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时光流转,两人渐渐长大。
当年人人看好的秦子宸并没有成为京城第一大才子,而是声名狼藉。
阮昭芸出落得更标致,也因为崇拜冯蓉,常常进出威宁侯府,与秦子宸愈形熟稔,对秦子宸在外的声名,她并未放在心上。
在她心里,秦子宸仍是当年带着她走出森林的好哥哥,而且,她更清楚,情窦初开的她不再视他为“哥哥”了。
某个冬日的上午,雪花飘飘,十一岁的她乘轿来到威宁侯府,在两个贴身丫鬟随侍下,跟着侯府总管一路来到放着不少暖炉的厅房内,她一眼就见到雍容华贵的冯蓉坐在靠窗的椅上,面带凝重的看着窗外初绽的梅花。
冯蓉已三十五岁,但她一直都是众家闺阁女子未来嫁人后的主母典范,而在阮昭芸眼里,她更是个极有风韵的女子,一举手一投足尽是风情,即使只是这么静静坐着,也是一幅迷人风景。
“芸儿来了,坐。”冯蓉笑看着这天姿国色的美人儿朝她盈盈一福,再姿态优雅的坐下。
下人随即送上香醇好茶,再度退下。
冯蓉想了一下,看了身旁的杜嬷嬷一眼,再看了站在阮昭芸身后的两名丫鬟,彷佛在思索着什么。
“夫人,有什么事吗?”阮昭芸还是第一次见到冯蓉如此犹豫神态。
她轻叹一声,“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说,说了,怕有人嘴巴不严实,传了出去伤人。”
“夏竹跟荷涓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我们情如姊妹,夫人不必担心,但若您真的介意,我让她们出去。”语毕,她就要让二人下去。
“不必了!呃……芸儿,我当你是自己人,有话就直说了。”冯蓉停顿一下,才开口,眼眶就红了,“我知道你一直感念子宸当年将你救出林子,可是这几年,他愈来愈不象话,侯爷对他益发失望,前阵子——”她摇摇头,难过的低下头,没把话说完。
“这阵子外面传言,子宸哥哥连屋里伺候他的丫鬟都给害死了,是真的吗?”阮昭芸其实也有听到这些流言。
“这事儿终究还是传出去了?”冯蓉风韵犹存的脸上透出悲伤,“子宸是侯府世子,虽不是我所出,可是身为他的继母,我真的希望他可以自爱些,那个通房丫鬟年仅十五岁,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子宸他竟活活的将她丢入屋子前的冰湖里溺死,丫鬟的命也不该如此轻贱啊。”
“所以……是真的?”阮昭芸真的无法相信。
冯蓉低头拭泪,哽咽的无法说话。
在旁伺候的杜嬷嬷忍不住开口,“阮姑娘,老奴说句话,夫人对世子可是比自己所出的二少爷还疼爱呢,但世子总是动不动就摆脸色给夫人看。”
“别说了,当奴才的怎么可以议论主子,还是在外人面前。”冯蓉轻声斥责。
杜嬷嬷马上低头,“是,奴才不对,奴才不过是心疼主子,何况阮姑娘也不算外人,这些年来,夫人可都是将她当自个儿的女儿在疼呢。”
阮昭芸有些不知所措,她时常出入这里,一来是崇拜冯蓉,二来也是想见子宸哥哥,虽然外面批评他是纨裤世子,但她从不曾在乎,可现在,连冯蓉也说他不好……
“芸儿,一个已婚女子的幸福全系在丈夫身上,说我私心也好,若你真是我的女儿,我断不会让才貌德慧兼备的你下嫁给子宸。”冯蓉拍拍她的手,温柔一笑,“认真说来,子贤斯文沉稳,相貌堂堂,你若愿意嫁他,远比嫁给你的子宸哥哥好,这话你听进心里,好好想想,好不好?”
阮昭芸尴尬低头,她的心向着谁,她很清楚的,冯蓉显然也看出来了,所以才干脆明示,可是,她从未将心思放到秦子贤身上啊。
冯蓉又说了些语重心长的话,阮昭芸静静听着,约莫一个时辰后,她优雅起身,有礼的向她一福,随即带着两个丫鬟告辞。
杜嬷嬷看着那身淡粉色身影消失在厅堂大门后,低声靠近主子,“阮姑娘似乎不信夫人的话。”
“她不是不信,是不愿意相信,那孩子太死心眼,认定好的就是好的。”冯蓉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怼,顿了一下,看着杜嬷嬷道:“子贤对姚丫头如何?”
“不怎么好,他心里惦记的还是阮姑娘,夫人,这样行吗?那通房丫鬟是被二少爷给扔进冰湖溺死的,只因为她说了几句阮姑娘的坏话——”杜嬷嬷见冯蓉眉头一紧,连忙道:“老奴只是怕那姚丫头也讨不了二少爷的欢心。”
“这也是最棘手的地方,但芸儿心里有定见,动摇不了,若她真的不肯嫁给子贤,我也不会让她嫁给子宸。”她脸色极为难看。
阮昭芸的好家世,觊觎的人可不少,登门攀亲的人几乎要踩平门坎,而庆安公府更在不堪其扰下,开始为她选择婚事。
秦子宸已经占住世子之位,若再得到庆安公府的助力,她的子贤哪有凌驾他的一天?
阮昭芸神情郁闷的在两个丫鬟的随侍下,乘坐马车离开威宁侯府,她靠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鹅毛般的飞雪,脑子混沌,心也沉甸甸的。
荷涓、夏竹坐在她对面,知道小主子心里烦,没敢说话。
片刻之后,车夫驾着马车达达前行来到路口,竟见秦子宸高坐在黑色骏马上,美如谪仙的俊颜,身上披着一袭黑色大氅,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更为俊雅出色。
车夫策马继续前行,秦子宸同样策马趋近,马车随即在庆安公府的大门前停下,阮昭芸在两名丫鬟搀扶下下了马车,一见到他,两名丫鬟紧张的贴着自家小主子,就怕他做出什么违礼之事。
他轻嗤一声,“走开,我要跟你们家小姐说话。”
荷涓跟夏竹急急的跟小主子摇摇头,但她们眼睛一眨,小主子已被人揽上马背,策马离去。
“威宁侯世子怎么这样,小姐是未出阁的闺女啊。”秀气的荷涓懊恼的跺了脚,连忙拉着不知所措的夏竹挤到车夫的座位上,要车夫连忙驾车追小主子去,但追过街角,哪还有两人的身影。
雪花飘飘,秦子宸以身上的黑色狐裘大氅包裹住阮昭芸,策马来到不远处的一桥墩旁的亭台,他将她抱下马背,两人并肩走入亭台。
这些在他人眼中可能不符世俗礼教的行为,对阮昭芸而言并不算,两人太熟悉了,从她五岁开始,这个男人就一直陪着她长大,她对他的信任一如家人。
细雪如鹅毛般飘落,冷风微吹,她并不感到特别寒冷,只是,白茫茫的雪花彷佛隔出了另一个世界般,而这个世界只有她跟他。
他注视着神情平静的她,不由得莞尔一笑,“你一点都不担心我会把你带到哪里?”
“你是子宸哥哥。”阮昭芸知道他变得很不一样,但她心里一直认定那个背着她走出森林的少年,“只是这几年,哥哥愈变愈多,我都有些不认识了。”
他微笑凝睇,心却微微的痛。
天知道他也曾想过要成为世俗眼中的完美世家子弟,但他做得愈好就愈遭继母讨厌,也屡遭继母陷害。
而他为了维持完美世家子弟的气度风范而一再隐忍,一直到外界看他的眼神愈来愈不屑,他不再隐忍,当众批判冯蓉的虚伪做作。
结果,他的名声更臭,但冯蓉针对他的情况倒是收敛一些,他才明白,原来随心所欲反而更自在舒心,他懒得再勉强自己去当一个虚伪的世家公子,反正那些礼法规矩,他做与不做,外人也不问真假,一径认为他就是学坏的纨裤子弟,与京城第一小霸王楚宗龙堪称京城二霸。
家宅不宁,甚至还有性命危险,但谁知道?
在威宁侯府,他既无信得过的亲信奴才,也苦无证据去指控冯蓉,而父亲及其他族人见到他时的失望脸孔、苛责言论,都让他感到无奈又生气,这样的京城,他是待不下去了。
“子宸哥哥怎么不说话?不管外面的人怎么看你的,在芸儿心里,你都是个好哥哥。”她仰头看着他,曾几何时,子宸哥哥愈来愈高,而她竟然只到他的胸口。
“我的继母听到你这么说,应该会不高兴吧。”他很清楚冯蓉多么中意她,要她当子贤的媳妇儿,偏偏她开口闭口说的都是自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让他每每想起,心情极好。
她粉脸微红,“不会的,夫人是个很温和的长辈,不曾对我摆过脸色。”
她咬着下唇,想到这两年,愈来愈多上门说媒的皇亲贵胄,她暗吐口气,直视着这几年长得更俊俏的秦子宸,她不知道可不可以开口。
她听琳姑姑说过,挑丈夫不能只听长辈的意思,要跟丈夫过一辈子的又不是长辈,若没找个顺眼的、心里爱的,何必委屈自己去当人家老婆,接着变成大肚婆,生小娃没身材不入丈夫眼了,丈夫再来个三妻四妾,一年内就等个七、八天,等丈夫跟那些妻妾爽上一轮,回头施舍般的再跟自己滚床单,天啊,不,一想就嫌脏,这种众女争一条老黄瓜的可笑人生,不要也罢。
当时,姑姑惊世骇俗的话令她咋舌,但事后想想,她却觉得很有道理,只是她不敢跟娘亲或爹爹说,毕竟这话太直白露骨,不是一个闺秀该说的。
她思绪繁杂,秦子宸亦然,看着她美丽动人的脸孔,他有许多话要跟她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深吸一口气,她知道她没有琳姑姑那样违反世俗的非凡勇气,敢说出心里所想的话,但她觉得她的确该找个顺眼的、心里爱的,而且,她相信这个人一定会像当年带她走出森林时一样,温柔待她,也一辈子对她好。
想到自己要说出口的话,她紧张得双颊泛红,双手揪着裙摆,一颗心更是怦怦狂跳,“子宸哥哥,芸儿、芸儿在想,爹娘已在为芸儿的婚事择一良婿,子宸哥哥是不是、是不是——”
“我要离家从军,投奔在边关打仗的将军舅舅。”秦子宸突然苦涩的开口。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他要上战场,心里就有战死的准备,又怎么可以自私的耽误她的终身大事。
她陡然一愣,“上门求娶”这四个字也卡在喉咙出不来了,只发出近似蚊蚋的声音,“从军?”
他点头,两人对视,一时之间,静默无语。
他深深吸口长气,再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给她,“最多三年,我一定会回来,你若有写信就交给这上面住址的人,他会将你的信派人送来给我。”他知道自己心里仍有期盼,希望能分享她的喜怒哀乐,也存着一丝的念想,或许她会等着自己功成名就归来,由他主动开口说出她刚刚放下矜持,差点说出的姻缘。
“子宸哥哥……”
“我会回来的,除非我死。”
刹那间,她脸色发白,难过的低头不语。
他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顺从了心中的渴望,伸手轻叩她的额头,力道不重,只是她皮肤太薄,留下一抹红,他再伸手轻轻的揉了揉,让那抹红更艳。
不意外的,她绷起俏脸儿,脸颊也飞上两抹嫣红——
“子宸哥哥,我长大了,此举早已不宜。”她轻声提醒。
这是她十岁前,秦子宸成了京城百姓口中学坏的公子哥儿时,见到她时,总会上前“打招呼”的动作,但在她十岁后,她觉得她已是个小大人,向他严正抗议,之后他就不曾再做这个动作了。
闻言,秦子宸忍不住笑了,她还是跟孩提时一样,反应总是慢了一拍。
“小猫咪,男女共骑更不宜。”
他微笑的放下手,深深凝睇着她那张犹如玫瑰盛放的红女敕脸庞,将她此刻的容颜深深烙印在心口,只是纵有再多的眷恋不舍,他拳头一握,看着另一方匆匆奔驰而来的马车,“你的丫头追上来了,我看着你上车。”
她眼眶微红,明白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她上了马车,贴靠在车窗,依依不舍的看着伫立在骏马旁的英挺身影,直至他消失在雪花中。
翌日,秦子宸离京了,但关于他的话题并没有断,传出他让一名丫鬟怀孕,冯蓉要求他纳妾,让大人孩子皆有名分,没想到他竟出手将人打死,一尸两命,威宁侯爷震怒,扬言要摘了他的世子头衔,他才愤而离家。
不意外的,如此荒唐冷血之事,京城百姓又是议论纷纷,争相指责。
阮昭芸打从心里不相信,连带地她去找冯蓉的次数也减少,倒是秦子贤三五日就到府中见她,送了一些首饰,追求意思明显,但她不曾动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远在北方的战事却不曾传回京,她也只能从父亲在早朝时听到的一些战况,得知战事不顺,打得相当辛苦。
她陆续写了几封关切的信,却愈写愈少,因为秦子宸未曾回过信,父亲从战报得知,秦子宸骁勇善战,深得他的舅舅严思平将军赏识,敌军也畏惧他,这些事她替他高兴,却无法不怨他连报平安的信都不写。
时间再过半年,秦子宸杳无音讯,但留在京城的狼藉声名却未消失,她才发现原来城中百姓没有新鲜事可聊,只能拿他的荒唐事当茶余饭后的话题。
当家人对她的婚事声声催,试探她可有意中人时,她也无法说出放在心底的秦子宸,且对冯蓉多次上门提及她跟秦子贤婚配一事感到忐忑,她喜欢冯蓉,但与秦子贤成了夫妻,日后,她又要怎么面对秦子宸?
好在,父母最终决定的对象并非秦子贤。
夏竹曾私下跟她说,她听到琳姑姑大力反对与威宁侯府结为亲家,还说她花落谁家都成,就别是那表里不一的冯老妖婆家。
然而,当她与江家将联姻的消息传出去时,第二日,冯蓉即派人请她到威宁侯府,当冯蓉与她坐在大厅时,气氛有些僵滞。
冯蓉深深的看着她,喝了口茶后,才开了口,“芸儿,你知道子贤真的很喜欢你,你要是当了他媳妇,我一定会好好教导你,让你成为京城第一贤慧夫人,可好?”冯蓉握住她的手,还是不想放弃这个看中的儿媳。
“可是芸儿的终身大事,父母已作主。”她尴尬的回答。
“芸儿,我真的不可以成为你的天吗?”
秦子贤略带痛楚的嗓音突然响起,在冯蓉、阮昭芸、杜嬷嬷、夏竹、荷涓错愕的目光下,秦子贤从屏风后方走出来,斯文俊秀的他在冯蓉的教育下,的确是一翩翩美公子,可惜的是,秦子宸太过出色,锋芒太露,即使恶名昭彰,仍将他这名异母弟弟压得光芒全无,始终被外界所忽略。
阮昭芸实在无法面对秦子贤的真情告白,她急急起身行礼就要离开,“我很抱歉,子贤哥哥,夫人,芸儿先回去了。”
此时秦子贤脸色突然一变,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柔荑,吓了她一大跳,随行的两个丫鬟也大惊失色,叫了出来,“二少爷!”
但秦子贤听而未闻,他逼视阮昭芸,气呼呼的问:“为什么不行?你说!”
阮昭芸对上他那双冒火阴沉的黑眸,惊慌不已,手腕处的疼痛令她忍不住痛呼一声,“好痛!”
冯蓉瞬间回神,急急喊道:“子贤,你干什么?还不快放开芸儿!”再给儿子一个警告的眼神,秦子贤才缓缓放开扣住阮昭芸的手,将头低下。
两名丫鬟急急的看着花容失色的小主子,发现她手腕都红肿了,可见手劲有多大。
“对不起,芸儿。”秦子贤抬起头来,双眸已转为黯然,神情尽是歉疚。
冯蓉让杜嬷嬷拿来药膏为她上药,也为儿子的冒犯举止致歉。
阮昭芸表明不介意,随即告辞离去,但秦子贤那双闪动着愤恨的黑眸,直到回家,她也无法遗忘。
一个在她印象中一直温文儒雅的哥哥,怎么会有那么可怕的眼神?
但这事她没有太过纠结,秦子贤在几天后就被送到南方去处理秦家产业,她仍关注着秦子宸的消息,她也在等待,希望秦子宸会回来,改变江家的婚事,但直到她成亲后,他也没回来。
她安分的当个新嫁娘,江维仁是个体贴的丈夫,但她仍会想起秦子宸,这让她有一种不忠于婚姻的内疚,于是,她决定将子宸哥哥深埋在记忆深处。
然而,婚后不过月余,她就听到一个震惊京城的大丑闻——秦子宸酒后玷污继母,他的人生从此颠簸,她的命运也逐年变得曲折。
虽然之后,两人曾经再次交集,但人事皆非,最后一前一后双双离世。
此时,她站在碧云山庄的亭子里,仰头看着湛蓝天空,她已向秦子宸示警,这一世,那件可怕的事应当不会再发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