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枋宸来到屋子外头,迎风而立,在那些疾奔而来的黑衣人站定在他面前时,他拿着软剑的手轻轻一抬,后方瞬间也多出一排身着褚衣的人,个个同样手持软剑,面无表情地望着来人。
韩枋宸不喜欢废话,也不喜欢浪费时间听他人废话,所以见对方正要开口,手上的软剑轻挽了一个剑花,随即势如破竹的疾步向前,而身后穿着褚衣的内侍们也随之跟上。
“活口,只留一个。”
他清冷的嗓音飘入所有人的耳中,对于夜袭之人来说,无疑是极具挑衅的宣告,但也敲响最后的丧钟。
月光皎洁如昔,可喷洒出来的血色,将月色染上一层鲜红,宛如满地盛开的曼珠沙华,迎接前往黄泉的来客。
曾经用各种残忍手段责罚那些犯到他手里的人,听着那些人的哀嚎声,聂猛从来不觉得有半分的心软。
可是当角色对调,被严刑拷打的人换成了自己,那灼热而清晰的疼痛一次又一次反复地落在身上,血腥味还有腐烂的尸臭弥漫在鼻尖,忘记了清新的空气到底是什么味道,他终于明白被他折磨过的那些人,喊着不如求死时的心情。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晕了过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在地牢里,白日黑夜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他肿着一双眼,听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缓缓靠近,直到对方在他面前站定,他才慢慢地抬起头,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用着恨不得吞血噬肉的狠毒眼神瞪着他。
“怎么,找着你想找的东西没有?咳……呸!”聂猛吐出一口血污,脸上带着嘲弄的笑意,“没有虫引,就算你能够控制住我身上的蛊虫又如何?你难道还能够对付那一窝子毒虫吗?除非用虫引把那些东西赶开,否则一旦强硬驱逐,不管是火攻或者是水淹,那么承接住那东西的木板就会陷下去,而下头就是流沙,如此一来……咳咳……你想要的东西也只能永远的埋在地下了。”
聂猛可以说是得意的,他们为了这玉玺花费了多少的精力,绝对没有人能够想象,甚至就连他现在所说的一切,也都是用一条条的人命换来的。
他说这些也不是因为他大方,而是他要让眼前这个男人尝尝,明明知道东西就在那儿,却永远也拿不到的滋味。
韩枋宸看着几乎快看不出人样的聂猛,这是他被他们抓到之后的第七天,五天不分日夜的严刑拷打,就算他再怎么硬骨头,也只能臣服。
话本子里说的威武不屈,严刑拷打也不说半个字的英雄,毕竟是少数,或许有,但是对于这种过着尝血生活的人来说,能够撑这么多天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不过他说的是真是假,自然还需要查探,只是依照他所说的,挖开了胡同里头一家专做大通铺生意的院子,再将所有能看见的隔层挖开,范围大得从院子一直到里屋,一一拉开地窖的盖子,那扑鼻而来的血腥恶臭几乎蔓延到胡同口。
即使在场的人再见多识广,看见眼前这一幕的时候,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深深的地窖中,挤满了各种毒蛇、毒虫,色彩斑斓,姿态各异,而地窖里还有一些骨骸和血肉。
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出现的,但是现在也无人在乎了,因为比起那些尸骸,更恶心的是那些毒虫们争抢血肉的模样,因为太过拥挤,彼此交缠不说,有的甚至互相吞噬,其中之惨况让人不忍卒睹。
韩枋宸停止脑中的回想,脸色不变的看着聂猛,他让人去调查那大通铺的院子时,随手得来一个消息。
那大通铺专门租给来往行商的挑夫或是小商贩,因为这些人身上没什么银子,才会挑这种便宜的地方过夜,可是之间时不时有人消失,按道理说,有人消失应该都有人报案相寻,偏偏这些案子送到县令那里后,最后都无消无息,不了了之。
而那挖出来的大坑还有一处是没有挡板的,那处空档连接的就是大通铺上的一处暗门,暗门之下则是灶间,想来他们就是从那里把人或者是动物给投到下面的地窖喂食那些毒虫。
“那地窖……是范家弄的。”韩枋宸没有任何怀疑,只是需要知情的人更肯定的确认。
如果是聂猛自己放的话,肯定不会找取出如此麻烦的地方,甚至还把虫引放在高震陆身上,如此依靠外力,显然不正常。
而现在胡同里的屋子,大多都是以前范家宅子隔出来的,他和绵绵住的是正屋,那个大通铺的位置依照以前的规划图来看,应该是下人房。
可即使是下人房,如果不是范家自己所建,也不可能允许外人在屋子里弄一个那么危险的地方出来,人有脑子,可那些毒虫毒蛇没有,还能够分辨来人是谁而不乱咬。
“是啊,就是范家……只可惜死得早了,要不然……”他肯定让他们生不如死!
聂猛咬着牙,恨恨地道。
范家当初也是他们合伙的对象,一来大家都是同路人,二来,范家有正当的渠道可以把手上这些东西给销出去。
他们干这行当的,拚着小命不要,冒着天下指责的晦气做这些事情,不就是求个富贵二字吗?除非是有人特意找上他们指定要挖的墓,否则通常都是他们去找,挖出来的东西再由范家找合适的买家销赃出去,范家则从中收取一点好处。
范家早年也是这样起家的,后来表面上洗去了土味,上岸像是专门做生意的人家,可实际上如果不是私下有这销赃的渠道,让他搭上不少富贵人家,他这南阳城首富的位置也不会坐得那么妥当。
而天下间以利益为联系的关系本来就不长久,尤其是秦朝玉玺这样的东西,一入手,就引起多方势力的注意,他和范家人的想法不同,以致于好好的联盟就此崩坏。
可是东西那时候已经落在范家手中,恰好京城正在调查范家的案子,他也就顺水推舟,在范家还没来得及找人想办法月兑身之前,就伙同联络好的买家将人全都送上了处刑台,而一屋子剩下的老弱妇孺,他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可偏偏棋差一着,就在他以为料理了京城里的事情之后就万事大吉时,范宏的老夫人居然带着一屋子的女人自缢,而且死之前,还把那玉玺给丢进范宏的养蛊池中。
他本身也有几分养蛊的本事,可那是偏门学来的,比起是正统南疆出身的范老夫人,还是差上一截。
所以即使他后来想尽办法追查到那养蛊池该如何才能够破解,想要从中取出玉玺,可是那养蛊池本来就是范家豢养多年的杀手锏,如果没有范家特有的香料和新鲜血肉养出来的蛊虫开路,根本就不可能完好如初的走进蛊池中把东西给拿出来。
而这个后招只怕是范家老夫人在听见范家男丁在京城全部被杀之后,就已经做下的决定。
包括她自己,甚至一家子上上下下的女眷,她都不抱着一丝怜悯,逼着她们一起赴死,只为了不给他们任何可能去养出破解养蛊池的虫引。
只是范家男人花心浪荡,最后还是让他们找着了范老爷遗落在外的私生子,而他因为拥有范家的血统,搭配范家特有的香料养蛊,好不容易在今年得以养成,原本打算一并将东西取出,却没想到因为高震陆,引来司礼监的注意,让他们多年的准备筹谋全都功亏一篑。
聂猛心中对于范家人到底有多恨,韩枋宸无法理解,只是想到天下人争抢的玉玺如今就在那谁肮脏污秽的毒蛇毒虫中,他也忍不住皱眉。
那玉玺必然是要拿回来的,可正如聂猛所说,那的确是个大难题,他也不可能如聂猛这般再去想办法找一个范家血脉,然后再慢慢培养出一只蛊虫开路。
聂猛气过了,又想着他拿不到,而眼前的人费了那么多的心机也同样拿不到,不免再次得意了起来。
“不过我拿不到,你也拿不到,就算我今日死了,倒也值了,至少我还能够难着名扬天下的司礼监督主一个最年轻的督主,也是道上人公认的心狠手辣之人。
只是往日江湖传言莫多,谁也不知道其中是真是假,但今日自己受了这些拷问,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半块好肉,他终于知道江湖传言所言不虚。
他因为内腑受伤,说话的同时不断从嘴里咳出血来,映照着满脸的伤痕和血污,看起来格外的狰狩狼狈。
“司礼监督主……呵呵……若早知道是你……我绝对不会让老三来搭救老六那个蠢蛋。”
可惜世界上难有早知道,而他在明白这样的道理时,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所有人的命,包括他自己的。
说完了这句话,一口血又从聂猛的喉间漫上来,偏偏这次他呕不出来,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下意识挣扎着,想月兑离这窒息的痛苦。
韩枋宸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对于眼前人如何,他已经不在乎,看着聂猛从剧烈挣扎,到最后无声无息的垂落手脚,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变动半分。
他看着已经没有气息的聂猛,淡淡的吩咐道:“处理了吧。”
他转头就走,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就连聂猛告诉他的消息,也没让他动揺.
在走出县衙之前,他看着司礼监的下属拿着令牌冲入县衙后宅,在一片哭闹声中,押出了已经除去了官身衣袍的南阳县令,还有一干家眷。
昔日堂上高坐,今日枷锁上身,不管缘由为何,显然他没有借镜当年范家犯事后那个县令的下场,反而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犯事,如今会有这样的下场,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韩枋宸迈步离开,风儿卷起了他褚红色衣衫的衣摆,那些痛苦哀号全都被他丢在身后,就如同所有人为他所下的评语,心狠手辣。
可是等他走出了县衙,冷肃的表情随着他的步伐慢慢地化开,直到他见到等在胡同口的阮绵绵,原本的阴狠冷绝早已全数消逝。
“怎么回来了?”
阮结绵对于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皱了皱眉,可聪明的什么也不提,只是扯了扯他的衣袖,有点娇憨的撒起娇来,“好几天都不见你了,我想着义父那儿还有人照料我就回来看看。”
说着,她还是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不过那里到底挖出什么东西,简直比类坑还要臭!你难道不跟我一起回义父那儿住吗?这儿的味道实在太呛人了。”
她觉得自己向来引以为傲、可以分辨各种食材味道的鼻子,都要因为这个臭味而失灵了。
在这里待久了,大概所有味道闻起来都是相同的臭味吧!
“既然受不了,还不赶紧回义父那里去?”韩枋宸无奈地牵起她的手往胡同外走去。
阮纬绵虽然也很想离开,可是她想起屋子里还放了一个东西,坚持要回去一趟。
“哎呀!我今天回来也不单纯是要看你的,那天你让我跟着义父走,走得太急了,我落了东西在屋子里呢!”
“什么东西?”一听到她不是单纯为了他而回,他的脸色微微一沉。
“不就是之前那个采花贼来的时候,我看见他身上掉下一个东西,就捡起来了,结果发现里头居然是好东西啊!”阮绵绵一想起那个好东西,兴奋得只差没手舞足蹈了,可一看到他扫过来的目光,马上又低下头去绞手指。
“那种人的东西你也敢随便拿?”他一根手指都要戳上她的额头了,可是看着她可怜兮兮地不断往后退,这才无奈地收了手,深吸了口气后间道:“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他已经跟着她走进了灶房,她一脸委屈的从水瓮边上的一个小盆里头拉出一个瓶子,那瓶子看起来并不通透,却是罕见的琉璃瓶。
然而让韩枋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理由,并不是那个琉璃瓶有多罕见,而是琉璃瓶中,有一只约有他两根手指并拢那么宽,他手掌摊开那么长的蜈蚣,且它虽然被封在琉璃瓶里,但仍在微微的蠕动着,看起来生机未断。
“就是这个了。”阮绵绵看他不说话,偷偷觑了他一眼。呐呐的说着。
“你……”韩枋宸无言以对,咬着牙老半天,不知道该怎么骂才能够骂醒她。
“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样的毒虫你居然也敢自己养着玩!”
她还是头一回见到他真正发火,委屈的低着头解释,“我没有养着玩啊!只是想着你看起来身体挺虚的,打算拿来泡药酒嘛!可是这只年分似乎不够,我就拿了药材养着,放心,你别瞧它长得花花绿绿的,我已经把它的毒囊给拔了,我可小心了,包准没伤到它半分,而且等我用药材再把它好好养养,等到要泡药酒的时候,可以让它长得比现在还要大上一倍。”
说完,她亮晶晶的双眼朝他眨啊眨的,像是想用自己良好的表现来求得他的原谅。
虽然这是别人家的虫子,可是落到了她的手上,那人又没回来找,这不就是她的了吗?
她的虫子拿来泡酒,对一个厨子来说,这不是很理所当然吗?
“放心!我当年跟着师父去过南疆的,别的没得说,把这种蛊虫养得肥肥胖胖的,如何让它发挥最好的药性这一点我可是都学成了,当初那苗王还说我有天分呢!
“只可惜我平常四处跑,照顾虫子也挺累的,就没把当初他送我的蛊王给带在身边养,但这只我瞧过了,是让半吊子功夫的养蛊人用自己的血肉养起来的,我这阵子用药材还有好吃的重新把它喂养过了,让它比之前好多了,泡出来的药酒肯定药性比在之前那半调子养蛊人的手上还强!”她只差没拍胸脯保证了。
韩枋宸既生气又无奈,气她不把这种毒物当一回事,无奈她做了这些事还想要求表扬,偏偏他又狠不下心来教训她。
“你说说,我是不是做得不错?”阮绵绵还是不放弃的想要求他说上一句好。
虽然他真觉得该把她拎起来揍一顿,给个教训,但是看着她那单纯可爱的眼神,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说,直接低下头,用自己的唇堵住她那张聒噪的粉唇。
四周安静了,而他从刚刚就跳得飞快、不安稳的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