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儿……”
左书凡不知道莫湘蕾的想法,看着她蒙着面纱,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裳,亭亭的站在那儿,心中又是纠结又是激动,一时之间除了轻喊着她的名字外,居然说不出话来。
莫湘蕾看着这个已经许久不曾见的男子,穿着一身大红衣裳,上头绣的是她从来没给他绣过的并蒂莲,她忍不住轻叹口气,“左公子,现在您也是成了亲的人了,不宜再这么亲密地喊小女子的名字,还请自重。”
左书凡一怔,眼里闪过一丝受伤,“我们……又何至于生分至此?自娘亲死后,咱们是互相扶持过来的,就算……就算我们曾有的婚约不在,也不至于……”
左书凡本就长得俊秀白晳,此刻一脸受伤,顿时让几个不明白前因后果的妇人纷纷用谴责眼神望向莫湘蕾。
莫湘蕾对那些眼神视若无睹,“左公子既知道过去几年是我们互相扶持过来的,那为何今日迎娶的新妇却是座师之女?”
她这话一问,所有人的视线全都看向左书凡。
左书凡没有她那样面不改色的功夫,感觉到那些如针扎的探究视线,俊秀的脸上露出局促的神情,“我……说到底,你还是怨我的吧?可你也清楚,你卖身给大户人家做绣娘时,咱们这婚约就已经不能作数了,为官者,不能迎娶下九流之职者为妻,为奴更是……”
莫湘蕾快被气笑了,依照他的说法,他是无奈悔婚,甚至也是无奈的应下今日这门亲事的啰?
“我今日才明白,负心多是读书人是什么意思。”
左书凡一愣,望着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时,就听见莫湘蕾咄咄逼人的质问声。
“难道我不该怨吗?当年的确是师傅领我进左家门,可师傅临终前为我们订下婚约,那时候你连秀才都不是,你妹妹不过只是个小童,一家子里头除了我会刺绣这门手艺以外,全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拿的,我一个才十岁的姑娘,除了卖身给大户人家当绣娘还有仕么方法养活一家子?我要卖身的时候,你怎么不提要是你为官后不能娶奴者为妻?”她语气没有半分激动,一字一句却说得响亮分明,就像是一个个清脆的巴掌,落在左家兄妹的脸上,把他们打得脸红不已。
左书凡羞愧得侧过头去,反倒是左书云耐不住性子,忍不住反讽着,“你那时候又何尝不是看中我哥哥以后能够考上功名,才会死扒着我家不放,说来说去,用了你的银子又如何?我哥哥考上了功名,你也是有了脸面。”
“什么脸面?”莫湘蕾可不打算继续任由左书云颤倒是非,“考上了功名之后,在我不知时就允下了亲事的脸面?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我卖身给大户人家为奴的脸面?这样的脸面不知道左姑娘需不需要?我也能够说上几项你的闺中事,你若要这样的脸面,那我也不妨现在就给你。”
“你!”左书云脸色瞬间一白,反击的话哪里还说得出。
左书凡看事情闹得越来越不象样,甚至新婚妻子身边的婆子丫头也过来看了,他恨不得马上了结了这一场闹剧。
“湘儿,就算我左家对不住你,可如今我已娶了新妇,并也许下只有娶她一人的承诺,就算你想要再进左家门,那也是不能了,不如你说出其他的条件,只要我能够做到的,我定为你办到。”
左书凡一番话说得诚恳,不少姑娘和妇人都觉得探花郎果然是好气度,相较之下,莫湘蕾虽然可怜,却太过咄咄逼人了。
莫湘蕾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能够忍住不吐他一口唾沬,只是冷笑。
把自个儿说得跟有情郎一样,还专一不悔?
今日他如果能够把专一两个字刻在身上她还愿意信几分,否则一个悔过婚的人说这些话,着实让人恶心。
“左公子,您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就是脑子撞了门,也不会想进左家门的,只不过这往日的帐却是要好好算一算的。
“这宅子当初置下的价钱,加上家具摆设就算个两百两吧,这些年的束修等等就算个一百两,其它的就当是我还师傅的恩情,就免了,把这三百两给我,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也无任何关系。”
她自认自己还是有良心的,三减四扣的,只酌收了一个整数。
左书凡一听三百两就下意识开口道:“三百两不可能,这……太多了。”
莫湘蕾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今日成亲的布置,还有收礼的地方,“难道今日收来的礼,还有这屋子卖了也凑不上这个数?左公子,您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呢?”
这巷子靠近京城里的书院,屋子虽然旧了可也修缮得不错,当年花不到两百两拿下那也是走了运了,过了这些年,这附近的屋子价码早就翻了几番,就连只有单间的宅子,少说都要一百五十两,更别提这两进的院子了。
“不成!要是把这宅子给卖了,那我们要住到哪里去?”左书云尖声叫道。
“左家人要住哪里去又与我何干?我不过是来收点银子罢了!”莫湘蕾半点也不把两个人难看的神色放在心上,“再说了,都说我已经入过奴籍,要是没有一点傍身银子,这日子可不好过了,我自然要多拿些不是吗?”
左书凡被她说得无话可回,只能满是心痛的叹道:“湘儿,你何以要逼人至此?你变了,你以往不是这种性子的……”莫湘蕾懒得理会他的作戏,甚至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说变了,变得不只是她,他也是,那个在她记忆里,曾经是个青涩腼腆的少年,曾经说着若考上功名定不负你的少年,似乎已经消失在记忆的洪流中了。
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个让人看了就生厌的懦弱男子。
“三百两,如若没有的话,这大喜之日咱们不妨就这么耗着。”
“你不要脸……”左书云怒极,忍不住想大骂却被皱着眉头的左书凡给拦了下来。
左书凡知道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什么过往情分已经是完全没有了,只有按照她所说的,把帐算个清楚,彼此再也没有关系,才是最好的状况。
“你去后头点银两,把事情给了结了。”左书凡看着莫湘蕾,轻声对着左书云吩咐着。
左书云恨恨地瞪着莫湘蕾,气急败坏的道:“难道真的就这样让她予取予求?三百两,咱们家哪里来那么多银子?要我说我们就该报官来着。”
“闭嘴!难道还要事情再继续闹大吗?”左书凡烦躁地打断了她的话,“若为了这样的事情报官,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你以后还想不想说亲了?”
今日之事被多少人看着?更别提他们在这巷子住了这么多年,左邻右舍哪个不明白他们家是怎么一回事?
能够悄悄的了结这件事自然是最好的,要不然事情闹大了,他以后的考评还有官誉,哪个能够落得了好?
左书云恨恨地跺了跺脚,最后还是愤偾不平的往后头去,心里恨莫湘蕾恨得不行,一边又心疼着自家好不容易过上几日有钱人的日子,可如今却是为了保住这小宅子,一下子就又回到了和之前差不多的时候。
左书云还没走多远,一个姑娘就娉娉婷婷的走了过来,她也穿着一身喜庆的颜色,面料是缎子的,再看发上的簪环,显然不是什么寻常人,就连样貌都比左书云还要强上一点。
那姑娘直直地走到了左书凡的身边,欠了欠身,“姑爷,咱家姑娘说,这家里有事,她一个新妇不能出门,先让婢子来帮忙看看。”
说着,她看向莫湘蕾,依然是一副笑模样,可是话语就没那么客气了。
“这位……娘子,三百两是吗?我家姑娘怕有些亲戚或者是来帮忙的女眷需要,让我随身带着银票,现在就给了娘子可好?”她轻声笑语的,半点让人感受不到她在嘲弄莫湘蕾是打秋风的亲戚。
“毕竟今日是姑爷的大好日子,咱们也是图个喜庆不是?”
莫湘蕾不发一语,看着那递过来的银票也没有伸手去接,那婢女鄙视的眼神她看得明白,她在思考着要不要为了心爱的银子把自尊放到地上踩。
可笑!这本来就是她该得的东西,怎么现在要讨回来的时候反而却觉得像是被人给施舍了?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那婢女又不解地问了一句,“怎么了?是不是不够?您瞧瞧,这绝对是三百两的银票,我家姑娘这些年存的月银都在这儿了,如果真的不够……那我们姑娘也只得拿出嫁妆来了,损害了姑爷的名声绝对是我们姑娘不愿的。”
这话一出,本来还有几分可怜莫湘蕾的人这时候都站到新妇那边了。
一个新妇能够在入门当日做到这般地步已经是不易了,相较之下,这莫家小娘子实在是咄咄逼人,而且这三百两还不够,该有多贪心呢!
即使没人把真心话给说出口,可是那些你一言我一语的劝阻,藏着的都是这样的意思,让那婢女听着高兴,投向莫湘蕾的眼神也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
那眼里只差没明明白白写着不过就是要钱罢了!拿了钱,就该知足的赶快走了。
左书云本来是要回自个儿屋子里去拿银子的,可是走到了一半,想想那可都是自己未来的嫁妆,真要全拿给莫湘蕾,自己都要气得吐血了,没想到却出现了这样的转折。
她本来走得就慢,巴不得能够多磨蹭些时候,把钱财留得久一些,所以那婢女说的话她都听见了,连忙小跑了回来。
她见婢女手中拿了三张银票,一张张都是百两的面额,上头还有天喜钱庄盖的红戳,绝对没有造假的可能,心中大喜。
这下子不用动到自家的钱财,她当然是高兴的了,似乎连刚才被说得哑口无言而消失的气势也回来了。
“怎么了?还嫌少?要不多添点银钱如何?只是你有这个脸面拿吗?”她咯咯轻笑,然后蔑视的看向莫湘蕾带着面纱依然遮不住的额际红痕,“哎呀!我都忘了,脸早都毁了,的确是没这个脸面了。”
莫湘蕾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从来没有。
她向来沉稳的眼神里有着无法抑制的怒气,她已经无法分辨出来到底是因为左书云直接的撕破她的伤疤而动怒,还是因为那婢女明显的蔑视而发怒了。
她接过了三百两的银票,在所有人鄙视的眼光中,她最后看了那三百两一眼,然后一把一张张银票直接从中间撕开。
她嘴鱼噙着冷笑,把那三张破碎的纸片扔到地上,“本来我觉得这些银钱是该要回来的,但是现在想想,都已经被人指着我不要脸了,那我又何必要这种脏钱呢?就当是我花钱买了教训,没做好师傅的交代,把好好两个人给养成了白眼狼,呵!”
在银票被撕破的瞬间,不管是那婢女或者是左书云全都瞬间变了脸,而她接下来那些话,让左书凡也变了脸色。
其他围观的宾客虽然都心疼那被撕破的银粟,可不少人心里却也对莫湘蕾改了印象,觉得她来跟左家兄妹算账,其实不是贪,而是为了替自己争一个公道罢了。
毕竟那不是三两也不是三张白纸,而是三张价值百两的银票,她眼睛眨也不眨的接过手就撕了,这般气魄,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有的。
左书云直到那几张纸落在地上好一会儿,才从过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愣愣地对上了莫湘蕾的眼,那眼底有着明晃晃的讥笑。
所有的怒气和自卑心虚都被那一个眼神激起,左书云的脸狰狞无比,像个泼妇骂街一样,毫无理智的破口大骂了起来。
“不过就是想巴着我哥哥的贱妇,装什么清高模样,就你那破相的容貌,和自甘下贱去当人奴婢的过往,还指望以后能巴上什么好人家?可别到时候只能嫁个残疾还是当人的继室,又来哭着求着巴上我左家的大门。”
她一番话月兑口而出左书凡脸都黑了,那婢女也忍不住退得远远的,许多小媳妇儿和妇人也是皱了眉头。
还说是读书人的妹妹呢!罢刚还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结果说出的话比破落户人家的妇人还不堪入耳。
“你想多了,我宁可嫁个残疾,也比进左家门来得好。”啧,当她多稀罕当左家的媳妇儿呢!
莫湘蕾说完就想起了上回在茶水摊子里见到的那个男人。
那个据说是安乐侯的男人,不因为腿瘸而自卑,也不因为人悔婚而羞恼怨恨,宠辱不惊,胸怀坦荡,那才是真正读书人的风范呢!
“你——”左书云气得双眼泛红,手中的帕子几乎都要被她扯烂了。
“既然帐已经算完,那我就走了,这酒席我也不吃了。”
经过她这么一闹,除了一些还不懂事的孩子,大约现在每个人都已经没了吃酒席的心情了。
左书凡更是目光复杂的看着莫湘蕾跨过门坎离去。
撕掉银票一时爽,可当莫湘蕾走出左家大门时,那心里止不住的懊悔让她忍不住眼眶泛红,恨不得回到过去,把那几张撕破的银票再黏回来。
除了师傅过世那一回,这是第二回她有流泪的冲动,可还在左家门外,也还有其他看热闹的人,她是万万不会把自己脆弱的样子展现给他们看,白白让自己成了笑话。
她咬紧唇,挺直了背脊走着,就在只差一步要走出巷子口时,一张熟悉的容颜落入眼中。
夏侯彧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语,只问了一句,“我要出城去,同行否?”
莫湘蕾抬头望着他,眼前的男人身子有点歪斜,可是那不曾弯曲的背脊让他看起来风采依旧。
一双剑眉下的深滚眼眸里带着平静和温柔,薄唇轻抿着,脸色比上回苍白了些,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等待她的答案。
莫湘蕾后来每次想起这个时刻,都觉得自己大约是气极过后无法思考,才把手交给了他。
他轻轻一握,两人的手在衣袖下紧紧相扣,那一直被忽视的骏马就在他身后,他利落的翻上了马,然后一只手用力一扯,就让她也跟着上了马,坐在他身前。
她才刚坐好,她头上就突然盖下了一件披风遮盖住了她大半张脸,当马转身奔出巷子口往城门而去时,那已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成串落下。
她不伤心毁了婚约,甚至也不可惜那些银两……好吧!或许还是有一些,要让一个爱财如命的人说不伤心那些银两是不可能的。
可最让她觉得难过的,是发现那个曾让她有一点爱慕之心的少年,成了今日看着她被一个下人甚至他的亲妹羞辱,也不曾帮她说上一句话的卑鄙男子了。
只要一想到她最好的青春年华都白费在这样的人身上,她不只想哭,还想回到当初对左书凡心动的那个夜里,对自己狠狠抽个几巴掌啊!
夏侯彧看着自己身前的女子躲在他的披风里哭得浑身直颤,在出了城门后,不由得拉紧了缰绳,策马快步奔腾。
就算她再坚强,但总归是被退了亲,今日又被这样折辱,也难怪她会如此伤心了。
夏侯彧得知今天是探花郎的大喜之日,不禁就想起了有一面之缘的莫湘蕾,所以就想去看看,没想到真见到了她。
他其实有听到一些争吵的片段,他无言地伫立在外头,看她一个人面对一切,顿时不忍再看。
他不是没有想过帮她,但又怕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乱,而且,他知道她不会愿意让他帮,因为她不是那样柔弱的女子,还有她展现出来的骄傲也不允许她在那一家子前头示弱。
只是他心里想过了许多理由,却说服不了自己就这么离开,他走到巷子口,再也无法向前,等了一会儿,就看见那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眼眶泛红,却仍是故作镇定地离开刚刚那给予她羞辱的地方了。
他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然而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由自主的就想把她远远的带离那个地方。
他不曾深思自己对于这个只见过两次的女子,已经破例太多,似乎不只是一句“同病相怜”可以解释的。
风飒飒吹响树叶,初秋的风带点凉意,那披风几乎要被吹落,让他放开了一手,轻拢那飞扬的布料,手掌却不小心搭上了她纤弱的肩膀,让他不由得僵住了身子。
风起,吹动的不只是衣裳,还有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