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天公作美,阮家村喜气洋洋的,尤其是村长阮大春家的屋子里更是贴满了大红的囍字,村子里的孩子一个个换上了新衣,屋前屋后跑来跑去,庭院里,一张张大方桌摆了出来,一盆子一盆子的好菜不停歇地由后头的厨房往前端。
等吉时一到,村子外头放哨的村人喊着,“咱们的秀才公来啦!”
一声声的传话声从村头传进来,等阮芝盈在屋子里头都听见了那声音时,屋子外头的炮竹声也随之而起,热热闹闹的炸开。
一个脸尖的妇人听着炮竹声响,是阮芝盈的大伯娘陆氏,她带着笑,手里拿着红布走到了阮芝盈的面前,唠唠叨叨的念着,“芝姐儿,今儿个嫁了人,以后可就是大人了,切莫再调皮了,要好好过日子,你父母都去了,你大伯怎生也养了你这许多年,你心里要存着他的一点好,嫁了人可别忘了你大伯家,还有咱们这村子啊!”
一边从外村请来的媒人婆听不下去了,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唉唷!这娘家人要嘱咐新妇,随意提点两句就得了,重要的是这吉时可不能误了,赶紧盖头快盖上,还有最后一口娘家饭也给含上,那金瓶也得拿手上了啊!”
媒人婆一连串的吩咐,把一屋子的女眷都给调动起来。
只是一边忙着,这媒人婆心里也是不屑得很,难怪人家秀才公得往外头好几个村找媒人,别说是村子里,就是这新妇的大伯一家也都像是拎不清分寸似的。
都已经要嫁人了,这做大伯娘的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也不讲点好听话,尽说些婚后要好好地提携村子和娘家亲戚的话头。啧!这脸皮真够厚,也不想想当初这三媒六聘的,说是赶时间,但半点礼数都没少,别说是从这村子娶个美人,就是往城里聘一个天仙都够了。
阮家人聘金聘礼收得足足的,那副见钱眼开的贪婪样,媒人婆心里头自然是瞧不起,只是看在自个儿也收了不少的媒人礼,总是要办好这桩婚事,要不就凭这样的家人,就是长得再美她也不能说上半点好。
随着屋外越来越热闹,看着陆氏扯着红帕还不赶紧给新妇盖上,她心中存着气,脸上却笑得更欢,“行了行了,咱们娘家人舍不得自家的好姑娘出嫁呢!”
她一把扯过了红帕子,仔细的替新妇盖上,然后用自个儿厚实的身躯挤开了陆氏,牵起了阮芝盈的手轻轻往上一抬,新妇也跟着这动作站起身,缓缓地往外走去。
媒人婆模着她的手,感觉到上头的粗糙,先是一怔,但脸上笑容不减,嘴里边喊着喜庆话,“吉时到了,新妇莫怕,咱们步子踩稳了,等着新郎官把你迎回家去咧!”
阮芝盈的脸被盖住了大半,只露出微尖的下巴和一抹红唇,只见着那红唇绽放浅浅一笑,即使没看见全脸,也可想像那红帕后头的好颜色了。
也难怪那秀才公整日心心念念着,换成她是男人,就是想尽办法也得把这样的美人给娶回家啊!媒人婆心中暗叹。
屋外的炮竹声响得几乎听不见人说话,她牵着新妇小心地踏出门槛,拉高了声音,脆着声喊着,“新妇准备出门了——”
屋外又是一长串的炮竹声,在喧闹的人声中,一双红色靴子坚定而缓慢的落入阮芝盈有限的视线里,她接过了那人手中的红色花球缎带,噙着笑,一步步地随他的脚步而去。
她的心里没有不舍,反而是满满的喜悦。
在她早已对成婚这件事情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男子,勾引了她所有的心神,甚至因为那一场“意外”而能够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她如何不庆幸,如何不欢喜?
红盖头盖着,没人能够知道阮芝盈欢欣的情绪,但是一脸粲笑的新郎官,大伙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欢喜盈满了易穆德全身,尤其几乎是从新妇踏出门后,他那一双眼睛就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半点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直到新娘上了轿子,他才恋恋不舍的收回了目光,然后伴随着喜气的锣鼓喧天,一路往镇子上的一处二进小宅院走去。
随着那热闹的声响越走越远,阮大春招呼了人开始吃喝,左右都是自个儿村子里的人,有些人憋了许久的话也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村长,咱们芝姐儿是瞧上那外地书生哪儿了,怎么就来上这么一出,咱们村子里谁不知道,只要咱们芝姐儿想,不管哪个汉子都得捧着供着……”
阮大春本来还带着笑意,一听那年轻人说的话后,马上拉下脸来。
“大娃子你胡说什么?酒喝多了吧,哪里是芝姐儿瞧上了那秀才,是那人要给村子里一个交代,才把咱们芝姐儿给娶走的!她好不容易出了门,谁要是嘴上没把门胡乱说,到时候……嗯哼!”他警告似的看了酒桌上所有人一眼,直把人都看得低下了头,看似安分了,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那被唤为大娃子的汉子陡然一个机灵,酒也醒了大半,连忙就给自己一巴掌,“唉唷!这喝多了酒劲上来了,怎么就搞混了呢?芝姐儿挺柔弱的一个姑娘,长得美又能干,这谁家娶回去不是供着呀,就我这张嘴胡说八道的,哈哈!”他干笑了两声,想把自己的失言给蒙混过去。
幸好男方是外地人,要不然刚刚这一错嘴的话要是溜到了新郎官耳边,那他还能好吗?
村子里谁不知道,耽误了谁的事,就不能耽误了村长家的!
“不过……芝姐儿前头那个未婚夫不也是秀才,叫……叫做赵宁成是吧?前几日还瞧着他在咱们村口骂骂咧咧的,怎么今儿个却不见人影了?”另一个喝得有些茫的汉子说着,连名字都快记不清了。
阮大春脸一沉,想起那个赵秀才和他那个寡妇娘的性子,终于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了——那两个没脸没皮的今儿个居然连脸都没露,这可不就是最不对劲的地方吗!
他站了起来,脸色沉得发黑,唤了族里几个子侄就往外头走,刚从屋子里收拾完的陆氏正好瞧见阮大春往外迈的脚步,问了句,“当家的,宴席都还没吃完呢,这是要往哪儿去?”
阮大春没说话,身边凑热闹的几个汉子帮着回答了,“还能往哪儿去?自然是去看看咱们芝姐儿了,谁知道那赵秀才和他娘今儿个是不是跑去那捣乱了。”
陆氏一听,马上就明白自个儿当家是在烦恼什么,人也不拦着了,反而加快脚步也跟了上去。
“那我也得去,可不能让那婆娘胡咧咧的乱说话,坏了咱们阮家的好事!”好不容易把这侄女给嫁出去了,要是那臭女人真把事情给搅黄了,她非得撕了那不要脸的一家子!
一行人在阮大春的带领下,气势汹汹的往镇子上的新房而去,当他们刚转进易穆德所买的宅子巷口时,就听到一个让人厌恶的声音大声的喊着——
“一女不二嫁!阮芝盈不守妇道,二嫁他人,本性甚婬!”
婬个大头!这是所有阮家村的人听见这话时,脑子瞬间冒出的念头。
还不等阮大春等一帮男人冲上前去,把那说得正气凛然的赵宁成给拽走,陆氏早已高呼一声,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两个巴掌就甩在赵宁成脸上。
“婬个大头!有人生没人教的,亏你还是什么秀才,连人话都不会说!看老娘不打死你!”
赵宁成没想到会有陆氏这样凶悍的妇人,完全不讲半分道理,而是直接过来就打,两下巴掌挨得结结实实,身子都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你……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根本是泼妇……”
陆氏冷笑看着赵宁成,还有原本站在一边,看见儿子被打连忙过来搀扶的赵大娘,“我是泼妇?我就泼了怎么着!用你的之乎者也来打我呀,我呸!不过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废物点心,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赵宁成被羞辱也不是一次两次,要是以往对上了陆氏这样的妇人,他是宁可灰溜溜的败走,也不会留在这里有辱斯文的和她撕扯,可今日不同。
他今儿个就是要在这外地秀才的面前,拆穿阮芝盈是怎么样的女人!
赵家母子不愧是一家子,两人心有灵犀,他都还没开口,赵大娘就微微一笑,拉高了声音嚷着,“怎么,我儿可有说错?阮芝盈本来就是不守妇道,原本早早的许给了我家宁成,结果却又悄无声息的另许他人,不过是瞧着他人富贵,嫌弃我家贫困而已,这般嫌贫爱富,只说一句本性甚婬还是抬举了她。”
这巷子里有喜事,本来就会吸引邻居来看,前头赵家母子已经在外头大肆嚷嚷了好一会儿,看热闹的人更多,如今连新娘的家人也加入混战,这下几乎附近的邻里都跑了出来,也把赵大娘这一席话给听得明明白白。
一时之间,许多人不免用怀疑或是鄙视的目光看着阮大春一行人,几个嘴快的也开始说起新妇的小话来。
“哎呀,都有人说得这么明白了,还指名道姓的,只怕不假,说不得这新妇……”说话的朝边上使了个眼色,那种尽在不言中的未完之意,却是这时候许多看热闹的人心中共同的想法。
阮大春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对母子俩睁眼说瞎话,他在村子一众汉子的簇拥下走了出来,淡淡地看着一脸理直气壮的赵家母子,又转头看向因为屋外的热闹而走出来的易穆德,不疾不徐的开口,“既然有人要扯出往日旧事,那我自然也不怕丢丑,不介意把这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说个明白。”
赵家母子一开始还挺得意的,尤其是赵大娘,自诩是读书人家,最是瞧不上阮家这样的务农人家,尤其是陆氏那样无知的泼妇,方才看见舆论都倒向自己这边,心中的得意自是不必说,可一等到阮大春说不介意把往事拿出来细说的时候,饶是她觉得阮大春不过是装腔作势,却也仍旧有些慌了。
不,不可能的!那阮芝盈做下那样的丑事,怎么敢提出来澄清?赵大娘在心中自我安慰了下,原本有些惶然的心思重新安定了下来。
阮大春当了多年的村长,看人看事老练得很,赵大娘心里的变化瞒得过别人却骗不了他,要是之前他还会投鼠忌器一番,可如今自家侄女都嫁出门了,这外地的秀才看起来也是个会诚心待自家侄女好的,那他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易穆德看了好一会儿的热闹,俊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是啊,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何缘故,居然有人在我大喜之日直接闹到大门口,指着我的新妇说她妇德不佳。”
一边站着的明月眼观鼻鼻观心,已经能知道接下来这对母子的遭遇会有多凄惨。
别的不说,自家主子心情好坏他还是能够看得出来,而现在这样脸上带着笑,恰恰就是要整治人的预备表情。
这些人也真是不会挑时候,没听过什么叫做人生四大喜吗?这洞房花烛夜可是其中之一,尤其自家主子可是盼着这一天不知道盼了多少日夜,如今只差最后一步就进洞房了,却让外头这些找事的给打断,是个男人都要上火啊!
赵宁成打刚才起就没说话,直到听见易穆德说话,这才上下打量起这个穿着大红喜袍的男人。
他往日总有种优越感,觉得自己不过是怀才不遇,出生在偏僻的山村中,得不到名师教导,又没有万贯家财,才会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秀才,其实在这种小地方,他的成就让他的确有自傲的本钱和底气,只可惜在看见了易穆德之后,那脆弱的自傲几乎一下子就被打成一片片,散落一地。
没有比较就不会有伤害,赵宁成之前不曾见过易穆德本人,听阮家村的人一个劲儿说他的好话,也只觉得是乡下人没多少见识,一分好也能捧出五分好处来,看见一个稍微齐整些的男子就吹得像是潘安再世一样。
可如今正经面对了易穆德本人,不管他多么吹毛求疵的去打量,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如何都输了。
即使他认为自己的相貌比起其他村汉不知道好上了多少,可若与眼前这个男人相比,那却是没有任何可以相比之处,更别说光看眼前这栋宅子还有今日婚礼时那热热闹闹的模样,赵宁成知道这是挖空了自己家的家底也做不到的。
这一比较之下,越发衬得自己不如人了。
那深深的忌妒还有不可言说的比较之心,让他忍不住站了出来,故作清高的劝道:“这位兄台,你打外地来,自然是不知道这其中龌龊,你今日迎娶之新妇先与我有婚约在前,后因为行为不检被我发现,又崇尚富贵,悔婚二嫁在后,如此恶劣行径,实在不堪成为我等读书之人的贤内助,所以我今日拚着让人闲话,也要把阮家女的恶行说出来,以免兄台受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