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分离在即,两人没多说话,各自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秦子宸有万般不舍,想以真实面容与阮昭芸相认,但他得马上回京,两年多来的分离,他实在不想如此匆促的相认又分开……
可恶!他突然懊恼起来,若非要替皇上查案子,他何必戴着人皮面具,不能与她相认。
阮昭芸亦是思绪千回百转,她静静的走在秦子宸身边,回想两人的前尘往事,也试着从回忆里寻找,他此时回京是要做什么?
前世,在这时间点,她并不知道他在这里,而她则成了江维仁的新嫁娘,当时,她的日子过得正和美,然后——
她猛地止步,脸色刷白。
她想起来了,差不多就是接下来这半个月,京城传出一件天大的丑闻,秦子宸酒后乱性,差点玷污他的继母!
这事虽然被严实掩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有心人的算计下,还是传了出去,皇上震怒,秦子宸以命相搏得来的军功被这桩丑闻给硬生生压下,他的名声更差了,那张出色容貌从此也多了一抹桀骜不驯,他与失了颜面的父亲、家族亲戚、继母皆彻底决裂,一人搬出侯府,尔后,他再度回到战场。
一连多年,他战无不克,并将前朝丢失给异族的北疆一带也收复了,皇上龙心大悦,论功行赏,封他为“护国大将军”,让他掌御林军,也给了那只半月形玉佩……
没错,她全想起来了,但就算如此,秦子宸酒后差点玷污继母一事也不曾被人遗忘,私下总有人议论,成了他一生都甩不掉的污点。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脸色很难看。”秦子宸也沉浸在过往记忆中,走了好几步才发现她没跟上,没想到回过头来,竟见她面无血色的站立在人群中不动。
阮昭芸抬头看着他,怎么办?她要怎么告诉他他酒后乱性一事?
她知道因为这件丑闻,曾传出皇上交付他的某个重大差事也没了,看来,就是他现在在办的事了。
不行,既然她重生了,她一定要尽她所能的阻止这件事,可是,她要如何开口呢?
此时,在市集的入口处来了一个算命摊子,阮昭芸灵光一现,她看着秦子宸关切的俊颜,“其实,我也会看相的。”
他一愣,挑眉指了指那算命摊子,见她煞有其事的点头,他笑了,“是吗?”这件事他倒是从未听闻。
“对,你这个月要特别的小心谨慎,不管任何场合,酒绝对不能碰,不然,你会出大事的。”
“到底能出什么大事?”瞧得她说严重,他忍不住笑了。
她小脸突然变得严肃,“我们离开这里再说。”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她,示意店家将他们的马匹拉过来,两人随即翻身上了马背,策马远离热闹的市集。
两人一路驰骋在山径,他看她并未有停下的意思,便也一直策马前行,直到来到碧云山庄的门口,她翻身下了马背,一双明眸凝睇着他。
他也下了马等着她开口,但她却好一会儿都没声音,不禁出口笑问:“怎么了?舍不得跟我分——”
话未说完,她突然抓起他的手,拉高袖子,用力朝他右手臂狠狠的咬下去。
他难以置信的瞠视着她,从小阮昭芸就立志要成为第一贤慧夫人,崇拜他那虚伪又卑劣的继母,让他即使情牵于她,却碍于自己的坏名声,只得忍着心痛,不得不放下这份在年少时就倾心的悸动,远走战场,这样的完美千金竟然像只小野猫张嘴咬他?!
这一咬,够劲够狠,她硬是咬出鲜血,留下牙印子,才松开了牙关。
他哭笑不得,“你这只小猫咪怎么咬人了?”
阮昭芸用手帕轻按他的手,闻言,忍不住笑了,小猫咪,曾经他也这么喊过她,拿开手帕,一看到他右手臂仍在渗血的齿印,笑意顿时一收,“痛吗?”
他摇头,在战场上杀敌,受过的伤无数,这幼猫的咬伤能有多痛,倒是她的唇染上他的一点血,他想也没想的就伸手,当粗糙的手指温柔的抹去柔女敕唇瓣上的血渍时,两人同时一震。
他尴尬地放下手,心跳加快,她一样脸红心跳,只能深吸口气,轻声说着,“你要记得我说的话,我算命是很准的。”
瞧她一脸再认真不过的严肃神情,他还是笑了,“是,我会将你的话放在心上,也请你听我一言,日后外出,不要一人独行。”他忍不住叮咛,就怕她再度落单,引来登徒子的觊觎。
“好,公子保重。”
“再见。”他深深注视她美丽的脸孔,嘴角的笑意更浓,他决定了,他们一定要再见,而且,时间不会太久的。
她微笑点头,但她不想道再见,看着他转身上马离去的身影,她不由得遥想当年,那背着小小的她走出迷雾森林的俊美少年——
涌云寺是离京不远的阜平山上一座香火鼎盛的观音庙,每年春季,总有各地香客不远千里前来参拜,其中更有不少是皇亲国戚或公卿贵勋,他们来此小住几日,跟随寺中僧侣念经并祈求一年平顺。
寺庙原本古色古香,但在各皇家富商捐赠下,现有大小殿宇十多座,修建得更为气派,只是因占地极广,又有多条小径可以登高望远,亦有许多美丽风光可探索,香客在茂密山林间迷路的事时有所闻。
也是因为迷路,让同样出身高贵的秦子宸与阮昭芸有了第一次独处的机会。
“我五岁迷路,可是子宸哥哥已经八岁了,怎么还迷路掉进大洞穴里呀?”
寂静的山林中,云雾缭绕,隐约可见涌云寺主殿的屋瓦及高高的观音佛像,而小小的阮昭芸此刻就蹲在地上,探头看着底下的大地洞,笑着问。
秦子宸抿紧唇,一双手用力揪着结实的老树藤,再一跃上去,跌坐在地洞旁,喘着气儿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阮昭芸。
即使她身上沾了泥土,那张粉雕玉琢的圆润脸庞上也沾上不少泥沙,但一双清澈灵活的大眼仍有着盈盈笑意,“子宸哥哥还没回答我哟。”
“你看来就像只脏兮兮的小猫。”他答非所问,指指她的脸。
她下意识的伸手擦了擦,没想到胖胖小手上本就有泥沙,这一擦更脏了。
他微笑的起身走近她,再蹲子,拿了身上的帕子替她擦拭。
小昭芸眨眨长睫毛,看到他的手在自己眼前来回移动,他的手很大,可是跟她娘亲抚模她时一样温柔,她忍不住弯唇露出浅浅的笑容。
瞧她一直笑咪咪的,他忍不住说:“你迷路了,一点都不害怕吗?”
“原本会怕啊,可是,遇见子宸哥哥就不怕了,只是——”她表情又变得困惑,“我是为了追蝴蝶才迷路的,子宸哥哥怎么会迷路?”
他苦笑,连他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里?
昨晚他人还在庙里的客房,一早醒来,却莫名身处在这处凹陷近二丈深的地洞中,按理,他已会轻功,这样的地洞困不住他,但他却无法使用内力,在坐困愁城时,若非听到阮昭芸踩在枯叶上的脚步声,让他出声求救,只怕他会死在这里。
他替她擦好脸,抬头看着那条救命藤蔓连结的耸天高树,仍没回答她的问题,“昭芸很聪明,知道拉老藤蔓来救子宸哥哥。”
“是琳姑姑教我的,”她很得意的说着,但突然又脸儿微红,咬了咬唇,“其实我说谎了,是我看琳姑姑在庙的后山,找了这样的老藤荡来荡去的,都不会摔下来,我也想试试,就偷偷玩了几回。”
秦子宸对她口中的姑姑阮芷琳倒是印象深刻,两家在京城皆是公卿贵勋之家,互有往来,阮芷琳不似一般贵女,私下许多惊世骇俗的想法或作法,每每都成了各式宴场上的私议话题,即使已到说亲年纪,但因风评不好,无人闻问。
他看着一脸不安的小昭芸,“没关系,你做的很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想了想,笑笑的点点头,但随即又皱起眉,“那要换子宸哥哥救我了,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走回涌云寺。”
童稚话语令他一笑,“好,换我救你,我们走吧。”他牵着她的手,往另一条小径走去。
他的手因为练武已有小茧,反观她的小手又软又滑,因他从未握过女子的手,一股说不出的陌生悸动在他的心里跳动。
走着走着,山中湿气似乎愈来愈重,雾气更浓,伸手都快见不到五指。
“也许会有一场大雨。”秦子宸观察四周后,就带着她返回刚刚视线尚好时,曾看到的两株环抱大树形成的树洞内。
洞内极黑,阮昭芸直觉就将身子靠向秦子宸。
他发现她身子软绵绵的,身上还有一股很好闻的女乃香味,一发觉她在颤抖,他顿了一下,随即伸手将她抱住,“不会有事的,子宸哥哥一定会带你走出森林。”
“对喔,子宸哥哥很厉害的,不管什么事都能轻易做好,像是写诗作词,还有练武功,这是我爹娘说的,他们还说,只要再过几年,子宸哥哥一定就是京城第一才子了。”
即使洞内很黑,秦子宸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仍能看到她那双圆润大眼充满崇拜。
再过几年?他抿唇,没有接话。
小小人儿仍叽哩呱啦的说着,“我爹娘还说,子宸哥哥的母亲是京城世家名声最好的官家夫人。”
“冯蓉不是我的母亲,她只是我的继母。”黑暗中,秦子宸俊秀的脸庞闪过一抹不符年纪的嘲讽。
“继母跟母亲不都是母亲吗?”小小的阮昭芸有点搞不明白。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
轰隆隆——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雷鸣,他怀里的身子轻轻一颤,更往他怀里靠,“我怕打雷。”
他没多想就将她抱得更紧,“没事的,子宸哥哥在。”
紧接着,雷声伴随着一划而过的闪电,雨势顿时滂沱而下,凉风夹带雨丝卷入树洞,让她觉得有点冷,忍不住将整张脸也贴靠在秦子宸的怀里,“子宸哥哥很温暖。”
他微微一笑,听着淅沥哗啦的雨声,看着静静窝在怀里的小人儿,那股陌生悸动再起,他觉得心头暖暖的,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约莫一个时辰后,雨势由大转小,天空再度放晴,阳光照进洞内,他低下头,就见到她已在他怀里沉睡,隐隐还打着呼噜,瞧着那张熟睡的甜美脸孔,他竟有些不舍得喊醒她。
但他们困在外面太久,恐怕已经有许多人急着找他们了。
他不得不唤醒她,看着她可爱的揉揉困意仍浓的双眸,乖乖的任由他牵着步出树洞,跟着他往一边的小径走去,只是走着走着,他们似乎迷路了,偏偏他内力尽失,无法施展轻功,不然便能跃至树上,查看方向。
“子宸哥哥,我肚子有点儿饿——”阮昭芸稚女敕的嗓音陡起。
“你忍一下,我找野果给你吃。”他说。
“好,只是,我们迷路好久了,我爹娘一定急着找我了,还是咱们弄点烟,我爹娘就会找到我们了。”她又说。
“不行。”他不敢冒险,她出现在这里是追逐蝴蝶,可他并不是,若是让他内力尽失并将他丢在这森林的人看到白烟,去而复返,会不会再对他痛下杀手?阮昭芸又会不会被他牵连?
阮昭芸蹙眉,她很想坚持弄点烟,她更想告诉他,这是琳姑姑教的叫什么野外求生,吸引别人注意的方法,可是子宸哥哥的表情看来好严肃,她不敢再说。
他们穿过树林,秦子宸摘了野果用溪水洗了洗,让阮昭芸果月复,看见她一小口一小口的皱着眉吃下去,他知道野果酸涩,她是大家千金,肯定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但她没有吐掉也没有嫌弃,而是咽下一整颗野果,可见真的饿坏了。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阮昭芸又开口,“我有点走不动了,子宸哥哥……”
他回头看着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小小脸蛋又脏了,眼眶红红的盈满泪水,却忍着不敢哭。
他伸手揉揉她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小脑袋,“我背你,好不好?”
她想了想,挣扎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他在她面前蹲下,她则趴在他有点汗湿的后背,“子宸哥哥,对不起。”
他背起她,继续往前走,“为什么要对不起?”
她低语,“我应该自己走的,可是我真的走不动了,你让我休息一会儿,等一下我就下来自己走。”
“嗯。”
“子宸哥哥,我突然想到我娘说过,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我这样让子宸哥哥背,更早前还在树洞内让子宸哥哥抱着,是不是很不守礼教?”她困惑的说着,但却忍不住轻轻挪动,让粉女敕的脸颊更贴近他厚实的背。
嗯,很舒服呢。
“你年纪还小,没关系。”
她的眼皮有点沉重,喃喃低语,“这应该与年纪无关,我在想是不是子宸哥哥以后娶我,那现在这样跟在树洞那样就都没关系了呢?”
童言童语让秦子宸忍不住笑了出来,本以为她还会说些什么,没想到竟听见她平稳均匀的呼息声,已经睡着了。
他嘴角一扬,放慢了步伐,尽量挑选平路行走,只为了能让背上的小人儿睡得更安稳。
这一天,直到彩霞漫天,威宁侯府的嫡长子秦子宸才背着庆安公府三房嫡女阮昭芸步出森林,回到涌云寺,而两方的人为了找孩子早已全员出动搜山,见两人安然无恙的出现,这才松了口气。
也因此事,原就相识的两家往来更为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