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宥善更加坚定追求仕途的决心了,因为他们想尽办法都无法达成的事,侯一灿轻飘飘两句“关雨涵犯下诛九族的大罪,把人交出来”,就搞定了。
九族的范围当然包括丈夫,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徐国儒胆颤心惊,飞快挤出理由,说他早在两个月前写下休书,只因关雨涵重病,他心存善念,没把她赶出家门,谁知道竟会危害家门。
侯一灿觉得这话实在太瞎,但他并未戳破。
徐宥慈、徐宥善配合演戏,口口声声喊爹,求他别狠心把娘交出去。
两人一喊,徐国儒这才想起这两个孩子也在九族的范畴内,又见侯一灿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瞄来瞄去,他吓得两腿发软,为求自保,他大声疾呼两人不是自己的亲生子,还指天誓日的要滴血认亲,非要把和关雨涵的关系切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徐宥慈、徐宥善顺利除籍,拿着徐国儒的亲笔证明,到府衙办理改姓,登录在籍,为着日后行走方便,在关宥慈的请托下,侯一灿顺手帮忙,将阿默登记在关氏名下,取名关宥默。
阿默没有矫情,也没有感激不尽,只是点头应下,好像这么做才算合理,大方的程度让侯一灿讶异却没置喙,不管怎样,这对姊弟能有个人在旁边照应,总是好事。
侯一灿好人做到底,处理好户籍事宜后还帮着买下厚棺及马车。
必宥善坚持把娘亲葬在京城,理由?不知!别看他年纪小,行事却是自有主张,和他姊姊一个样,满脑子主意。
这日天气晴朗,宜出门,侯一灿领着关家三人到苏裴礼的学堂里告别。
见着苏裴礼,三人并肩站立,关宥善双手高举,把几张地契呈上,那是徐家大宅以及母亲置办的三十亩田地。
苏裴礼犹豫,对旁人而言,这是份相当丰厚的礼物,但对苏家来说微不足道,重点是收下这份礼,势必与徐家交恶。
他和徐国儒并无深交,虽说两人都是举子,却不是在同一个层级上,但终归是乡亲一场,他不想把事做绝。
“娘一向乐善好施,济州有多少贫户都受过娘的济助,这些就当是娘捐的,用来扩建学堂也好,卖掉土地,资助更多贫童进学也行,总是为济州尽一点棉薄之力。”关宥慈道。
当今皇上勤政,百姓富足,肚子吃饱,就有多余的心思想其它的。
哪个父母不盼望孩子光宗耀祖?在衣食富足之余,越来越多的百姓希望孩子向学,于是各地的书院纷纷开设,而教出三个少年进士的苏裴礼自然是家长心之所向。
必宥慈的话说得苏裴礼心动,书院确实早已人满为患。
“我收下后,你们的父亲弟妹怎么办?”
苏裴礼的问话让两人一时语塞。
没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有不是的儿女,长辈错得再大,晚辈也只有受着的分,但是……关宥慈不服,她撩开浏海,露出额头的纱布。
德言容功,身为女子,容貌何其重要,为钱财毁去女儿容貌的男人,还能称做父亲吗?
她尚未开口,苏裴礼已然知错,但她还是要表明态度,“徐老爷亲口对侯公子表明我们不是他的亲生子,恨不得滴血认亲,早点把我们送进牢狱,试问,父不慈,子何孝?”
苏裴礼喟然,小丫头没说错,所谓父亲,会舍身喂虎,为孩子挡灾避难,怎能为求活命,亲手将孩送入虎口?他收下契书,诚心认错,“是老夫迂腐了,待新学堂建好,老夫将为关夫人立身塑像,让就学的莘莘学子感念关夫人的恩德。”
闻言,关宥慈、关宥善鼻酸,母亲从未想过名利之争,岂知身后他们这番举动能为母亲争得薄名,两人携手跪下,关宥默见状也跟着跪下,三人叩首。
必宥善真诚地道:“弟子感激先生为母亲扬善名,感激先生为弟子启蒙,感激先生对弟子的指导及所做一切,大恩无以回报,唯待他日功名加身,为先生争光。”
“好好,快起来,你们都是好孩子,往后出门在外要相持相助,知否?”苏裴礼动容,这样的孩子,怎会遭遇这样的父亲?
“是。”三人齐声应和。
必宥慈看看哥哥,再看看弟弟,有家人支持,她的每一步,必定走得稳、走得坚定。
“宥默,你年纪最大,看事周全,弟弟妹妹全仗你了。”苏裴礼叮咛道。
必宥默点点头,眼神透出坚毅。
“宥善,你要记得拿着老夫的名帖去找柳夫子,他颇有几分能耐,你若能拜在他名下,是你的福气。”
柳夫子虽然有几分势利,但他那双眼睛看人比谁都精准,能被他挑中,必是上上之才,他定将倾尽全力教导,好在科考中夺魁,虽然他的目的是替他的寒舍书院打响名号,招牌越亮,学费可以收得越吓人,但能被他看上,悉心教导,对关宥善是好事一桩。
“宥善会的。”
“很好,老夫就在这里等着,等你们兄妹功成名就,共饮一杯。”
三人深深一揖,这才告辞。
侯一灿领着几人,一起离开济州。
两日后,一行人在皖县分手,侯一灿要继续往北,前往收购的最后一站,关宥慈兄妹要往南,朝京城方向走。
临别在即,关宥慈对侯一灿郑重地说道:“我会依约前往同文斋。”
看她板着小脸,侯一灿忍不住好笑,多大的孩子,人生有必要搞得这么严肃吗?“行啦,我知道你会去,不必老是挂在嘴边,深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我的丫鬟似的。”说完,他抬手朝她的脸伸去。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关宥慈下意识退后,关宥默抢上前,一把将她护在身后。
“紧张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她的伤。”侯一灿说着,身子一闪,没有人看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转眼间,他又来到关宥慈面前,他伸手撩开她的浏海,白色纱布上已经不见血迹。
这丫头真倔强,那天血都快流满整张小脸了,她还不哭不闹,一心护着弟弟。
夫说,伤口太深,怕是要留下疤痕,这么漂亮的小泵娘,若是额头留下疤,岂不可惜?好吧好吧,谁让他是卖化妆品起家的,让女人变美是他的终生职志。
侯一灿从怀里掏出一瓶玉肌霜递给她。“这是太医开的药,记得每日早晚擦一次,不想变丑的话,认真一点。”
必宥慈定眼望着他,不接手。
“怎么,怕我下毒?”看她一副防狼防狗防坏胚的表情,侯一灿实在很闷。“放心,我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
“我养好伤,对你有什么好处?”她马上反问。
防备心这么重?谈买卖时还不会啊,怎么才几天,心思就深了?她遇到什么事,让她对人处处不信任?他望着她,企图要找到什么似的。
他知道,雕琢玉石需要刻刀,雕琢人需要苦难,人都是在磨难中学着长大,这些日子,她吞下太多的苦了。
其实关宥慈是不是吃苦,与他无关,再往深里说,两人之间不过是交易、是雇佣关系,多关心她几分,只因为他是视觉系男人,喜欢看俊男美女。
她不是他的责任,他不需要承担她什么,接不接受他的好心,她可以随意,而他可以不在意,只是……
她绷得死紧的小脸,她快打结的眉头,她凝重的表情都在告诉他,她紧张、她害怕,她在防备着她无法防备的事情。
他根本不需要说明,但还是解释了,“良心修补。”
“良心修补?什么意思?”关宥慈听不懂。
“我这个人,没有旁的优点,但凡做出承诺,必定要完成得尽善尽美,那天若不是我到得太晚,你不会受伤,这当然要算在我头上。”
那几天他遇到麻烦事儿了,若不是为忙着替大老板搞定,哪会让关宥默找不到人,也不至于让关宥善差点儿被掐死,而她毁容。
必宥慈点头,明白了,她松了一口气。“不关侯公子的事,是我没处理好。”
彩苹的背叛,张嫂的下药,母亲的死亡……一件件、一桩桩,让她不再轻易信人,即使是善意。
她把府里所有下人的身契全转给人牙子,不收半分银子,只让对方答应自己两件事,第一,把文娇和张嫂留在身边;第二,把彩苹送进那等肮脏地儿。
她对彩苹很残忍?是啊,她就是要残忍。
娘敦厚了一世,温婉了一世,下场如何?
所以她立下志向,永远不当好人,她宁可为恶、负人,也不要当个傻瓜。
“我知啊!”侯一灿痞痞地笑开。“谁让我秉性善良,性格光明,乐于承担,非要身边人过得快乐幸福,既然你现在是我手下,我自然是盼着你好。”
两人视线都停留在对方身上,没人发现安溪一脸纠结,性格光明?乐于承担?这种屁话,二少爷怎么说得出来?
见他的手臂再度往前伸,关宥慈叹口气,收下玉肌霜。“多谢侯公子。”
侯公子?真是见外,不过没关系,时间长得很,有得是机会拉拢。侯一灿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昨儿个赵姨娘的私房钱七百多两被窃一空,今天早上她哭着要上吊。”
必宥慈瞠大双眼,微微张着小嘴。“是……你?”
微微一笑,他又道:“谁让我乐于承担呢,就当劫富济贫喽。”
七百多两全拿了?“她没拿刀砍人,只想上吊?”
“她是想拿刀,问题是找不到人砍。”
想到赵姨娘气急败坏的模样,关宥慈忍不住笑了。
侯一灿揉揉她的发,说道:“这才对,小小年纪别总是装老头。”话落,他翻身上马,领着人离开了。
望着他远离的背影,不多话的关宥默开口了,“侯一灿不是普通人,他的武功远在我之上。”
必宥善说道:“我问过灿哥,他说他没当官,大理寺的牌子只是用来唬人的。”
必宥慈摇头,她也不知道他是何方人物。“不管了,且走一步看一步。”
必宥善抚棺,低声道:“娘,我们上路了,我们回京,寻找外祖父。”
这趟路遥远而疲惫,但三兄妹不喊苦。
新年是在路上过的,没有团圆饭,关宥慈、关宥善也长大一岁。
开春雪融,关宥慈一张脸白得厉害,伤未愈,又染上风寒,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不过他们终于来到京城,仰望巍峨的城门,三人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探听关伍德的坟并不难,让关宥慈姊弟俩感到意外的是,外祖父的坟旁边大大小小还有几十个关氏族人的坟墓,坟头整修过,干净整齐,似乎有人经常打理,会是谁呢?
他们花五百两银子在附近寻一块好风水,葬了母亲。
没有大张旗鼓,他们静静地陪着母亲走完最后一段路。
三人站在坟前,一炷清香,他们对母亲倾诉心事。
纸钱飞快燃烧,熊熊火光映着关宥慈坚定的面容,她在心里发誓,定要与兄弟在京城闯出一番天地。
她闭眼默祈祷,娘,我们来了,外祖父、外祖母就在您身边,您安息吧!我知道您不会生气,您只会用无奈的目光看着我说:“你这孩子,恁地倔强。”
我好倔强,和您一样,倔强得不向命运低头,倔强得想为自己出头,未来会变成怎样,我不确定,但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儿,让轻视我的人恐惧,让对不起我的人遭受报应,我、发、誓!
纸钱焚尽,三人在母亲坟前再次叩首。
入了土,他们才感觉母亲真的离开了,孤独感袭上,一股不确定的惊惶入侵,从今尔后,他们正式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必宥默搂住必宥善的肩膀,跪地举手,扬声道:“母亲大人在上,宥默以性命发誓,会保护照顾弟弟妹妹一辈子。”
必宥慈笑了,母亲与人为善,终是为他们留下善根,结下善缘,只是这天地间,能有几个人像他这样知恩感恩?
“哥。”关宥慈轻唤。
难得地,关宥默扬唇。“不怕,有哥在。”他一手拉着一人,向马车走去。
车行辘辘,经过关家坟茔前,与人错身而过,关宥慈拉开帘子,多看对方几眼,前头那匹黑马极其雄壮,马背上是个青衣锦服的男子,左手按剑,右手揽峦,眉宇疏淡,若有所思。
策马在后的随从拉紧了缰绳,快速往关雨涵的墓前绕一圈,又转回青衣男子身边,笑道:“那里有座新坟,主人也姓关,叫关雨涵,莫非所有姓关的全看上老爷子的名声,想往他身边凑?”
阿睿回眸,望了眼远去的马车,淡淡一笑。
回到客栈洗去一身尘土,三人前去拜访柳夫子,有苏先生的帖子,关宥善大可以直接进书院,但关宥善性子骄傲,知道三天后书院选士,他决定要通过考试,成为寒舍书院的正式学子。
寒舍书院名不符实,高门大墙,隔开了权贵和平民百姓,分明是
斌族盘踞,却取名寒舍,让人想笑,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名气,每年考试,总有人想尽办法夺得进学的入门票。
夜里吃过饭,三人围坐在桌前,雪球躺在关宥慈膝间,讨论着往后的日子。
“大哥,你想不想念书?”关宥慈知道他能文会武,学问不比关宥善差,若他有心仕途,进书院会是条快捷方式,寒舍书院在京城颇负盛名,每届科考总有不少学生出仕。
必宥默不答反问,“你希望我进书院吗?”
“我想。”她点点头。
弟弟的性格太过刚硬,有棱有角并非不好,坚持也非坏事,只不过人生地不熟,一个没有靠山的小子,混在一堆天之骄子当中,很容易成为被欺负的对象,而大哥武功高强,有他在弟弟身边,她放心。
必宥默知道她在想什么,安抚道:“别担心,宥善比你想的更懂事。”
差点被徐国儒掐死,害得姊姊破相,关宥善何尝没有一再反省?“姊,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柳夫子很厉害,能被收在名下更不简单,只是……能不能被柳夫子亲自教导尚且不知,但每个月要交的束修就是件大事。
京城地小,一心向学的人不少,更遑论皇亲贵胄那么多,人人挤破头都想进寒舍,到最后只好比谁的脑袋好、银子多。
必宥慈看出弟弟的顾虑,问道:“善善是怕银子不够花,对不?”
侯一灿说过,想进寒舍,本钱要足够,她也探听过了,寒舍书院光是一个月的学费就要五十两银子,这还不包括书费、寝食费等,这种价钱可以在济州念一整年的书了,就算省吃俭用,要是让大哥和弟弟都去念书,两个人每个月要花上一百三、四十两银子,三年下来就
要大约五千两,若是三年内考不上,再三年、再三年……母亲留下来的钱实在无法让他们这样花。
“对。”关宥善老实回道。
“善善对三年后的大考没把握,想着也许还要再念三年、六年、九年?”
这问题是为难人,若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夺魁,代表今年要取得童生资格,之后参加秋闱,乡试中举后才有资格在来年春闱中取得进士资格,进而参加殿试。
弟弟取得童生资格没问题,但乡试、会试就是大考验了,甭说他年轻,对科考毫无经验,就算屡试屡败的徐国儒,都不敢对考试大言不惭。
但关宥慈清楚,弟弟和自己一样好胜,请将不如激将,他绝对会入套。
丙然,关宥善回道:“我有把握,我会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