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亮的宫灯照耀下,寝殿里两具身子紧紧相依,周遭静得针落可闻。
冉碧心低低娇喘着,浑身乏力的靠在缪容青胸前,脑中仍想着那日在承德宫与元氏谈话的经过。
“你在想什么?”一只大手轻轻顶高她的下巴。
“我在想皇后。”她据实答复。
缪容青眉头微拧,湛亮的黑眸显露一丝不解。
“那日我在承德宫碰见元氏……这事,你应当也晓得?”
这座偌大宫殿早已属于缪家人,处处是他们姊弟俩的眼线,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
缪容青墨眉一挑,嘴角浅浅上扬,莞尔地道:“倘若宫人回报无误,又没有加油添醋的话,好似是你对皇后威胁了一番,且还是打着我的名义。”
“是打着你的名义没错。”她面上没有丝毫赧意。“既然她有胆去害欢儿,我便有胆当面威胁她。”
他好笑地反问:“你凭什么认为,我能一直坦护你,成为你在宫中横行无阻的靠山?”
当他从宫人口中听见她间接承认两人的关系,甚至以此关系威吓元氏,当下不仅没动怒,反是觉得有趣,亦明白她这层用心。
她巴不得他离得远远的,绝无可能真打算拿他当靠山,她之所以会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吓唬元氏。
她亦笑,“我不认为你会当我的靠山,我只是顺她们的心思,让她们认为我俩真有点什么,这样一来,我说的话才有些分量。”
见她一脸洒月兑,又想起自她进宫以来,她便一直小心翼翼,不敢随意得罪缪萦的模样,缪容青面上的笑容渐淡。
“你又凭什么以为,我不会成为你的靠山?”
“最你是缪家人。”她斩钉截铁的说道。
“是缪家人又如何?缪家人便要不起你?”他面色淡然,不见怒意。
“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杀掉耿欢,自己坐上龙椅,然而,我是这世上唯一希望耿欢活下来的人,所以……”
缪容青眸光灼灼的打断她,“你希望活下来的不是耿欢,而是莫瑶然生下的那个孩子。”
冉碧心明显一窒,面上血色迅速褪去。他……他是如何得知莫瑶然?又是如何得知那个孩子……那日,他当真信了她?!
尚未缓过震惊心神,缪容青猛然一把抓起她的手,将她扯进自己怀里,俊美的面庞低俯,直勾勾地望进她眸心。
“关于莫瑶然的总总,还有是如何变成眼前的冉碧心,这些我一概都不问,就只想问一句,当初莫瑶然去给灵帝侍寝,可是出于心甘情愿?”
那双黑眸里似烧着两簇烈焰,是恼怒,是不甘,更有着太多冉碧心无法读透的复杂情绪,致使她惊诧得无法言语。
“莫瑶然对灵帝……可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握在她腕上的大手,随着这话吐出而收紧,紧得几乎拧疼了她。
而后,她总算读懂了——原来,他这是在忌妒呢。
不知怎地,她竟然想笑,且心口泛起微酸微甜的奇妙滋味。
只因她很清楚,他若是在为她“前生”吃味儿,那么,他心底应当是真的在乎她。
“你说话。”他难得这般沉不住气,情绪甚是浮躁。
“我只想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若真想计较,怕是没完没了。”她笑道。
可这不是缪容青要的答案,他眉头深皱,气恼之至,声嗓更沉,更急躁地追问:“冉碧心,我不想听这些,你给我老实点,认真回答!”
她敛起嘴上的笑,眉尖凝上一束淡淡的悲,尽避前生一切早已如烟,可眼下换了另一个皮囊谈及前一世,仍是不免感慨万千。
她轻声道:“如若你真要问,问当年的莫瑶然是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态去侍寝,那我可以告诉你,莫瑶然诚惶诚恐,不愿亦不想,哪怕当年灵帝英俊非凡,莫瑶然都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待到合同约满时,领着安家费出宫,开间食肆,了此残生。”
缪容青眼中的阴沉渐淡,僵硬的俊颜这才有了表情。
“这样说来,莫瑶然会被灵帝看上,纯粹是场意外?”
“是一场悲哀的意外。”她苦笑。
“那,莫瑶然与齐王那一段,又是怎么回事?”他紧迫盯人的接着问。
她赫然失笑,“敢问大人,这是打算来我这儿升堂审案了?”
“我问起的这些人,全已作古,能审什么案?我想知道的,无非是莫瑶然究竟爱的是谁。”他目光沉沉的直视着她。
她怔住,在他深邃的凝视中,心口似被一把火煨暖,发烫。
她仔细地端详起这个男人,觉着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地了解过他。
明明是密谋篡位的大奸臣,却一边做着铲除朝中恶臣的事;明明是太后胞弟,应该向着自家人,却为了护她,险些与至亲反目。
明明能够纳娶天下绝色,偏偏喜爱上她这个背负前生悲惨遭遇,貌不惊人,才不全的平庸女子。
缪容青啊缪容青,你究竟是怎么样的男人?
回过神时,才发现不知何时,她抬高了纤手,指尖顺着深镌的轮廓,抚过那张年轻俊丽的面庞。
而他正低垂眉睫,眸光讳深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她浅浅一笑,那笑,宛若花瓣初绽,淡雅甚美。
他伸手握住哀过刚毅下颚的那只纤手,拉至心口处,深深攥紧。
“莫瑶然那一世,除了爹娘与死去的孩儿,当真没爱过任何人。”她不疾不徐地吐嗓,眼底的豁达分明与这具皮囊的年纪不相符。
那是经历过风浪,遭遇过生死劫,大彻大悟之后,方会有的洒月兑。
对,当初便是她眉眼间的这抹洒月兑,以及异常谨慎的神情,引来他的留心。
“莫瑶然也不知是走了什么霉运,先是被灵帝看上,后来一次宫宴上,意外与齐王聊了几句,就这么被惦记上……知道莫瑶然无法适应当妃嫔的日子,齐王竟异想天开,想找机会带她出宫……齐王也是一片心意,只可惜,莫瑶然不知好歹,终究没能爱上他。”
“齐王生性风流,幸亏莫瑶然没听信他那些疯话。”缪容青不以为然的嗤道。
她一怔,“齐王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病逝,听你那样的口吻,倒像是曾与他相处过?”
他未答,兀自言道:“莫瑶然死得如此凄凉,可有想过向杀她之人报仇?”
他这是在担心她会想对付缪萦吗?蓦地,思及他身分,冉碧心的心竟有些不痛快了。
是了,他是害死她前生的仇人胞弟,本应该敬而远之,可看看眼下两人抱在一块儿的情景,这……这算什么?
忽焉,冉碧心觉着自己的前世与今生,都有些荒谬,教人啼笑皆非。
“缪容青,你听好了,莫瑶然虽然死在缪萦手下,尽避因为丧子之痛,恨透了缪萦,但今世的冉碧心只想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只想躲开这座皇宫,别与任何人有牵扯,冉碧心没想过要报仇。”
闻言,缪容青紧绷的面色未见舒缓,反是目光阴沉沉地,似乎不怎么认同她这席话。
“你是怕我怀有复仇之心,想藉由你去对付缪萦吗?”见他这般,她不禁笑问。
“不是。”他毫不犹豫的反驳。
她释然一笑,“我知道,你终究是缪家人,是她的胞弟,这么多年来,你是在她的庇护下,一路走到这儿,哪怕她心肠再狠、手段再毒,依然改变不了姊弟同心的事实。”
缪萦与缪容青同心,为的是皇权,以及缪氏日后的百年基业,哪怕两人心生嫌隙,抑或意见相左,可只要触及帝位一事,姊弟俩必定是同心合作。
听了这席话,缪容青未多加反驳,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片刻,随后牵起她的手往寝殿外直直走去。
“尔要带我去哪儿?”冉碧心眼露迷惘。
“随我来,你便知道。”缪容青头也不回,只淡淡扔下这么一句。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来庆和宫,可每回走进这儿,冉碧心免不了想起前生听过老宫人们不断挂在嘴边,那关于天人下凡般的七皇子。
那样厉害的人物,那般好的男子,就这么英年早逝,实在教人惋惜。
倘若当年七皇子未遭毒杀,今日的大梁,兴许会是另一番局面。
缪容青牵着她的手来到与寝殿相连的后院,院里有修整过的花园,园里栽满了各色牡丹,像征富贵之貌。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察觉缪容青又牵着她往更深处走去,她虽然不怕,但难掩好奇心。
缪容青兀自往前走,未答,走了一段后,拨开爬墙而下的一幕紫藤花,一道掩藏于后的月洞门豁然开朗。
冉碧心怔住。“这……这里竟然还有道门?”
缪容青侧过身,对她扬唇一笑,月色之下,那笑,如俊美妖魅,蛊惑人心。
她被迷住一般,只能顺从地被他牵进月洞门内,跨进了另一座别有洞天的小庭院。
只可惜,这座庭院长年失修,疏于整理,早已荒废,亭子里爬满了蔓草,花圃亦已干枯,只依稀能看出格局设计得甚好,倘若照顾得当,应该是至美之境。
缪容青松开了她的手,来到花圃角落,蹲搬开一块特别光滑的青石。
她好奇地凑近,看见他徒手拨开泥土,从土里挖出了一个黄花梨镶白铜衣箱。
衣箱没上锁,他轻轻推动箱盖,盖子往后掀开,原以为里头放的是什么特殊宝物,不想,当他取出衣箱里那件物事,她当即楞住。
竟是一只漂亮的纸鸢。
当她再仔细查看,才发现那不是纸鸢,而是“纸凤”才对。
上头描绘的分明不是鸢鸟,而是一只火红色的凤凰,绘得栩栩如生,眼神十分灵动,最特别的是,纸凤上头当真缝上了红色羽毛,更点缀着珍珠与玛瑙,显见这是一只相当华贵的纸鸢,不是寻常人家能玩得起的。
“曾经,我向那人许诺过,待我登上帝位,她便是我的妻,大梁的皇后,这纸鸢是我亲手绘上的,藉此为证,绝不辜负。”
月光下,缪容青的面容一半黑暗一半光明,好似两种面孔,教人看不清究竟哪张面孔才是真正的他。
且,他说这些话时,神情透着一丝历经万劫之后的深沉,仿佛已洞悉世间至美与至丑的事物,竟教她觉得心疼。
“缪容青……”
“你听好了,我曾经那样深深爱过一个女子,可她背叛了我,所以我将这只纸鸢埋了,等同将曾许下的诺言埋葬,不许自己再想起。”
他竟然有过心爱之人?冉碧心心下暗诧,缪容青是何许人也,
他若有喜爱的女子,那不仅仅是他自个儿的事,怕是整个缪家都会跟着闹腾起来。
可为何,她从未听说过这等事?再者,他挖出的衣箱,以及这只尘封已久的纸鸢,看起来都颇有年岁……不似这几年才埋下的。
莫名地,冉碧心看着此时面前的缪容青,她竟升起一股浓浓的陌生感。
“我曾以为,从今往后不会再为哪个女子动情,更不会再让这只纸鸢重见天日,可如今我才知道,有些话果真不能说得太早。”
嘴角一扬,缪容青垂眸凝睐她,并将手里的纸鸢递过去。
她怔住,好片刻不能动弹。
“冉碧心,你打算拒绝我吗?”他不急不躁,执着纸鸢的大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中,等着她接过。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她半是心慌半是迷惘的望着他。
“我这是在下聘。”他嘴角扬得更高,俊朗眉眼难得抹上一丝柔情。
“下聘?”有这么个下聘法?单单靠一只旧纸鸢?
他微微一笑,姿态甚为狂狷,可这样的神情却极其合适出现在那张面庞上。
他嗓音朗朗,掷地有声地道:“冉碧心,我向你许誓,待到我登上帝位那日,便会以皇后之位聘你为妻!”
她一窒,心口翻腾如浪,袖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下一刻,她转身便走,徒留下无比震愕的缪容青。
“站住!”
听见身后传来气恼至极的喝止,冉碧心脚下一顿,难得听话的停在原地,看着缪容青绕到面前,眸子直冒怒火的瞪着她。
他很少这般大动肝火,更没见过他这般气急败坏的受挫模样……蓦地,冉碧心噗哧一声,竟捂唇笑了出来。
缪容青没想过她竟还有心情笑,当下俊脸可难看了,又黑又绿,僵硬得像块石雕,炯亮有神的黑眸直窜火苗。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冷质问。
“我不想当皇后的意思。”她边笑边回道。
“不许笑!”他气坏了,哪有一个女子会在这种时刻,莫名其妙笑个不停!
“这还是我第一次让尊贵的缪相大人吃瘪,不趁此机会取笑一番,下回可就没机会。”
见她一个劲儿的止不住笑,缪容青已不知该怒还该笑,依他这样的身分地位,他敢妄言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会如她这般不识相,竟然甩身就走!
“冉碧心!”缪容青难得失去平素的优雅从容,气得脸黑下颚抽紧。
岂料,一只纤手无预警的抽过他手中的纸鸢。
“既然你这么坚持,那我便暂时先收下吧。”她垂下长睫,眼角犹然悬泪,貌似就着月光仔细端详手里的纸鸢。
然而心细如他,自然没漏掉她泛红的眼眶与鼻头,以及捏着纸鸢、隐隐颤抖的纤手。
这一刻,他明白了,明白方才她为何会掉头走开。
是出于恐惧吧?莫瑶然惨死于宫中,她已怕透了这座只带给她恶梦的皇宫,方会当下做出那样的反应吧?
想起莫瑶然的死,缪容青胸中一紧,随即伸出双臂将她圈拥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