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胜琪真没见过贺行之这个样子——大夫在的时候还算冷静,大夫一走,情绪马上大爆炸。
他盯着她的肚子,表情激动,“真有了?”连声音都小小的,像是怕吓到孩子似的。
她笑说:“大夫不是说了吗,一个多月。”
“对,说是过年前后。”他喃喃自语,“过年前后就要当爹了。”
“是啊,我孩子可聪明了,不管年前还是年初,都能领红包。”
贺行之被她逗笑,伸出手抚着她的肚子,不敢用力,很轻很轻,“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不是,你的高兴肯定跟我不同。”
“不都是为了这小家伙么,哪里不同了?”
当然不同。
成亲年余,他能感受到她的努力以及不习惯——譬如说,每天早上比他还早起床,亲自端水给他梳洗,替他更衣,她很尽心地在担任一个妻子。
她做得很好,但看得出来她做不惯。
就像那一次他在将军府中的水榭见她,她跟自己行礼一样,脊梁直,屈膝深,但就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还有,她在乡间时说了一个奇怪的词汇……
成亲后因为女人的事情不高兴,宁愿被休回乡下……
这一项一项都证明一件事情,他的直觉是对的。
贺行之拉起她的手,坐上美人榻,“既然有了孩子,这辈子的关系就断不了,你总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吧?”
左胜琪内心一震,尽量让自己镇定,“我还能是谁,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左家的赏花宴,第二次见面是左家的水榭,第三次见面是左家的庄子,你说我是谁?”
“在左家庄子时,你提起后山花开遍地,说,『绵延桃树像粉红色的海浪,真美』,海浪?你在哪里见过?”
她说过这句话?
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
“我不介意你是谁,但你该告诉我你是谁。”
“我,我……”
“我们成亲,现在都有孩子了,小事你尽可以藏着,你那些奇怪的画,奇怪的书,我都不介意,但只有这个你要告诉我。”
“我说了那是西瑶的文字跟绘画……”其实是英文日记跟一些她记得的现代景色,巴黎铁塔,凯旋门,自由女神,实在怕自己忘了,所以尽可能记录下来,却没想到贺行之有一日找书时看到那迭东西,她情急之下只得随便掰。
“我会读一点西瑶文,西瑶文不是那样。”
左胜琪一阵傻眼,早知道说是南召文……
想再糊弄,但看他表情大概有点困难——如果继续装傻,两人之间便会开始产生裂痕,这样下去也没意思,好呗,想听她就说,如果他把她当成妖怪赶去乡下,那也是命。
“我这么说吧,你记不记得去年宫中秋宴时请了戏班子,当时连唱了几出,其中一出〈桃花春〉,讲官家女子桃花遇难,魂魄游离之际刚好遇上乡下女子阿春病危,神仙跟桃花说你命数未尽,就上此女的身子过完阳寿吧,桃花原以为是梦,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真成了阿春,因挂记父母,千里迢迢上京的故事。”
“有些印象。”
“我,我跟桃花也是一样……遇难后魂魄还阳……”她怕吓到他,因此先说了个故事铺陈,让他心里有点底,掀牌时又说得很慢很慢。
没想到他神色如常,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这下换她惊了,“你不惊讶吗?”
“惊讶。”
“那为什么面无表情?”不对,还有点在笑,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解除内心疑惑,贺行之觉得心情颇轻松,“还以为你是来路不明的女子顶替身分,居然只是离魂而已。”
她拉高声音,“而已?”这很严重好不好。
“若是顶替身分,会有两个以上的经手嬷嬷,两个以上的人牙子,包括你母亲身边几个亲信,这实在太多人,不可能永远瞒住,等你生下孩子,皇后势必封赏,若是封赏过后发现你是冒牌的左家小姐,谁也保不了你。”
她一下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在知道有孩子后非得问个清楚,是因为这个——担心她是冒名领赏,损及皇家颜面,而把命给赔进去。
“离魂还阳啊,那么应该就是发生在赏花宴跟我奉祖母之命上门探视的中间吧?”
她点点头,真不能小看这古代人,直觉太敏锐了。
“阿春是阳寿尽,这才让桃花有了机会,所以原本的左七……”
“原主那日求嫁,惹恼康氏,田氏担心祸及亲子,所以直接下毒,想藉此跟康氏讨饶。”既然已经知道她的来处,她也就不用再称呼田氏为母亲了。
“你既非左七小姐,又怎知道这许多事物?”
“离魂之际见了许多,包括田氏跟赵嬷嬷怎么商谈,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就觉得奇怪,你不像信鬼神的人,可每次陪祖母上山礼佛,都会特意准备供品,是给原主的吧。”
“嗯,一来是受了她的身恩,二来也是觉得她可怜——我都嫁入贺家快一年了,田氏居然没有一次来信问我过得如何,想来原主在仰熙院也没得到太多关爱,我几次在帮她设的无名牌位前问有没有心事未了,需不需要插手一下左雷进学堂的事情,可感觉上都不需要……
“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她好像只希望我能常常替她祭拜父亲,善待丽姑,兰秀,菊芳,这样就可以,哪日如果田氏跟左雷被赶出户,伸手照顾一下衣食就好,现在的话不需要……话说,你也太平静了……”
当初她游离之际不知道逃避了几天,穿越过后又不知道逃避了几天,贺行之听到这些,怎么能一脸没事的跟她讨论呢,就算只是弹开一下表示诧异,那都比较正常吧。
“我原本只担心你是冒充的,既然不是,其他的就算了,不过因为第一次知道这种事情,所以多问了两句。”
还,是,这,么,平,静。
“桃花成了阿春后,千方百计想回去找亲生父母,你呢,出自哪州哪府,这事情说来有违世道,为了避免后患,你不能跟家人相认,但请人多加照顾倒是可以,把名字出身给我,我派人去查察。”
她闻言,有点感动,有点尴尬,因为穿越比离魂更复杂,“倒、倒是不用。”
“不用?”
“我不是大黎国的人……”
“那个假西瑶文,才是你原本的国土吧?”
“也不是……”
“还有话没说完是吧,一次讲清楚。”
“这么说吧,这片疆土现在是大黎国,两百多年前是高奚朝,高奚朝再往前是农发朝,如果你从大黎国突然到了农发朝……”
贺行之脸上第一次出现微妙的神色,“你是说……”
“我来自大黎国之后的百年,我的国家没有男尊女卑,而是男女平等,只要你是人,就是平等的,所以我真不爱下跪,那与孝道无关,因为不习惯,我的国家对女人可好了,不用穿绣鞋,不用学绣花,六七岁起就外出上学,能读书就一直读,长大了要是有本事,也能自己开店当掌柜,甚至当官。
“男孩不一定值钱,女孩也不一定赔钱,婚事嫁娶可不是爹娘说了算,女孩如果不愿,那就什么都不能成,还有,媳妇儿就算肚皮不争气也不要紧,尽生女孩也没事,要嫌夫家不好就和离,也不会有人看不起,照样逛大街。”
“居然有这种地方!”
“几百年之后呢,什么都可能。”左胜琪很满意的看到贺行之终于出现一丝惊异,“厉害了吧?”
却没想到他伸手揉揉她的头。
相处了这么段时间,她能明白他在跟自己说,从女子地位那样高的地方到了这个男尊女卑的地方,辛苦你了。
她靠过去,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实话,你从刚刚到现在,心里有没有一点点的,一点点的害怕?”
“惊讶有,害怕没有,天下之大,不用太局限于自己的人生经验。”
哗,少年好气魄。
继续蹭,“还是说你觉得我果然非凡?”
他被她逗笑,“真不知道你那嬷嬷跟兰秀,菊芳心眼怎么这样粗,都没发现你行为举止不太一样。”
“当然有发现,但我身子大病一场,又是被母亲下毒,如此双重打击,不太一样也不算奇怪,再者,以往的事情我都能详述,不是左胜琪又有谁?”
“那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左胜琪,一模一样的三个字。”
贺行之露出了然神色,那就是冥冥之中注定了,“跟桃花一样,也是遭遇劫难?”
“嗯,溺水。”
难怪当时要跳水她那样惊慌,就连被救出来还是很失常,曾经溺水而亡,嗯?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正色道:“那你以后可切莫乘船泛舟,万一不小心你回去了,我要上哪找你去。”
她一阵暖心,伸手环抱住他的腰,“知道了。”
时间过得很快,肚子一日大过一日,春来秋去,大年初一,左胜琪顺利生下一个胖小子。
对于人丁不旺的贺家来说,这绝对是个好消息,就连柳氏都有点高兴起来——
她虽然没能生儿子,但却有两个女儿,最小的外孙女六个月大,将来就让这两娃订亲,既是外孙女,也是孙媳妇。
孩子由贺槭取名为贺跃。
贺跃是个很乖的孩子,吃饱睡,睡饱吃,长得白白胖胖,力气还挺大,贺老太太爱极了不说,就连一向严肃的贺槭在抱起贺跃时,脸上也会出现迪士尼吉祥物那种笑容。
六月多时,她又怀孕了,隔年生下来的也是男孩,取名贺扬。
连同生贺跃时双份赏赐一下下来,皇上赏的比较官样,就是书啊,文房四宝,玉器等等,陈皇后赏赐的就实际多了——那块左丰过世时被康氏夺走的盐田,皇后春宴时轻飘飘一句“本宫怎么听闻将军府的故老太太赏给了左丰将军,左丰将军还说要给女儿当嫁妆?”,吓得康氏连夜把那块盐田的地契连同这几年霸占的租金都送入重馨侯府。
贺跃三岁时,贺槭由于身体不大好,禀明朝廷之后,挑了好日子,由独子袭了爵位。
贺行之从世子爷成了重馨侯爷,而嫡长子贺跃也由贺老太太拍板定下名分,文章呈送礼部后,由礼部三印三盖,送回了官样书,成了新一代的世子。
贺行之有身分,年轻袭爵,样貌端正,府内人口简单,又没正妻,照说会有不少官家想结亲,只是卡着这个左胜琪,倒让人犹豫。
平妻也是妻,儿子也是嫡子,嫡长子出生就已经夺了先机,现在还封了世子,且谁不知道贺老太太偏疼这孙媳妇,跳过柳氏把家权给了她,那正妻算啥?也不过占了“姊姊”这口头便宜,其他什么都没有啊。
退后一步说,就算贺跃将来不成器,底下还有个贺扬呢,贺扬不争气,左胜琪肚子里还有一个,她这么能生儿子,这胎十之八九又是男胎,得连着三个儿子犯大错,世子之位才可能掉在正妻这边,机会不好搏。
再者,正妻有没有生儿子的命还难说——贺家向来男丁不旺,太侯爷只有贺槭,贺松两子,贺槭只有贺行之,贺松名下没儿子,现在这个左胜琪说不定就把贺行之的儿子给生完了,正妻入门只能生女儿,女儿又能干么,将来出嫁了,自己便无依无靠,还得看有子的平妻脸色。
想想实在悲惨,因此高门大户的女儿不愿嫁,身分低些,愿意跟命运赌上一把的,贺家又不愿娶,如此拖来拖去,正妻之位竟是一直悬着——直到“正妻”出现为止。
前一刻,左胜琪还在跟贺行之讨论肚子里的这个要叫什么,平常的夫妻对话混着跃儿扬儿的笑闹,就像一般家庭一样,她还在想,自己活了三十三年,两世人,老天总算补偿给她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