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很安稳的将阴曹放在竹屋的门口,一如既往,这里一个下人也没有,安静得像是没有人烟。
竹屋里有光亮,也就表示里头有人。
无尘瞅了眼里面,这是他头一次到竹屋来,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想进去的意愿。“我就送你到这里。”
“谢谢哥。”阴曹说着就想进去。
“兄妹道什么谢,不过你也别心急,那里头看起来也不像有过纷争的样子。”她这么心急,只是为了那烫样不见要来找始算帐,还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因由?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竹门半敞着,她坚定的推门进去,可也就一脚在前、一脚在后,再也无法动上一动。
竹屋的小厅中,烛火明亮,始和落九尘正在棋盘上厮杀。
祺子无声落下,攻与守,掠与夺,君子之争,皆在方寸间。
黑暗如子夜的无俦大妖,清亮如青竹的师尊,对比又突兀,却又带着一种让人说不上来的和谐和诡异。
他们像黑与白,泾渭分明又天比融洽。
她的到来丝毫不影响两人,阴曹悄悄慢慢的把脚挪前,去把红泥小炉端过来,走到后头的小院,将铜壶的水装满,又去将落九尘喜欢的那套茶具搬出来,顺手拿了茶叶和小扇,丢了炭进炉中,慢慢悠悠的烧起了水。
她明明累得要死,为什么要在这里烧水?
烧着烧着,扁子搧着搧着,果不其然,始和落九尘大战方酣,就看见炉子里的水开了,发出噗嗤噗嗤声,阴曹却巳经托着下巴,靠在一旁的书架上睡着了。
她一点也没有感觉这样歪着身子有多难睡,睡起来脖子和身子会不会抗议,她太累了,这两日从早奔波到晚,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了。
始险险在她身子要往下掉的瞬间来到她身边,双臂舒张,将一个不知道睡到第几殿的丫头轻轻的托正,抱了起来,像是抱着个无比珍贵的宝物。
落九尘所有的耀眼都在这一刻坠落。
阴曹不会知道,落九尘和这个忽然从天而降的男人对弈了一场如何精彩的棋局,而有关于她的那些他所不知道的欢喜悲伤,始都知道。
落九尘知道自己晚了一步,然而晚了一步,就全盘皆输了。
他并不是个因为女子就会心生怜惜的那种人,就像他那远在京里的未婚妻,因为不在意不关心,所以不理会更不会想念。
但是也小曹不同。
对他来说,阴曹是个奇怪的存在,她的性子有些难以捉模,说她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可她进退有度,待人谦和,拿她那几个师兄来说,他们如此待她,她却没说过三人半句不好的话?说她如大家闺秀般行事大方、气质出众,可是她会大着嗓门为了几文钱和小贩争得面红耳赤,两种反差,竟一点也不矛盾的融合在她身上,委实怪异,又吸引着他的目光。
她说过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他的身分却容不得这样,他是王爷,不说他早有个先帝指婚于他的未婚妻,将来不说妻妾满门,即便他不要,也会有人在他身边塞人,对一个王爷来说,婚姻绝对不仅仅是两情相悦,很多时候是出自政治考虑,身为王妃,哪来的立场要求他守身如玉,从一而终?
就算他肯,国情也不允许。
他给不了的,但这个和他有着一样容貌、威压扑面的男人却能。
始说,三千繁花只为她一人驻足流连。
他曾经为她蹦跶的心,却在始的面前无地遁形。
他手脚冰凉
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上次这般无措是什么时候。
在落九尘心中万般纠结的同时,始已经抱着阴曹走出竹屋,门外无尘倚着墙根斜站,叼了根狗尾草。
“哟,看起来好端端的,你们没打起来?”这调调是巴不得邻家失火呢。
“没你的事”
“你这人也太不仗义了,也不想想要是没有我,你哪来的美人在怀?要不是我,你哪来机会认清楚自己的内心?”说到底,他居功至伟。
“那要我包媒人礼给你吗?”
始的语调无比讥诮,哪知道无尘还认真的思索考虑了起来。
“媒婆我还真没当过。”
始懒得再与他废话,抱着阴曹,转眼消失。
“欸欸欸,怎就把媒人抛过墙了,你也等等我。”他可是连晚饭都没吃,好吧,就啃了两个饭团,连胃的缝隙都填不满,好歹,也请他吃点什么。
他嚷嚷着,人也如同流星一般去远了。
阴曹睡得并不踏实,很快就醒了。
浅粉金丝桃花大插屏,较纱帐幔,长长的毛毯铺在金砖上,金砖上还有着漂亮的雕花,镶嵌着各色玉石和宝石花样,宫殿华丽得让人瞠目结舌。
好闻的香气是从青铜翔龙博山炉里散发出来的,最奇异的是整座殿里不见一根烛火,而是靠着几颗光彩琉璃的亮度提供照明,阴曹因为好奇,模了模看似玉璧雕成的门墙,这一模,还真是用玉雕琢的。
这个败家精,要不要太过奢华了?
“怎么不多躺一会儿?”不再是无声无息的脚步,从偏殿走过来的始,手里拿着一小把蓝色还带露珠的小花。
他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有些苍白,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同凝蜡的面无表情,半点笑容也无,一双眼中带着少有的明净和清澈,不再让人不寒而傈,不敢直视。
他不再像一条孤行的狼,而是有了家、有了归宿的狼,浑身充满逼人的力量。
“这是哪里?”
“我的寝殿。”
“很漂亮,住起来一定很舒坦。”
“空荡荡的,有什么好。”他真心觉得阴曹那有笑声、说话声、饭菜香的小屋子才叫舒坦。
他把阴曹拉到一张玉雕的矮几边,让她在铺着重重软垫的玫瑰椅上坐下,随即几个低眉顺眼的宫女鱼贯的送上香茶和奇异的瓜里糕点,他也不说要送花给她,就那样把那一小把的花放在她面前。
“你方才看的珠子叫随侯之珠,世人将卞和之璧与随侯之珠这两样稀世珍宝称作『随珠和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
阴曹笑得很不以为意,“那世间这么多富人都不算富了。”和氏璧好歹还出土过,几国争相拥有,随侯之珠她见识少,还真没听过。
不过这么稀奇的宝物他拿来照明,看起来也只有像他底气这么足的人,才做得出来这事。
只是她不羡慕,她凭自己的双手努力,就算做不来拥有随侯之珠那般的富者,小盎之余,平平安安,够吃够用,还能恣意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她很知足了。
她实在也饿了,不客气的拿起水蜜桃便啃了起来。
水蜜桃芳香多汁,她一连吃了两颗。“你不吃吗?”她知道自己的吃相谈不上优雅,可她真的饿了呀。
始揺头,这些,全都是要给她的,他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样子。
“你这花我没见过,有名称吗?”花瓣是渐层的蓝,花蕊竟也是蓝的,刚开始看着觉得怪异,可那股淡淡的、扑鼻而来的香气很好闻。
“永生花。”
花长得特别,名字也特别,不过,她对永生一点多余的想象也没有。
她从来不觉得永生不死有什么好,身边的亲人都走光了,剩下自己一个孤苦伶仃,长生不老不死,不是自找当妖怪?
至于始,都当了千年的妖,也许不悔,也许悔不当初,不过有什么用,许多事一旦下了决定,便很难有回头路。
她不戳人伤疤,也不会去问他这问题。
始重新拿起那把被扎成束的永生花。“送你。”
被人送花的经验她没有过,而这花看似是要送给她的,又从始的口中说出来,让她不禁有点高兴,心里也微微地悸动。
被人送花,任凭哪个女子都会欢喜的吧?
阴曹微微抬着下颔看着他问道:“送我花,你这是喜欢我吗?”
看他没有反应,阴曹后知后觉的想到,自己会不会太不知羞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百般不自在,她开始说一些旁的小事。
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又脆又亮,虽然只是个问句,对始来说却好像迎面来了一簇箭,迅雷不及掩耳,又避之不及,以至于他的样子有些呆愣。
接着她不知说些什么,始只觉得她一开一阖的唇红艳艳的,像开在江畔的花,许是这段日子的营养跟上了,她原来瘦削的脸蛋上多了些粉女敕女敕的颜色,身量也逐渐抽高,其实她的五官极美,是那种古典端庄的美,若是等她全部长开,将会极其美丽。
“是要送你的,顾园子的宫女说这花是千余年来首次开花,我觉得它很合你。”坚韧又美丽。
始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阴曹察觉了的视线也看过来,这突然的对视让始如同被火燎了一下,他垂目避开,可转瞬又觉得不对,再把目光抬起,阴曹的眼光已经转开了。阴曹用指轻触着宛如蝶翼的花瓣,心里喜孜孜的,可舌头怎么都捋不直。
可她的傻气也就那一下下。
“慢着,你送我花是想让我饶过你把我烫样弄不见的责任吗?”她差点忘记这一茬。
她老远追到树城去,为的就是当面个明白。
“我故意弄坏的。”
他坦然得叫人牙痒,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可是将来要盖宅子的模型,你弄坏了,为什么?”他从来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我不高兴了。”
拜托,你就不能把话说长一点,一口气把要表达的意思说尽,谁知道你在不高兴什么?!“不高兴总有理由。”
“你对落九尘给的东西这般看重,还小心谨慎的放到屋里去,不许谁去碰,我高兴不起来。”
所以你就把烫样毁了?
阴曹实在不知该恼该笑,她以为只有幼稚的孩子会因为不高兴去做一些无聊的事情,可这只妖,都一大把年纪了,活过了人类十几倍的岁月,原来遇到生气的事也会一样乱来。
但是烫样都坏了,柔和的灯光下,她那无可奈何的笑意在眼底散开,看着他那一直不离开她的眼神,好像怕她恼、怕她骂,她到嘴边的明明是一些要骂他的话,但看着他却觉得他有些可爱,这是看对眼,所以觉得他万般都是好吗?
糟糕!阴小曹,你也快要像那些坠入情海的女子瞎了半只眼了。
“没了烫样也不要紧,我还有图纸,到时候让人照着图纸盖房子就是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别急,我找人来帮你盖宅子。”
这是要将功赎罪?
想了想后她赶紧道:“不用大费周章。”他找来的人肯定不是什么普通工匠,她只是要一间坚固结实又美观的宅子,可不是要盖什么富丽堂皇的宫殿。
“不费事,他就在宫殿里,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给他做,他还得感谢我。”始的声音虽然保持着温和,可他向来烕严,一旦决定的事,就是铁板钉钉了。
阴曹“哦”了声,“我那乡下宅子,用不到你身边那种大师级的人物。”
“这事我来安排就是。”
拒绝不了,她也不多说了。“那就多谢你了。”
阴曹不说话了,这沉默让始感觉不好。
“那个杂毛道士说小泵娘喜欢甜言蜜语,要人家哄着,让我别吓着你,也别整日板着脸,你也知道……这些我都不擅长,”他说着话别过脸,心里更焦躁,佢是他的心情更加坚定,“但是,我对你的喜爱只真不假。”
那些压抑掩藏的情绪油涌而起,更可怕的是,他也不想去压抑这样翻腾的情绪,他肆无忌愧的重新对她看过去,目光像燃着火焰。
阴曹不由得攥住了手指尖,心里有些莫名的酸胀,鼓鼓囊囊的,似乎一下塞了很多东西,她却不想舍去,只觉得饱满的那些情绪是如此美妙。
她避开他的视线,没话找话道:“我以为你和师父会一言不合的打起来。”
没想到她没有得到始的任何回应,她仰起脸看过去,暗影却骤然覆下,她的红唇被重重噙住,滚烫的舌毫无顾忌的伸进她的口中。
她感觉错乱,不知该如何反应,下意识便去推他,可始一个大男人她哪里推得动,而且她以为自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殊不知只是蚂蚁撼树,对勃发的始来说不过是欲拒还迎。
他喜欢这样的欲拒还迎,那杗示,她的心里不是没有他。
答案这么明白,这也是他第一次吻她,滋味如此芳香甜美,他深深地沉溺其中,完全不想放手。
“你够了喔!”阴曹浑身瘫软如水,好不容易从始不要脸的行径中回过神,这家伙不知发什么疯,抱着她乱啃一诵,要是继续放任他下去,她不知道会不在这里被吃干抹净。
始头抵着她的额,微微地喘气。
两人靠得那么近,彷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他抱不够似的又将她重新抱进怀里,靠着她的耳畔低语,“倾心花一朵,愿携手白头。”
一个男人对你掏出了心,有哪个女人能不感动的,阴曹不再试着和他保持矜持的距离,嘤咛一声,偎进了他宽阔的怀抱。
两心相属,情意坚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