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独门独户的院子,就一进。
一个身穿灰色襦裙的十七岁小娘子慌张的在门口处眺望,许是见到尤三娘推着姜凌波的轮椅,飞奔过来很顺手的接替了尤三娘。“娘子,今儿个怎么这么迟?”
“等很久了?怎么过来了,家里不也许多活要做?”
这丫头叫弥儿,是房东的长女,尤三娘捡到姜凌波那会子除了要照看不醒人事的病人,店门也不能不开,一堆活儿加上屋里奄奄一息的病人,蜡烛两头烧的厉害,房东看在眼里,徵得尤三娘同意,说好以一天十个铜板的钱让女儿来帮忙,一来二去的,姜凌波清醒后竟和她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后来,姜凌波身子越来越好,弥儿只要得空仍会拿个针线筐过来串门子,要是两人忙不过来,也会帮忙她们拾掇家务,烧水、煮顿饭啊什么的,只不过回去少不了要捱顿房东太太的骂。
“我娘今日烧了一锅梅干扣肉,让我端一碗过来,我等了又等,都过饭点了,就是不见大娘子领着小娘子归家,心里可急了。”她身量不高,但眉清目秀,一笑,一个小梨涡就在脸上闪来闪去,甜蜜得很。
“就客人多了些。”罗唆了些,要求多了些。
这一罗唆,耽搁了她们的午饭和休憩时间,实在太没礼貌了!
弥儿有些不解,怎么小娘子语气里有点埋怨客人多了的嫌疑?开门做生意不是来客越多越好?
再看两人面上都有疲色,难道今天客人多到难以负荷?早就说她们该再请个帮手了。
“的确是耽误了,进去再说吧。”姜凌波俏皮的拍拍弥儿,对她一笑。
“不了,你们回来我就心安了,再不回去,我娘又有得唠叨了。”
弥儿吐着小舌,一脸受不了的苦表情,惹得两人莞尔。
包大婶重男轻女,家里所有的活儿都要靠她做,只要从外头回来不见女儿就会破口大骂。
这会儿让女儿送肉过来,这是又到缴租子的时间了吗?
弥儿将姜凌波推进灶间,又替她倒了水,这才拿着针线筐子从边边的角门回家去。
这一进屋子很简单,三间矮房列在东侧,采光不是很理想,但朝向好,干燥温暖,一间更为低矮的灶房缀在尾侧,小院有口井,竹竿上晾着曝晒的衣物,一人多高的土墙倒是夯得结实,租金每月要八百文。
让姜凌波比较诟病的是凹凸不平的地面,尤其一下雨,路面泥泞难行,轮椅鞋袜都会湿到底,非常的不舒服,至于南边是两家互通的木门,门上漆色掉落,可见很有年岁了。
最后是西南角用三面木板围拢着留下简陋小门的茅房。比起一下雨就寸步难行的地面,姜凌波最不习惯的就是屋外的茅厕,没有草纸,用的还是厕筹,三更半夜,只要她起夜,不说要连累尤三娘,那厕筹更是……等她有钱,头一件要改良的就是茅厕品质。
她说服自己,夜壶和马桶伴着睡眠的低级品质很快就会过去。
呜,她想念她前世的智慧型自动感应马桶,什么叫相思成疾,这就是。
堂屋和灶台是连在一起的,两人的起居多在灶房里,这会子尤三娘打水让两人洗了手脸,看见灶膛里有余火,灶上的铁锅还不住的冒着氤氲的热气,揭开锅盖一看,蒸笼里除了弥儿送来的两块肉—— 她和尤姊分了也只能各得一块的肥肉,还有早餐吃剩的一碟蒸饼。
老实说她还真不爱吃肥肉,偏偏这里的人缺油少腥,以肥肉为美,房东太太给的暗示还真够明显的。
三娘看了那碗肥肉没吭声,过了半晌忍不住嘟囔着,“又没缺过她房租,怎么就钻在钱眼里了呢?!”
姜凌波不予置评。
她麻利的在火灶里又放上几根柴火,瓦罐里放上香蒜、板豆腐和一把秋葵,炖了一锅蔬菜汤,起锅后,两人就着灶台边吃起迟来的午饭。
这顿饭,两人都吃得有些食不知味,尤三娘更是频频放下碗箸欲言又止。
姜凌波见状咬着筷子。“尤姊,有事就直说吧。”
“那孩子真是你的?”既然要她直说,她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这种事情搁在肚子里连饭都吃不香了。
能忍到家门才问出口,还真是苦了向来有话直说的尤三娘。
姜凌波沉默了下,舌忝舌忝唇。“实话说,我也不知道。”
理智上来说不是,直觉有七成假不了,不是说血亲之间自有常人不可及的牵绊?那包子给她的感觉就是这么回事。
丙然是对前尘往事全无记忆的反应,可她也想知道,“到底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一个母亲会把自己的孩子托给别人?”
要不是有过不去的难关,身为母亲的谁愿意这么做,如果她有孩子抵死也不会把孩子送出去!
要知道多少父母想要孩子而求不得,就算拥有了,要如何把那娇弱的孩子养大都不容易,那叫善儿的孩子多可爱,粉粉女敕女敕不说,笑起来甜得人心都酥软了。
姜凌波手一摊,来个一问三不知的表情。
别瞪她,她真的不知道啊!
世人都说爹娘好,也都说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可天下不负责任的父母也多了去,是否因为不得已的苦衷把孩子托给他人?又或许那“朱紫薇”就是个不负责任的娘亲,问她,她真的没答案。
她是接收了人家的身子,可并没有接收到人家的记忆,最后只能稳下心,过好眼前日子,万万没想到,安稳日子过没多久,人家就追债来了。
“那娃儿开口闭口叫你娘,你瞧他要走时那哭得淅沥哗啦的样子,说不是你的孩子,没人能信。”
好吧,就算那孩子是“她”的,难道她就非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去认回来?
不是她冷血,那孩子看起来穿得好,吃的应该也不差,跟着她这冒名顶替的娘,她两条不能动弹的腿,自身都难保了,拿什么让他过好日子?难道要他跟着自己吃苦受罪才叫爱?
“要不,我们先去把孩子领回来吧,那位郎君一准认定你是孩子的娘,还撂下话说过时不候,我看你抓紧时间赶紧梳洗梳洗走一趟,姊陪你去,免得夜长梦多。”
想到天十三那吓人的眼光,尤三娘整个人都不好了。
姜凌波撇撇嘴。他是她什么人,还命令指使着她习惯了,干么非要她收拾“前人”留下来的烂摊子?她真是比窦娥还冤。
“那位郎君的底细我们不清楚,容我再想想吧。”姜凌波快吐血了,前世她全无心机,总以为她不害人,也不会有人来害她,哪知结局却是被最亲近的人害了。
这种椎心刺骨的痛,一想起来便痛不欲生,这一世,无论她要做什么之前,都会告诉自己,无论人、事、物都要多留个心眼,以免不留神就着了人家的道。
那男人若是真心想替孩子找娘,直接把小包子留下来就是了,要钱一句话,她去筹,要人情,她更可以设法去还,虽然他那模样看起来也不像缺钱的人。
也对,他看起来就像那种位高权重、随便拿捏人生死的那种人,那……她凭什么对人家爱理不理?自己是仰仗了什么?是脑袋被热血灌了?
要知道在强权面前,她渺小得跟蚂蚁没两样。
叫她去领人,还逾时不候,有钱有权的人家是不是都这么蛮不讲理?事实证明,这就是血淋淋的事实。
“你考虑的也对,不如姊去向包大婶打听打听,她人面广见识多,定能知道那位郎君是不是个骗子!”
不说包家三代是道地的京城人,弥儿的娘又是专业媒婆,这附近待字闺中的小娘子还是准备娶妻的适龄郎君,都在她的眼皮下,夸张一点说,半座京城没有她不认识的人,要问人,找她就是了。
尤三娘开门做生意,这些年也看了不少人,那位郎君气度非凡,把他和江湖骗子扯在一块未免不敬,这样的人自恃身分,不愿自报家门是自然,但她和妹妹是社会最底层的小百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把人家的底探清楚了,有了眉目,再来商计,小心驶得万年船总不会有错。
她想起妹妹刚清醒那会子,脑袋糊里糊涂的,从她嘴里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她的身世或出身,所以她便自作主张替她寻亲,但找来找去都石沉大海,日子久了,也不抱希望,只打定主意她要真是个孤儿,就当作自己的亲妹子照看,这会儿却有人寻来,最令人傻眼的是她这妹子不止嫁过人还生了娃咧!这人生一步跨得委实有够豪迈的。
她替妹妹高兴,但是对一个完全不记得过往的女子来说,认了这亲,对她来说是好,还是坏?
“那我在家等你消息。”姜凌波口中称是。
尤三娘不由得叹了口气,得了、得了,自己这牵肠挂肚的,才会该不该的都烦恼上了,瞧着妹妹那没心没肺的笑容,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怜的孩子!
不得不说姜凌波的接受力极其强大,她想的没尤三娘那么复杂。
人家都说孩子是她的,孩子也一口一个娘的喊她,模着良心说,那孩子着实招人疼,倘若他非要跟着她过日子,领回来就是了。
“对了,这是前些日子下来的户帖,我一忙就忘了,你好生收着。”尤三娘从供奉祖先牌位的香炉下抽出一张纸,摊开纸张,里面是盖着府衙大印的户帖。
所谓的户帖算是百姓的身分证明,有这东西才能落地生根,买房置产,不然就是个黑户。
为了这张户帖,尤三娘还真把衙门当灶房跑了,不只使了钱,还央了人,才把事情办妥。
“尤姊……”姜凌波一口气冲上喉咙,不知怎么眼眶就湿了。
救命的恩情,照顾的恩情,那脉脉温情这般可贵。
当你嚐过死亡最害怕的感觉之后,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能让你害怕,但是温情会让人害怕,害怕不知如何回报,害怕不知如何对她好。
“我向衙门的衙差说你是我远房来投亲的表妹,往后你就跟着我住,其他就别说了。”尤三娘俏皮的眨眨眼,拿了家中仅有的半斤骑火茶叶和房租钱,穿过南边小门去了弥儿家。
凌波将那纸头对折又对折,放进自己的荷包里,再把碗盘仔细收拾了,她曾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别说煮饭要不要放水这等高深的学问,也以为猪就超市里一条一条的长相,这一穿越过来,所有的认知完全颠覆她以前的认知,幸好琐碎的家事经过一番模索,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难。
回到房里,她这样的身子是无法睡席的,用双掌撑起自己的身子,有些笨拙的把自己一寸寸移到胡床上,然后重重的喘了口气。
不管她多努力的打拳运动,这身体还是比不上平常人那般俐落,就连简单的上下起身都吃力,但她还是不断鼓励自己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只要持之以恒,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阖上眼。
吃过饭后姜凌波通常会午睡一会儿,这是她从上辈子带来的习惯,下午精神会好上许多。
只是今日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不容易困神来了,却听见尤三娘在外面喊了声,“妹子,你可在?”
“我醒着呢。”
尤三娘掀了帘子,神色匆匆的跨进来。
这屋子隔音不佳,只要声响大上一点,真的是隔墙有耳就能听得仔细,想要什么隐私,真的没有。
不过这会儿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妹子,你知道阿姊问到了什么?!那郎君不是普通人,他是玺王,当今皇上陛下唯一胞弟,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尤三娘只见姜凌波脸上掠过一抹了然之后便没有了下文。
“所以?”
“咱们明天一早去接孩子吧。”她们这样的人真遇到事,只能退让,只能妥协,就是任人鱼肉的命。
加上天昊皇朝是有宵禁的,太阳下山后,所有城门和坊门一起关闭,一入夜就有侍卫在三十八条主要街道巡逻,禁止平民百姓走动,但是各处坊门一关,坊里内部倒不是那么严格。
那些达官贵人们在府上通宵达旦、饮宴作乐;住客栈的客人在同坊酒楼食肆里喝点小酒,跟侍酒的胡姬调调情也是被允许的。
此时虽然离天黑还有段时间,但是她们人小势微,出了坊门再赶到贵人住的地方,无论怎么赶都来不及在时间内回来,要犯了夜禁,巡逻侍卫可是没得商量,先抽一顿再说。
怕了吧?
遭皮肉痛,谁不怕!
反正也就一晚,那郎君虽说过时不候,并没说不让人睡觉!
不过想想这朱紫薇也够有本事的,竟然能让堂堂一个王爷替她当保母看孩子,本事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