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九尘当下备妥纸墨笔砚,笔尖蘸墨,开始示范画线条给阴曹看。
只见从他手下直接画出来的线条,不管直线还是横线,都跟用了尺子没两样。
“来,记得手指和手腕固定不动,靠手肘移动画直线。瞧,如果转动手腕,线条就会变成弧线,容易抖动。”
阴曹看得无比认真,试图把落九尘指点的话听进去,她握紧了笔,可惜,迟笨缓慢的线条是产生了,但它粗得像一条扭动的蚯蚓。
落九尘纠正她握笔的方式,又把她的手腕调到一定的高度,她很不习惯,手抖得更厉害,直线一条条都变成了蚕宝宝。
“师父,为什么要一直不停的画线条?”
他领着她又画了好几条线。“多练习,唯有画好了横竖线,才能提高手绘的稳定度,对你将来绘图才有帮助,直线,是最简单的……”
“要练成什么样子?”她开口。
“像用了尺子一样。”
她抖了抖,墨汁掉了下来,把白纸染晕了一块。
确实太难了,阴曹苦恼的表情逗笑了落九尘。
学习过程一开始有点枯燥,可是落九尘一直陪着她闲聊,他既不严厉,也不会打人板子,又极富耐心,不论她画了多少蠕动的毛毛虫,他都不动怒,拉着她的手,一教再教。
这样的习图对一点根基都没有的阴曹来讲非常辛苦,但是她发现她学习越多,师父面上的笑容越深。
他一笑起来,笑容璀璨得彷佛四周景致都没了颜色,变得黯淡无光,天地只剩下他的笑靥。
她觉得自己幸运,能待在师尊身边,能得到温饱肚子的活儿,还得到他那么多无偿的帮助。
当她从竹屋出来,回到工地,独自一人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素包子,配着竹筒的清水时,素包子只是很普通的雪里红加豆干,水就是普通的泉水,但她却觉得好吃到不行。
她虽然不是很注意旁人,基干女性敏锐的直觉和多年来自保练出来的警觉性,感觉得到师兄们略带嫉妒的眼光和敌意。
她能理解,师兄们没有不喜欢师父的,师父也一视同仁的对待,在落九尘面前,人人都只能保持同样的距离,所以同样是弟子也能相安无事,今日突然某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超前太多,撩拨众人一向以为平等的心态,她难免要沦为公敌。
可她也心存侥幸,几个师兄都出身大家,对欺负她这么个小不点这种事,应该不屑也不为,对吧?
下了工,她便往家里赶,谁知有三名粗鄙的市井之徒不由分说地将她团团围住,将她架到了偏僻的巷弄中。
“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这娘里娘气的兔儿爷,要怪只能怪自己设长眼去惹了人。”
“哦。”她眼睛骨碌碌的转,心怦怦跳个不停,就怕对方看出她的紧张不安。
“你哑巴啊,不回话?”
其中一个面目凶狠的朝她逼近了一步,浑身酒气,神情猥琐,还有一口快掉光的大黄牙。
她这不是在研究地形,伺机逃跑吗。
毖不敌众,她要随便说错话,惹恼了这些混混,一对三,胜算为零。
在她短短十几载的人生里,这类的欺凌事情并不罕见,有人的地方,是非就多,男人多靠拳头解决,女人逢高踩低,拈酸使坏,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这回,怕又是不知道去碍到谁的眼了?
想来想去,好像也就师父那几个弟子,她要称之为师兄的人。
她单纯的以为只有低下阶层的人爱玩这一套,真是没料到勋贵门阀的人也玩这一套,他们比较不同的是,若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便花钱买通人,也是,手里有钱,多得是愿意替他们办事的人。
“你跟他罗唆什么,赶快办完事领银子,小八还等着咱们去赌坊玩上一把呢。”
矮个子不耐烦了,死命的催促,手里的绳索一直作势要往阴曹套去,那狠劲看了叫人心寒。
三个大男人包围了过来,阴曹已经做好准备,那个矮子看起来个子最小,但也最狠,不过向来会叫的狗多是虚张声势,另外两个男人她没把握,看来看去,她只要把矮子撞倒,她逃跑的成算就会多些。
她想得很美,却错估了男人和女人的力气是没得比的,还有一说,男人的力气是女人的三倍。
她没能从那个自认为的机会冲出去,反而脸颊狠辣辣的被搧了一个大耳光,顿时耳里除了嗡嗡声便再也听不到其它,眼前一片金星,接着双脚悬空,像小鸡似的被人拎了起来。
剧烈的耳鸣过后,她听见男人得意的笑声,她的身体飞了起来,眼看她就要贴上墙壁,变成肉饼——
她已经够没肉的了,再变成肉饼,还能看吗?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身体却没深刻的感觉到墙壁的冷硬坚实,只感到一股徐徐的力量托住了她,然后她腾飞,飞进了一个她从来没想过的怀抱。
她最先看见的是有着凹沟的下巴,接着是喉结和没入玄衣里的锁骨。
“……始。”
她的式神。
这场架打得非常沉默。
应该说是一面倒的沉默,因为有一方连发出声音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始从袖里吐出来的黑沙卷走,抛上了半天高。
阴曹亲眼看着那三个人也不知飞了多远,片刻后从朗朗晴天的一个黑点变成米粒,以极快的速度么扑通、扑通掉进不远处的池塘。
池塘里的鸭子吓得四处逃窜,蛙声大作,良久,才看见三个泥人顶着浮萍,哀声惨叫,陆续的往岸上爬,十分狼狈不堪。
始视若无睹,沉声道:“他们哪个用他的脏手碰了你?”
她迟疑了下,回道:“我这不是好好的。”
“要是没有我出手,你哪里好得了?”他嘲讽的意思非常浓厚,完全不给她面子。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
“为了这样杀人,不值。”
虽然和始相处的时间没多久,她却知道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为了熄灭他眼中的杀机和眉目间淬着的冷厉,她不自觉地轻轻搭住他的手腕,想缓和他的情绪。
始的眼光牢牢的盯着阴曹那称不上白皙的小手,他原来是想发怒的,但不知为何怒不起来。向来,女子不经他同意碰触他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不料她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碰了他,而他竟然不感到生气?!
透过布料,他能感觉到她有着温度的五指……温度,这是多久不曾有过的感觉?
原来,他还能有感觉。
他都已经忘记多少年前,因为长生不老药的甜美诱惑,他尸解成仙不成,最后却成了妖。
他一生与六国为敌,创建大秦,死后仍旧是能呼风唤而、翻手覆云雨的大妖怪,可也早就失去了人的心。
为什么遇到她,他旁观而冷淡的心不见了?
他见不得她受一点屈辱,莫非,他记得的是她之前“多此一举”的“极救”,这会儿替她出头,为的是情义上的回报而已?
是的,一定是如此。
他轻轻抖掉了她的碰触,一缕指风如刀般划过去,那些人的膀子仍旧完好无缺的留在他们身上,不见任何损伤或是血迹,只有他们自己才会知道,从今以后,他们再也不可能靠一双臂做任何事。
废人不需要完好的四肢,看在阴曹不欲杀生的分上,他还给他们留下双腿,已经很仁慈了。
阴曹不得不承认,要是没有始,这回她别想全身而退,所以对他“法外开恩”的行为,她睁只眼闭只眼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恶人,是需要受点教训的。
始玄黑色的宽袍大袖又往阴曹一挥,将她包裹住,往自己怀里一带,无声无息,瞬间消失。
这是头一遭阴曹这么靠近一个男人的胸膛,他很冷,比寒冰都要冷,靠着他就跟抱着一块冰没两样。
这一刻既短暂又漫长,她正想拉开两人的距离,不然她也要冻成冰块了,却已经回到了自己家里,没有二话,她又像沙包般的被扔掷在贵妃榻上。
阴曹模着臀部,想骂脏话。
这个男人委实太过粗鲁了,刚刚对他“英雄救美”的一丁点好印象全没了,对他这老喜欢把人当沙包丢的行为十分的不赞同,至于她家什么时候多了个黄花梨木嵌螺细龙游凤戏的贵妃榻,阴曹选择漠视。
她现在终于明白,这个始就是个享受惯了的妖,吃穿用度,除了讲究还是讲究,不是她们这种平民能企及的。
但是她不羡慕,生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上辈子积了德的,这一世活得恣意快活是他们应得的,像她,上辈子肯定没积过什么好阴德,这辈子贫穷坎坷如影随形,可她四肢健全,只要她愿意打拼努力,何愁过不上小康而能吃饱穿暖的日子?
她这辈子只想和三花神婆相依为命,没道理她这么认真,连想替神婆养老这点心愿都做不到。
“我虽然不是什么易碎物品,但是至少你可以轻轻的把我放下来,我对你的感激之情会放在心里更久一点的。”
被拐着弯指责的男人看着这个敢反驳他又一脸无所畏惧的女子,冷哼了下,“我这是在告诉你,我只要迟上那么一步,沉进池子里去的人可就不是那三个杂碎了。”
阴曹噎住,脸色有些杂然,她从来都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她知道始说的话有理。“你救了我,我还没向你道谢,是我失礼了。”
她福了福身子,规矩的施了个礼,一点错也没有。
救命大恩,可大可小,但受人点滴,必要涌泉以报,这是神婆从小教她的道理。
要是没有他,自己可能连晚上的月娘都看不到了,遑论再见到神婆。
始对她无可挑剔的礼倒没说什么,但是他直觉地对阴曹的出身怀疑了一把。
“以后别去上那什么工了,一堆男人,你一个女子混在其中,不像话!”
他可是要先声明,他没那大把的闲时间整日跟在阴曹身边,今日会去探班,不过是闲极无聊,想说去看看一个弱女子究竟有什么短工可以做。
没想到去到那里的时候,正好听到那几个不成器的公子哥正在说阴曹夺了师尊对他们的喜爱,商量着要如何给阴曹一点苦头吃,让她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
也幸好是让他碰上了,今日他要没有心血来潮,她就要吃大亏了。
“师父说要教我绘图,我不想放弃,有了一技之长,我就能活得更有底气,我需要银子,我需要这个技能。”
她想抬头挺胸做人,今日虽然画线条画到手到现在还在抖,但是她不想放弃。
她其实是恨自己的,她不像那些心灵手巧的姑娘,进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那些煮饭绣花她只学了点皮毛,所以想当厨娘还是绣娘养活自己是不靠谱的事,最终也只能剑走偏锋,去给人家当假孝子,混一口饭吃。
师父没有嫌弃她什么都不会,所以,除非师父嫌她资质鲁钝,不让她学下去了,否则她绝对不会主动离开的。
还有,这个家一下子多了三口人,加上她,四张嘴巴要吃喝,嗯……好吧,始不必她担心,无尘只要随便出去绕一圈就有收不完的礼物,小飞是纸剪出来的式神,吃饱对他来说也只是好奇多过需要。
说起来,她家里的男人都没她什么事,她还是只需要把自己的肚皮管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