曹的到来。
阴曹见状就要往前冲,她的脑子里还很清楚的记着无尘在路上告诉她何谓天劫,始已经是千余年大妖,他经历过雷劫和火劫,如今将要面对的是上更难以忍受的风劫。
那风不是一般的风,风来,自囟门中吹入六腑,穿过九窍,骨肉会自动消疏,也会瓦解。
要是熬得过这一劫,寿与天齐,往后逍遥自在,就算天界也管不了他,要是熬不过,就此形神倶灭,绝了命。
“万万不能去!”无尘拉住她。“你去只会坏了他的事。”
没有她始或许能撑得过此劫,她若出现,要是乱了始的心神,他别说历劫了,下场也很难说……
阴曹掩嘴片刻,生生咽下喉头的涩辣,“你放手,我不去。”
无尘依言放了她。
无尘看着已经扭曲了的夜色,越发增强的狂风暴雨、飞沙走石,眼看这天风已非人力能控制,他不由得担心起现在没有了金身护体的始,拖着衰残殆死的身躯,要让天风这么一吹,也不晓得始熬不熬得过?
阴曹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瞪着被闪电惊雷和天火包围在其中的始。
她心如刀割,得狠狠掐住自己,管住自己的脚,才不会飞奔过去。
须臾间,一道天风准准的劈在始的身上,他表情痛苦,身子揺晃,看似承受得住了,第二道天风又来,这次他的身子揺得更厉害,口中流出鲜血,但是他神情平静,一如既往的严肃,如墨玄衣和焦黑的肤色黏在一起,散发出来的焦味刺鼻得就连阴曹和无尘都闻到了。
无人知晓他能否承受得住第三道天风。
见到始口吐鲜血,阴曹一双眼珠几乎要凸瞪出来,要是可以,她多想替他身受,她不想再站在这里看他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
她没有等第三道金光霹雳打下来,便迈开大步往前冲,距离他一步之遥,天风降下,她想也没想,也不管始的惊呼,用身子挡在始的前头,想替他身受天劫。
时间彷佛很长又很短,她护住始的同时,始伸长双臂抱住阴曹,用尽残存的力气将她护在怀里,转身用背顶住天风的摧残。
但是这样能挡住什么?
他妖力全盛时期或许能挡住十之七八的天劫,即便负伤,也能慢慢调养回来,可现在的大妖始,护自己一身完整都有大问题了,何况他怀里单薄纤细的小泵娘?
眼看两人即将命殒当场,忽然之间,两道庞大的力量分别而至,一道金光笼罩住两人,形成护体光罩。
金光正气凛然,隐隐带着佛光,挟带着毁灭性的天风遇上光罩竟反弹,向四处逸去,然而逸去的狂风会这样就消失了吗?
并没有,它恍若有知觉的旋转回来、聚拢,雷火飓风冰针化成更加可怖的厉刃,人体还未碰触,被这样狂暴的压力压缩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始口吐鲜血,阴曹的七孔都沁出了血渍。
但即使万箭穿心,混乱中,始仍旧用身体护着阴曹,彷佛根生在了她的身上,不曾移动半分。
晩了半分来到的白光,霸气的、硬生生替两人卸去天风最后压制在始和阴曹上的强压和所造成的伤害。
雷不成雷,火不成火,风不成风,散成了缥渺。
三道天风执行天劫完毕,也不过一息,天地恢复无悲无喜。
始和阴曹同时重摔在地上,两人面容焦黑,衣衫尽碎,都是奄奄一息。
始下了死力的睁开眼,试图去抓阴曹的手,开口便骂,“你这个……傻子……”然而语声哽咽,语不成调。“这是天劫……你以为是儿戏吗?”血泪流了出来。
阴曹连头都揺不动,却对着他绽放出最凄美的笑,终于让她抅住了始的手,相握的手紧紧的握着,宛如一条相连的线,谁也砍不断、拆不散。
阴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朝着始爬了过去,看着他那破碎焦黑的脸,张嘴便咬破手腕,把泉涌的血对着他的嘴。
“你……会没事……吧?”她的心里没有自己,眼里只有他。
“我这么强大,怎会有事。”他说得很坚决,但他连想替她止住穴道,不让她汩汩流出血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不是说我的血很好用?”她直往他的嘴边凑,就盼着他多喝一些。
“我好好的,用不到你的血,你什么时候能好好听一回话?”
“你喝——吧。”即便一口也好。
“你放心,该喝的时候我什么时候客气了。”他眼神涣散,灵识渐散,得专注着凝视着她才不会散漫了去。
“你喝,就算一口也好,求你。”她好像没有别的话要说,坚持他一定要喝她的血。
她有预感,他并没有他口中说的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