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知看到优年进来教室时,脸上没有意外的表情,倒是牧洛亭脸色立即沉下。优年显然没预料到牧洛亭会在,不觉脚步一顿。
“优年,今天没有练习。”小男孩山山一本正经地说。
优年低,对山山微笑。“我知道。我来找你们小知老师的。”
牧洛亭狐疑地看向孩子,然后转向襄知,她朝他微微一笑。“时间差不多了,你带孩子先出去吧,我们有事聊。”
牧洛亭明显不肯,但仍旧二话不说点头,领着孩子离去,优年不禁睁大眼。她以为牧洛亭保护欲那么重,甚至不惜在全世界人前护卫襄知,基于对她的敌意和戒备,绝不会让襄知一人面对她,没想到她错了。
牧洛亭对于襄知,竟是如此尊重和……信任,优年心中又是重重一击。
牧洛亭临走前给优年的一瞥,可以让人寒到骨髓里去,她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离开。
襄知又微笑。“需要到外头说吗?”
优年看了孩子一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不需要。这也需要孩子们同意。”
襄知等她继续,她叹口气。“上次我没有对你……郑重道歉。”
襄知摇头。优年知道那表示不需要,她又叹口气。
“我想弥补,但也是想为孩子们做点什么。我知道我签了切结书,知道你不希望孩子们或‘安心’曝光,但有没有办法……让我做一个什么节目,让观众多了解像‘安心’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孩子?”
襄知沉默,似在深思,半晌才问:“譬如?”明显知道优年必然是有备而来。
优年心中感激。襄知根本没理由相信她,但自从认识这女孩以来,如果她学到了任何事,那就是世上真有像襄知这样智慧超越年龄、胸怀大度的人,举止有时虽然怪异,但其中却有一抹真正美好的灵魂,愈挖掘就愈惊艳。
“嗯,我在想……如果可能的话,录制一个像上次一样的练习,然后再作孩子专访。我有戏剧部的化妆师,可以让孩子稍作打扮或打马赛克,声音也做处理,连熟识的人都没办法轻易认出。这样……你觉得怎么样?”
襄知顿了顿。“上次让你看到他们的天分,是希望你能更快接受他们;但我终归是希望大众如同接受一般孩子一样看他们,而不是把他们看成天才。”
优年沉吟了。她其实没想过这一点。当然有特殊天性或需要的孩子们并不一定就有特殊天分,那并不表示他们就该受不同待遇,甚而被歧视。
每一个孩子都是特殊的,每一个孩子也都是正常的,没有一个孩子该受差别待遇,无论是优待还是冷眼。
“襄知,我没有想到这么深层。”优年叹道:“你……很了不起。”
襄知摇头,好像在说她是因为天天跟这些孩子在一起,才能有更多的体悟。
“但……我还是想做点什么……”优年喃道。
“这样吧,我们以往志工及赞助人中,有些在童年时也曾被视为特殊儿童,现在有的成为大人物,有的就跟一般人一样生活;访问孩子后,就加上成人的访问吧。”
优年佩服地点头。“很好,就这么做。那表演呢?”
“应该可以展现一两项,不需要太刻意。”
优年起身。“襄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襄知清澄的大眼回看她。
“有的时候,你侃侃而谈,口才比我还好,但绝大多数时候,你什么话都不说……”
襄知微笑。“有话才说。”
“那……你原谅我了吗?”
襄知又微笑,优年才想起刚才的道歉,襄知已经表示不需要。优年叹口气,现在很想问自己有没有机会成为她的朋友,但心底明白,这样表面的问题,对于襄知这样内涵深的人,应该显得很随便吧。
朋友,深交才有意义,而她有太多需要弥补,只能重新开始,慢慢证明自己。
优年看着眼前的女子,仍旧一身男装,简单随意,云淡风轻,凌乱的发半遮美丽的大眼。这是她选择的面貌,也是她的技能之一,可以从令人惊为天人的美瞬间转变为毫不起眼,如同蝴蝶回返蛹中,让世人无从辨识。
多少人想要鹤立鸡群、出类拔萃、睥睨天下,这个绝美又聪慧的女孩却偏偏只想淡出;但即便是心性如此,仍尽力帮助弱小,无惧世人眼色,不惜与全世界对抗。
反观自己,一心只想成功、成名,曾经连踩在这群孩子头上都不足惜,她比襄知还虚长两岁,到底活到哪里去了?
优年静静地离开,心中有了新的决心。她会做好这个特别报导,比进这一行以来任何专案都要认真。
***
鲍车上,牧洛亭听完优年的事后问襄知:“真的可以信任那女人吗?”他对那蛇蝎女的气还没消。
襄知点头,然后微笑。“不过,我更相信孩子们。”
“孩子们?”
“他们能融化任何人的心。”
牧洛亭笑了。“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原来你不相信我的判断?”
襄知的问题让牧洛亭一愣。看到襄知嘴边兴味的笑意,他心咚了一下。小知……又开他玩笑了?这样的时刻似乎愈来愈频繁。他笑起来,非常开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我哪敢?一切都听我的小知大人兼夫人的!”
这下轮到襄知眨眼,小脸有些红,牧洛亭叹口气转开眼又转回。
“怎么了?”
“想吻你,又不敢。”他对她耳语。
襄知娇嗔的样子太珍贵,所以他每次都会很崩溃。为什么从来不是发生在两人独处的时候,而是像现在好死不死杵在满是人的公车上?
襄知转开头,红红的女敕颊如同彩霞,他真的很想、很想一口咬下去。这种冲动也来得惊人频繁,大概跟她在一起每十秒就会产生一次吧。
“你真的要把案子交给我们吗?”
他的聪明小知,知道及时转开话题,拯救他于大大“变身”而吓坏四周老弱妇孺的丢脸命运。
他咽了口口水才能说话。“嗯。我从来没立过什么不准办公室恋情的规矩,吃过NOW!上上下下不知几对的喜酒了!那时直播后风口浪尖,权宜地强调情人节专案的特聘已经结束,那些狗仔队才不会拿我们的职位来做文章。但我才不会笨到继续浪费我的最佳资源。”
“襄依跟我是你的最佳资源?”
“襄依是跟着沾光,你别告诉她就好。”收到爱护姊姊的小妹不赞同的一睨,他立刻举起双手,“开玩笑的!襄依能力当然没话说。”
“什么新案子?”
***
接下来几天,牧洛亭派了几名下属参与节目的制作。优年惊愕不已,原本担
心牧洛亭必然会反对,没想到还支援她的案子,订为NOW!的儿童节专刊主题,全权交与襄知与襄依制作,准备平面与萤幕同时放送,让优年的特别节目吸引更多眼球。
牧洛亭对襄知的用心,优年有了更深的体悟。在她那场惊天动地的直播之后,基于对襄知的情感,牧洛亭对她会如何大加报复都情有可原,现在竟能不计前嫌,出手相助……那究竟是一份什么样的情感?几乎超越了优年所知所见的一切经验。
虽然一直没见到他本人,不过这样也好,只要想到那场面她都会深深汗颜。该来的总是会来,希望自己到时已经准备好了。
对牧洛亭那份莫名其妙的爱憎执念,似乎渐渐被对襄知那种人格魅力和胸襟的深切感念所取代,她居然全心希望襄知能够……接受她,希望在襄知眼中看到认可。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她也无法厘清。
“喂!你又在作什么白日梦?小不点已经等你好久了!你这个主播到底是怎么当上的?”
房凌光那欠扁的声音成功地把她拉回神来。“你向襄知借百分之一的耐心,大概就可以慢慢去掉暴龙的大名了。”优年毫不留情地反击。
丙然,房凌光眼中立刻冒火,奇的是什么事都没发生,那双大手没有挥向最近的物品,那个f开头的字眼也没爆出,只见他哼一声,“我天天都在向小不点借耐心,你要借的才多吧?就从那个目中无人的态度开始矫正起。”
她瞪他,她跟这个男人真是不对盘。“你到底来干嘛的?据我所知专案里没你的名字!”
“笑话!我是NOW!最资深主编,任何NOW!的专案我都有权监督,不然你去问姓牧的!”
“稿子都还没定案,你主编个什么劲啊!明明是襄知跟我的案子,你凑什么热闹!”
“我——”“好了。”
襄知低而软的声音只要两个字,斗鸡般的两人立刻闭嘴,像小朋友听到老师的指令。
“清单有问题?”襄知问。
“没有。”优年立刻向襄知保证,“上头这次给我充足的预算,所以你提的学校都没问题,我跟NOW!的记者会亲自去走访。”
“这次?”房凌光哼了一声,语调夸张。他在讽剌优年“这次”预算充足,必然是上次那直播收视破表得来的奖赏,还有脸当着襄知的面提!
优年脸转红再转黑,正要跟房凌光翻脸,襄知问:“Winnie姐呢?”
房凌光吓了一跳。“我、我急着赶来,忘了叫她……”接到襄知的电话,他大吃一惊,她精简地解释这个儿童节专题,他心跳如雷,只听清大概一半,其中请他派Winnie来的部分不知怎地就被他给漏掉了,兴匆匆赶过来“关心”跟“监督”。
“喂!我们要的是金采奖三次得主Winnie小姐,不是您主编大人好不好!”优年幸灾乐祸,看房凌光脸红了。哇,天下奇观喔!花心大暴龙脸皮天下第一厚,居然血色还能染到表皮上?她该拍下来才对!
“现在打吧。”襄知说,房凌光忙不迭掏出手机找人。
襄知起身对优年说:“第二份是合同部分,请看一下。”
他们在她电视台装潢闪亮的大厅里,襄知朝标明洗手间的方向走去,男士与女士刚好分在大厅两端,襄知走了几步,房凌光也边讲手机跟在后面。
优年后知后觉,两秒后才跳起身来。襄知毫不犹豫走向的是男士洗手间,而房凌光则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襄知……是女的啊!难道……难道房凌光还不知道?难道……只有她知道?优年脑袋轰地懵了,除了她到底还有没有人知道?襄知家人当然知道,那……牧洛亭呢?
即便知道襄知以男子身分活着,她完全没想到竟是如此彻底!这是怎样的决优年能够想像,进了洗手间襄知可以用隔间马桶,其它生活中的种种细节,
襄知也必然有各式方法应对,但她实在没有办法想像自己能这样活着。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发现自己真正关心起襄知,也感到莫名的心疼,有点像是对妹妹,或……弟弟。她知道襄知极度成熟,也许胜过她认识的所有人,这使她更想去了解襄知。这样的活法,必然有它的道理。
而那天牧洛亭闯进她的摄影棚里,她只当他是要保护襄知不受自己欺凌,难道也是要保住襄知的男子身分还有生活方式?
优年感到背后一片冷汗。她做了什么?把襄知变成名人,不等于毁了襄知?而襄知仍愿意为孩子们再站出来,不畏惧闪光灯的可怕……
“优主播?”
优年一跳,她正呆站在沙发椅旁,而牧洛亭居高临下地看她。
“牧、牧总编……”他怎么来了?那次直播之后,优年以为这辈子都没办法请牧洛亭再进TTV一步。
牧洛亭带着冷意的俊脸没有对她奇怪的结巴做出反应,优年定了定神才说:“襄知去洗手间,”又赶紧补充:“房主编也跟去了。”
牧洛亭微点头,似乎理所当然。
优年没办法追问什么,只能深吸一口气调整心情,她有很多话必须说。“我想……郑重跟你道歉,也想谢谢你的帮忙。”
“如果不是小知所愿,我本不会轻易原谅你。”牧洛亭淡道。
“我知道。”优年低下头,“我想尽我全力弥补,除了节目跟专刊以外,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或者以后需要我的地方,我都不会推辞。”
“既然原谅,就不必再挂念了。”牧洛亭说。
优年抬眼看他,心中黯然。有些人,不会轻易交心,牧洛亭在这一行打滚比她久,也爬得高得多,看过潮来潮往、楼起楼塌,要能真正入他眼谈何容易;而触到他底线后不被从此拒于千里之外,恐怕更是难上加难。
做错了,可以道歉,失去做朋友的机会,或许再也无法挽回。
优年默默立着,房凌光跟襄知一起回来了。
“你!”房凌光大感意外,接着眯起眼,“你是来探班还是抓人?”看了一眼优年。
“接小知。”牧洛亭毫不避讳。
房凌光张大嘴又闭上,接着又张嘴想说什么,大约是“我也可以送他啊”之类的废话,不过襄知看他一眼,他就没声音了,优年忽然想笑。
眼前的形势,在她的锐眼下可说是无所遁形。
原来,都是因为襄知。
如果是几天前的她,一定会嫉妒地想:襄知到底有什么手腕,为什么能同时
被这两个大型男看上?现在的她只对房凌光有点同情,他根本跟不上襄知的层次,也比不过牧洛亭那种深情的霸气。
一开始就输了,有点像自己一样,优年真是心有戚戚焉。
姓房的绝对看不透,那由她来指点也成。
“襄知,你的进度超前,先走没关系,”优年说。
“你们有工作上的事吗?”房凌光问牧洛亭,看来仍心怀希望想当跟屁虫加电灯泡o
“你跟我还有工作上的事。”优年毫不客气地浇熄那道希望的火苗。
房凌光瞪眼。牧洛亭不管两人是不是会打起来,拉了襄知便离开TTV。
***
“我能认识你吗?”
这个特别报导的标题果然特别,在优年的TTV两小时特别节目及NOW!的儿童节特刊封面同时采用,一夜之间成为无人不知的爆炸性话题。
优年自从那次直播大红之后,虽然有人质疑她访问襄知的动机,还有提问上极端的尖锐,但她的名字却更响亮了,显然是沾了襄知的光,只要在网上搜索那段专访视频时自然会看到。跟着襄知红了,NOW!的知名度在牧洛亭对襄知的表白大放送之后当然破表,简直变成年度爱情杂志。
这些都是襄依这个公关口中的“完美风暴”,也就是所有焦点集中、关注水涨船高,造成无可抵挡的尖峰话题。在这时候及时推出他们的专案,就算是“认识所谓特殊儿童的正常人生”这样严肃、不具娱乐性的课题,也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再加上TTV与NOW!雄厚财力所加持的密集广告,名心理学家及教育专家被请来背书,当下最红嘻哈歌手Talent不但写了首歌当OST,还自承也是“特殊儿童”长大的。
“我能认识你吗?”这特别节目不红才怪。
不只Tales,优年在襄知推荐下请来以前潜藏着、但向来慷慨捐款、或私下当志工的许多名人;这些人成长过程中都被贴上过各种“不正常”的标签,大众才惊觉所谓的“特殊”其实只是“不同”,搞不好还是“天赋”的代名词,各种多样的行为表现及生活方式,根本很难用死板板的小框架去强迫定位。
得过无数国际电影大奖的知名演员宋鸢懿在节目中说:“如果你认为我很能表演,情感很到位,那是因为我有这样的心性与情感。但你若知道这种性格从小让我被人看成‘有病’、‘过动儿’、甚至‘躁郁症’,吃过多少苦,让我跟家人流过多少眼泪,你会怎么说?如果你的孩子也有这样的行为表现,得到这样的诊断或标签,你又会怎么做?”
知名心理医生及教授沈蔻生在节目中详细分析一些病理上的定义,最后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同情身体上得病的人,但通常害怕、甚至讨厌心理及脑部或精神上失调的人,其实在医学上,两者都是病变,应该受到同等的关怀待遇。”她又强调:“最重要的是,很多失调并没有到‘疾病’的程度,可是我们随便丢一句:‘自闭!’‘忧郁症!’却能严重影响到一个人,特别是孩子的情绪、成长与生活。就像随便骂人‘性骚扰’一样,标签是一种语言暴力,可以轻易伤人,还可能是永久性的伤害。”
心理学名作家炎杏说:“我们最好记住这一点:我们身边许多人,包括我们自己,在生命中任何一个阶段,尤其是最后一段,都可能会遭受心理、脑部及精神上失调退化的命运,我们最终都会收受我们对别人曾经的对待。”
节目中的孩子,虽然举止不太能预测,但表现得很可爱,还有几个展现惊人的天分,让人绝倒。如果不是镜头特意避开脸部正面特写,这几个孩子应该也会红,“安心”这个机构则并未曝光。为了孩子,襄知甚至不惜再度露面,给予开场白及结语。
臂众的反应极度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