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可见。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诉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饭,下有长相忆。
汉。蔡邕〈饮马长城窟行〉
他们总算赶在那阵落雷前找到了个还算干燥的山洞,完颜猛先将怀里小儿密密裹好,抱下了马往山洞里走。
“等等,马儿呢?”风珠衣自狼皮大氅中钻出头来,焦急地望向他后方。“不能系在树下,会给雷劈的。”
他目光一暖,柔声道“乌钩不会有事的。”
“这么大的雷雨,它就算是匹马也受不住。”她一脸认真地望着他,“山洞看起来够大,让乌钩也进来躲躲吧?”
完颜猛回头瞥了眼已然在洞口旁大石畔,觅了处干地自行卧躺的乌钩,心下好笑,却还是抵不过小儿的央求,扣指在唇边打了声呼哨。
乌钩乖巧地起身钻进山洞,浑身乌黑油光水亮的马毛微微抖动去了雨水,乌黑深邃的马眼疑惑地盯着自家主人。
“咳。”其实……乌钩在这儿还“挺碍事”的。
风珠衣浑然不知完颜侯爷一肚子官司,径自快手快脚地收集起山洞里干枯的枝枝叶叶堆成了一处,还卖力地半搬半滚动几颗大石到枝叶堆旁,毫不犹豫地掏出手绢略略擦拭干净,头也未抬地招呼道“坐吧,等会儿把衣衫解下,让我看看有没有哪儿伤了。”
她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小脸瞬间涨红滚烫了起来。
要命了,她平常帮练功折腾出一身伤的哥哥敷药惯了,刚刚竟一时忘了他可不是她家“温柔婉约好推倒”的哥哥。
衣衫解解解……解下?
完颜猛心一怦咚,俊美脸庞倏地红了,高大挺拔的身躯有一丝尴尬地立在原地,只觉脸红心跳得厉害。
“我只是想……”
“我没胡想……”
他随即模了模高挺的鼻梁,避重就轻地道“咳,我是说,这些该当是男儿做的,小儿动作也太快了。”
两人眼神一对撞,不知怎地又心慌慌地分开了。
风珠衣平素一副妖娆泼辣又娇憨大刺刺,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对于情之一字,更是自幼便理解有误,满脑子想着以后养上无数面首在后院可以瞧着好看,可说到底,她终究也只是个冰清玉洁又懵懵懂懂的小娇娇儿,哪里就真碰触过这风月之情?是以会害羞茫然畏怯等等,亦属正常反应。
可完颜猛今日竟也白费了他览遍花丛的浪子封号,一见着人家小娇娇儿的小眼神儿,就手脚发麻心如疯鹿,活月兑月兑跟个愣头青似的,再不见寻常的半点风流潇洒好自在。
半晌后,终究还是风珠衣先回过神来,状若无意地假作忙碌。
“……咳,放心吧,我把起火的活儿交给你了。”她看着他用金冠束起的一头乌发湿淋淋,不知怎地心下一动,忍了再忍,还是一咬牙低头撕了块裙摆,粗鲁地递给他。“喏!”
完颜猛接过那一方鹅黄软缎,嘴角不自禁上扬,心也柔软成一团。
“傻小儿,爷随意擦擦便是了,哪里就需要你撕裙角了?”
她一愣,有些懊恼又心虚地别过头去,囔,“要不还我啊!”
“不还。”他嘴角的笑意上扬得更欢了。“这是小儿给爷的定情信物,如何能还?”
“什么定……”她霎时岔气了,“咳咳咳……还来!”
他将鹅黄软缎塞进衣襟里,对着她一摊手,笑吟吟道“送了便是我的,说不还就不还。”
“你——你个堂堂定国侯爷,做出这么幼稚的行止不嫌丢人哪?”她气得跳脚。
“一点儿也不……哈啾!”他忽然打了个大喷嚏。
风珠衣本是幸灾乐祸,可目光一触及他被冬雨淋得湿透的头脸,因为一路紧勒缰绳而隐隐磨出血痕的手掌,还有那俊美脸上受冻的青白之色,心头蓦然一软,满肚子的火气消散了大半。
若不是为了护着她,他又如何能这般狼狈?
他胸口的温暖彷佛还在她颊畔……
她的眼神不自觉温柔了下来,咬了咬下唇,低声道“你——还不快除下外袍?寒气透进身子里就不好了。”
“好,都听你的。”他低头对着她笑。
“笑屁啊!还你。”笑得她心肝儿一颤,慌乱地月兑下狼皮大氅就扔还给他,随即背过身去,“那个,我往里头瞧瞧还有没有柴火。”
“别去。”他微凉的大手突然攫住了她的,眼神严肃。“这山洞看来不浅,里头许是有冬眠的猛兽,万万不可惊动。”
猛兽?难不成他们误打误撞闯进熊瞎子的窝了?
今儿这是什么刑煞日?又是逢大雨又是遇刺客的,连躲个山洞避雨都能惹着熊瞎子……若是说待会儿会天崩地裂太阳打西边出来那她也信了。
她脸色发白,身子一抖,顿时气音,“那、那怎么办?”
“只要轻点儿声便好。”完颜猛回头看着在雷雨下喷溅如水柱般的山洞口,蹙了蹙眉,拉着她的小手,感觉到了掌心里的僵硬,他藏住一丝笑意,脸上神情却越发端正认真,坚定地将她拉近自己身前,将手中的狼皮大氅又披回她身上,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风珠衣使劲地吞着口水,想抑下不争气的恐惧,却也有一丝丝的惊疑,侧着头仰望着他。“里头可能真有熊瞎子?”
“爷不会拿你冒险。”他目光专注地注视着她。
她的心重重一跳,头一个闪过脑中的念头便是——快冲出山洞啊还等什么喂……可随即又想起他此刻疑似受风寒的情况,原本想抬起的脚,霎时又定在原处不动了。
“那火也生不得了,怎么办?”她忧心地小声问。
“我们可以互相取暖……”他接触到她升起防备的目光时,忙改口道“我是指,我们可以挨着乌钩互相取暖。”
风珠衣眼底的戒备总算消散了不少,完颜猛心下一松,此时此刻再也不嫌乌钩那么一大头堵在这儿碍事又碍眼了。
“我身上没怎么湿,不冷的。”她担心地催促道,“侯爷,你快去偎着乌钩吧!”
他顿时无言。这,这不是他想象中的
情景啊……
“别磨蹭了,万一您真的病倒,大雨又不停,就只能留在这儿给熊瞎子当点心吃了。”她老实不客气地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可没本事跟熊瞎子抢人,到时候就别怪我自个儿先逃命了啊!”
这小儿……就不能嘴巴甜点,说点好听的吗?
完颜猛许是当真受凉了,只觉脑门晕晕的,心下更是不是滋味,闷闷地嘀咕了声——
“白长了身妖娆风流娇娇儿的皮相,嘴硬心也硬,就非得气死爷不可吗?便是哄爷两句又怎么了?”
风珠衣哪里知道完颜侯爷此刻内心正幽怨深深,在把他推给了乌钩后,便回过身对着那堆既不能烧、也不能盖来取暖,还占了老大位置的枯枝伤神。
“哈啾!”
“嘘!嘘!”她心一紧,赶紧对着他比手势。
可怜完颜侯爷一朝落难,连打声喷嚏都要被吹胡子瞪眼睛的,幽深碧眸哀怨地瞅着她,瞅得她都破天荒愧疚了起来。
看着他身上仅着一件湿透了的玉色长袍,盘腿靠坐在乌钩身畔,目光有一丝疲惫,难得他撑到现在还未发抖。
方才他就仅着这身单薄,在冰寒的大雨中和刺客交手……
风珠衣胸口那股怪异的闷痛感更严重了,她脑子有些乱哄哄,张口想问些什么,却觉得自己问什么都不对。
无论他动机为何,事实便是他为了护她,连自身的安危都不顾了。
她再铁石心肠、没心没肺,这一刻心底还是极不好受的。
“唉。”她暗暗叹了口气,默默走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于他微诧的惊异目光中,略抖的小手解开了系在颈项间的狼皮大氅衣带结,将大氅拢盖住两人,嘴上还是说得生硬,“这大氅虽然盖不了两人,可您腿长,我腿短,侯爷就将就将就吧,不冻死人就行了。”
完颜猛先是感觉到一个温暖柔软的小身子靠近自己,心脏狂跳的刹那,随之而来的是带着她体温与幽香的狼皮大氅包裹住了他……的胸膛以下,完颜猛屏住呼吸,只觉耳际嗡噏然,血液在体内疯狂地窜奔着,青白的俊脸浮起了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肯定是真病了,要不怎么小儿仅仅挨着自己身边坐下来,他就有呼吸困难头晕眼花心跳如擂鼓口干舌燥的冲动?
如果不是因为头昏脑热病傻了,这叫十五岁就开荤,并多年来“身经百战”的完颜侯爷“情何以堪”啊?
风珠衣被他炽热的眼神盯得心一阵阵发慌,双颊不争气的涌起了小小的酡红,想也不想便用手紧紧捣住他的双眼,低喝道“看啥?闭眼,休息,不准胡思乱想!”
“……爷偏要胡思乱想。”他的嗓音沙哑而诱人。
她的手微颠,却感觉到了柔软掌心下异常的烫意,心一咯登——糟,发热了,难怪人都开始胡涂了。
——喂喂喂,侯爷大人啊,您现下这弱柳扶风娇无力的画风不对吧?
此刻,京郊野外雷雨山洞中的大侯爷与小戏子正水深火热,京城内鸣玉坊“绮流年”里更是鸡飞狗跳……
“汝定国侯府欺人太甚!”风霞光清俊眉眼泪光涟涟,激动难忍,修长玉指指着安管家的鼻头,几乎失态地戳将上去,“快将我妹妹还来!”
“霞光班主,您冷静点,这个中定有误会……”安管家强自定神,语气深沉平静,努力不让目光随着那只修长漂亮如皓玉的指尖打转——天老爷,老奴明明从无龙阳之好啊,可眼珠子收不回来是为哪般啊啊啊?!
“没有误会!”风霞光一想到自家妹妹被定国侯爷强掳而去,至今下落不明,已经过了整整四个时辰,若非律法规定的失踪辰数还未到,他早已去报衙门帮忙寻人了。“纵然侯爷位高权重,也不能求亲不成就非法掳人,这与强盗何异?难道侯爷就不怕王法昭昭吗?”
“咳。”安管家看着这素来清风明月般温雅男子盛怒失态的模样,心里真是跟吞了十斤八斤黄连一样,有苦难言啊。“霞光班主息怒,我家侯爷待令妹确实一片真心——”
“我妹妹不做妾!”风霞光清眸冷冽,拳头紧握,满身怒意并同凄怆,越发令人观之心颤。
“是贵妾……”安管家陪笑脸。
“是正妻都不稀罕!”风霞光回答得铿锵有力。
真不愧是亲兄妹,都想到一处儿去了。
安管家都快哭了——侯爷呀,主子喂,您到底把人家小泵子叼到哪儿去了,要下口还是要松口,您也得回来招呼一句,再不奴们都要顶不住了啊!
“安管家,”风霞光见他没有回答,只是苦笑,心下一惊,眸子倏然红了。
“我一而再,再而三由得权贵践踏到头上来,几度忍气吞声,便是自知身分低微,不敢相抗,然妹妹却是我毕生至亲,无论是谁想辱及舍妹,都得从我风霞光尸体上踩过去!”
“霞光班主此言偏颇了,侯爷若非对班主和珠衣大家格外敬重青睐,也不会因心生爱慕而欲破格求之纳为贵妾。”安管家心肝儿颤抖,可此事牵扯严重,还是拿出了侯爷府管家的端正傲然气势来。“您当知道,以侯爷的身分,就是寻常一二三品的官家千金也能轻易纳得,此番若非对珠衣大家情深意重,又怎会特意许下贵妾一位?”
风霞光胸口浊气陡生,可却只能呛在喉头吐不出也咽不下,因为他心知,安管家字字句句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堂堂侯爷看上了个戏子,不说郑而重之许以迎纳之礼了,就是随随便便一顶小轿就把人抬进侯府后门,都已经是给他们“绮流年”面子了。
这就是贵族和庶民之间永恒不可跨越的身分鸿沟,贵人只要轻轻一根手指头,就足以辗死他们一大片。
可就算如此,他也不会眼睁睁由着妹妹落入这般凄惨卑微的境地!
“如此说来,定国侯府还是不肯把舍妹还来了?”他清雅的黑眸蒙上赤红。
“好!那就莫怪风某——”
“班主有话好说!”安管家见状,心中暗叫不好,立刻对一旁的府兵使了个眼色。
斑壮精悍的府兵面带不忍,却二话不说抬手劈昏了风霞光。
“安管家,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安管家愁着张老脸,唉声叹气道,“还不赶紧把咱们侯府未来的大舅爷安置到府中“流云院”去,点上安神香,再请太医过来开几帖宁神静气补身的好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等主子回来便万事大吉了。”
爱兵对此表示十分怀疑中,尽避那夜只是惊鸿绝艳一瞥,也知道自家侯府未来的“贵妾夫人”并不是好克化的软团子啊!
安管家小心翼翼地亲眼看着人护送风霞光到侯府中专迎上宾的“流云院”,还点齐了侍女用心伺候着,待全部安排妥当了,他一跨出院门,这才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侯爷,您还是快点儿迎娶一房正儿八经的侯夫人吧,这府中中馈和后院姬妾管理的林林总总,没个名正言顺的正妻来辖管还是不能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