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该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宴席因为这场风波而被迫中断,在座的王公贵族和女眷们也在慰问过小皇帝之后,纷纷离席。
太后随着季昭返回甘泉宫,还不忘把方怡一起叫去,让她冷汗直冒。这世上没有人会愿意自己的内心世界遭到外人窥视,她可以想像一旦秘密被人揭穿,所有的人都会远离她,没有人敢再接近她半步,包括季君澜在内,且他也绝对不会谅解她的刻意隐瞒,所以就算死,她也非守住不可。
“今晚多亏有你在身边,否则我真会喝下那碗毒汤,这条命是你救的。”季昭由衷地感激道。
方怡摇了摇头,其实该感谢的是顺娘,若不是有她的读心术帮忙,根本救不了小皇帝。“顺娘只是运气好,碰巧蒙对了。”
“真不愧是‘第一女讼师”,很擅长察言观色。”太后赞赏。
“太后娘娘过奖了。”她一脸汗颜,看样子应该是顺利蒙混过去了,害她吓出一身冷汗。
季昭笑容满面地问向太后。“母后说咱们该不该好好赏赐陈氏?”
“那是当然了,皇上打算怎么赏赐?”
他笑嘻嘻地问着方怡。“陈氏,你想要什么?”
“不用了,皇上,顺娘什么东西都不缺。”方怡婉拒。
一听,季昭偷偷朝她眨了下眼,像是在暗示什么。“你不用跟我客气,尽避开口。”难道你不想嫁给十三叔吗?还不快点趁这个机会开口?
读取到小皇帝的心里话,方怡不禁愣了愣。她真的可以要这种赏赐吗?太后娘娘又会同意吗?
见方怡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季昭真的急坏了,要是错过今天,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偏偏陈氏平时聪明过人,这个节骨眼却看不懂他的暗示。“你救了我一命,这分恩情可不是一般赏赐就能抵消,好比说十三叔……”
太后有所警觉,看了看小皇帝,又看了看方怡。“这和摄政王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季昭拚命朝方怡使眼色。
这种事教她如何开口?方怡为难地忖道。
眼看太后起了疑心,事不宜迟,季昭索性替她开了这个口。“有了!就把摄政王妃的位置赏赐给你,让十三叔把你扶正,迎娶你为正室。”
不待方怡反应过来,太后已经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摄政王妃是何等身分,不是拿来赏赐用的,请皇上收回成命°”
他知道不该拂逆太后的意思,但是为了十三叔,也为了能有陈氏这个叔母,他不得不坚持到底。“回母后,儿臣不认为还有谁比她更为适合,更何况君无戏言,话已经说出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
太后脸色沉了沉,才要说话,方怡已经率先开口了。
“皇上莫非忘了顺娘是个寡妇?”她不想让太后和小皇帝之间为了自己产生心结,便先把困难之处点出来。
“寡妇不能再嫁这个规矩,人人都该遵守,即便是摄政王也不例外。”
听她这么说,太后把话吞回去,也有些意外。
季昭笑得很是得意。“我当然没忘,也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解决,只要找个皇亲国戚认你为养女,换个身分、改个姓氏,谁也不知道当今的摄政王妃就是‘第一女讼师陈娘子”,更不知你原本还是个寡妇,这样不就解决了?”
换个身分?改个姓氏?方怡怔愕地想着这两句话。
皇上的意思就是一旦成为摄政王妃,便不能再当陈氏顺娘,陈氏顺娘这个人也会从此消失,而之前的努力,以及她想为大周朝的妇女所争取的权利,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这真是她要的吗?为了嫁给季君澜,她就必须放弃自己?
虽然陈氏顺娘是她穿越过来的身分,可是她用这个身分努力闯出一片天,找到自我的生存价值,头一次有了使命感,想要为社会、为妇女同胞做些事,对她来说有着相当大的意义,不是说抛弃就可以抛弃。
同样的,太后也一脸震惊。“可是皇上……”
“我这个皇上若连一点小事都办不到,那就太无能了。”他这么做也许任性,他却想放纵一次。
太后试图让他打消念头。“这可不是小事,皇上……”
“求母后成全。”季昭起身朝她深深一揖。
太后张着嘴巴,过了半晌又闭上了。
“母后不反对了?”他喜道。
“皇上总该问问摄政王的意思。”太后无法再扮黑脸,当面拒绝这个孩子的恳求,再说陈氏若真被哪个皇亲国戚收为养女,也算是门当户对,不失是个好办法,文武百官也不会闲言闲语,损害到摄政王的地位。
季昭顿时笑弯了眼。“我当然问过,十三叔也点头了。”
闻言,方怡眼眶倏地发热,喉头像是被硬物梗住。尽避早就知道那个男人爱她,却不知爱到愿意迎娶她为王妃,心头不禁涌起阵阵甜蜜,眼泪更是直往下掉,原来幸福也会让人想要哭泣。
“十三叔对你情深意重,你可要好好珍惜。”季昭见她泪眼婆娑,肯定是太感动了,自然也开心。
别公公清了下嗓子,可不敢再对她无礼。“快点谢恩哪!”
谢恩?没错,这么大的赏赐,她应该谢恩才对,可是……
“请求皇上——”方怡慢慢地屈下膝盖。“收回旨意。”
这个意料之外的转折令季昭慌乱不已,就连太后也无比诧异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就算是权宜之计,她也无法接受。方怡淌下泪水。“顺娘……不能接旨。”
“你不想嫁给十三叔?”季昭实在想不通。
“当然想……非常想,想到心都痛了……”她呜咽一声,这一刻终于面对自己的私心,她是多么渴望独占季君澜的人和心。
闻言,季昭百思不解。“那为何不接旨?”
“就因为寡妇不能再嫁这条不人道的规矩,得要抛弃原本的自己,用另一个陌生的身分嫁给王爷。”方怡一面流泪、一面哽咽。“也就是说要陈氏顺娘这个人永远消失,之前所做的事,跟着,拼抹煞……她为妇女打官司不只是为了赚钱,也不是随便玩玩,而是认真想帮助她们,那是她来到这里的使命。皇上,女人除了相夫教子,还可以做很多事……”
他不是很懂。“难道那些事就比嫁给十三叔重要?”
这句话像把利刃,插进她的胸口。她泪如雨下,心中何尝不是天人交战?
婚姻和工作真的不能兼顾吗?一旦结婚,就得为了家庭而放弃理想和抱负?
“是没有比嫁给王爷来得重要,但也无法放弃。”她哽声回道。
季昭还是搞不懂她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不嫁给十三叔,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别人?”
“……”方怡胸口刺痛。
他板起脸。“你可知这是抗旨?”
“抗旨这两个字太严重,只是请求皇上收回旨意。”她用手背抹了抹泪颜。“皇上若真要赏赐,那就让全天下的寡妇可以选择是否再嫁,她们已经失去下半辈子的依靠,更需要有人伸出援手,还望皇上怜悯。”
在上门求助的客户当中,也不乏寡妇,她们在生活上并未得到很好的照料,就连生病也无人闻问,既离不开,又无娘家可回,说到伤心处,个个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最后方怡总是一文钱都没收,还说随时可以来找她诉苦。
这时,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太后缓缓开口了。“哀家总算明白了,你就算要嫁给摄政王,也要以寡妇的身分踏进王府,还要继续帮人写状纸、打官司,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季昭讶然地问:“陈氏,真是这样吗?”
方怡深吸了口气。“是。”
“你太贪心了!”太后语带责备。
她瑟缩了下,不过又马上昂起下巴应战。“顺娘的确贪心,既想嫁给王爷,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头偕老,但又想继续做自己,希望能尽一已之力,帮助那些处境艰难的妇女。想想,女人在家族中原本就居于弱势,又常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却没有人出面替她们说话,太后娘娘身分尊贵,但也是女人,理当感同身受,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只要下一道圣旨便能救人无数。”
季昭因她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而有些不太高兴。“要我下一道圣旨,让寡妇可以再嫁,对大周朝有什么好处?你可知会造成多大的舆论?”由于他不是第一次听到陈氏这番言论,也曾私下询问过礼部官员,都认为寡妇守节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礼不可废。
“寡妇再嫁当然有好处,不只减少妇女心中的苦闷和怨气,也能增产报国,皇上千万不要小看这一点,子嗣不只是维系家族的命脉,人口增加更可让大周朝壮大,等到他们长大,不仅能保家卫国、效忠朝廷,也能让外敌不敢侵犯我朝,令百姓免受战争之苦。”方怡顿了顿。“试想,朝廷推动每项政策,总是会有人赞成、有人反对,难道皇上会因为有人反对就畏缩不前了吗?”
“这是为了皇上的江山,也是为了大周朝的百姓,顺娘不得不放肆,明知刺耳还是要提出谏言。”她不卑不亢地回道。“皇上想要成为明君,眼光要看得更远,心胸要开阔,才能容纳更多的声音。”
虽说陈氏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但是牵扯到礼法,季昭目前也无能为力,只能等到亲政之后再想办法。“即使我是皇上,也不能轻易违背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你要嫁给十三叔,就得放弃原本的身分,改个姓氏。”
还是不行吗?她垮下肩头,连膝盖都跪到隐隐作痛。“……顺娘不能接旨。”
季昭气呼呼地瞪着她。“你……我是在帮你和十三叔,往后你就不用担心和其他女人共事一夫,会被未来的王妃欺负。”
“皇上的一番好意,顺娘永远铭记在心。”鱼与熊掌难以兼得,无论做出何种决定,就要有牺牲某些事物的觉悟。
见她磕着头,看来心意已决,季昭实在不知该怎么跟十三叔交代。“这是你自己不要的,就别后悔。”
方怡心头泛起苦涩。“多谢皇上。”
“不用谢了。”他苦着脸回道。“下去吧。”
待她退出殿外,季昭想到自己没把事情办好,不禁抱着脑袋申吟。“我该怎么跟十三叔说啊!”
太后沉吟了下,“陈氏确实是个相当特别的女子,哀家还是第一次见到。”
“母后所言极是,所以十三叔才会对她情有独钟。”偏偏陈氏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难题,让他为难。
真的完全没办法吗?
方怡在返回顺心园的路上,坐在轿内,泪水还是不听使唤。上辈子活了二十年,也从来没流过这么多眼泪。
“这是我的选择,不能后悔……”
这条路再难走,她也得走下去。
此时已经入夜了,顺心园内,彩霞打了冰凉的井水进房,拧了条湿布递给主子。“夫人敷一下眼睛吧!”
方怡牵动了下唇角。“谢谢。”
“是不是太后娘娘为难夫人了?”她和碧玉没有跟去甘泉宫,所以不清楚发生何事,只是见主子哭到两眼肿得像核桃,不禁这么猜测。
碧玉为主子不平。“肯定是因为王爷至今还不肯迎娶正室,太后娘娘以为是夫人使了什么手段。”
“你们不要乱猜,没这回事。”方怡敷了敷眼皮,觉得好多了。“让柳伯到后门守着,待会儿王爷来了,好帮他开门。”
彩霞接过湿布。“王爷有跟夫人说要来吗?”
“他会来的。”她知道自己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奴婢这就去跟柳伯说。”碧玉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她倚靠在床柱上,闭目假寐。
“夫人就躺下来睡一会儿吧。”彩霞以为主子只是累了。
方怡维持原来的姿势,听见门开了又关上,直到房内只有她一个人,才两手捂住脸,片刻之后,传出压抑的抽泣声。
“我真是个笨蛋!”这世上大概没有女人会干出这种蠢事,硬是把快到手的幸福往外推,她知道上辈子的她肯定不会,没想到换了一副身躯,连脑袋也变得不正常。
但是如果接受皇上的赏赐,成了摄政王妃,这辈子只为了生养孩子、服侍丈夫而忙碌,就算身分尊贵,也顶多是吃得好、穿得好,别人见了她得尊称一声“娘娘”,却无法完成真正想做的事,这样她会快乐吗?
不!她的内心永远会留下一个缺口,那是任何人事物都无法弥补的,还会不断地扪心自问,若当初选择另一条路,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她知道不管如何选择,都会后悔。
这时,开门声传来,有人推门进房了。
“不用管我,都下去。”方怡哽声道。
房门被重新关上,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她这才察觉不对,放下双手,一道高大身影旋即映入眼帘,她目光慢慢往上移,和盛满怒火的男性黑瞳对个正着。
“……为什么?”季君澜的语气带着沉痛。
“皇上应该都告诉你了。”方怡淡淡地回道。
他愤怒地斥喝:“我要你说!”
听到季君澜用“我”,而不是“本王”,就知道男人此刻有多怒不可遏,看来她真的伤了这个男人的自尊心。
“我想嫁给王爷,但不是用这种方式,这种方式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自己;因为我是寡妇,让王爷觉得丢脸吗?”她站起身反问。
“只有这个办法,太后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成为摄政王妃,难道你真的不懂吗?”季君澜抓住她的肩头吼道。
方怡眼圈红了红。“我当然懂……”
“但你还是决定抗旨,要皇上收回成命?”他咬着牙问。
她吸了吸气。“……是。”
眼底燃烧的怒火被冰霜冻结,季君澜吐出唇瓣的嗓音很轻很轻,轻到让她心都拧了。“你根本无意当本王的王妃。”
“我想!我真的想!”方怡嚷道。
“如果你真的想,就不会辜负本王的一片情意……”他生平头一次付出真感情,对方却不屑地把它扔回自己脸上,难堪、心痛都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感觉。方怡不禁流下泪来,她从没想过要伤害这个男人。
“既然你这么想当妾,那么从这一刻起,就尽好自己的本分。”季君澜口气森冷。“把衣服月兑了!”
方怡心头倏地一凉。“王爷……”
“住口!”他将方怡推倒在床上,拉扯她身上的襦裙。
她哭叫。“季君澜,不要这样……”
季君澜无视她的挣扎,动作粗暴地撕裂襦裙。
听到布帛裂开的声音,她再次深切体会到他已经愤怒到失去理智,堂堂摄政王放段和面子,只为求娶她,而自己却拒绝了,方怡不再挣扎,也放弃抵抗,只是哭着……
两人在这张床上欢爱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毫不温柔,只有怒气的结合。
哭声没有间断,让外头伺候的人都面面相觑,彩霞和碧玉从来没听过主子哭得这么惨,好像正在承受极大的苦难,不禁担心地盯着房门。
“王爷今晚是怎么了?太粗鲁了吗?”
“是啊,居然让夫人哭成这样……”
徐嬷嬷摇了摇头。“你们别管。”
两个婢女互看一眼,她们当然不敢管,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哭声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待季君澜最后一次释放,狂怒的情绪得到妤解,才渐渐回复理性。他看着躺在身下、哭到全身都在抽搐的女人,赤果的身子上布满斑斑点点,那是他在失控的状态下造成的。
季君澜不禁厌恶起自己。
一向冷静自制,生平唯——次失控,也让季君澜尝到悔恨交织的滋味,他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掌。“顺娘……”
方怡本能地瑟缩了下,感受到身后男人拥抱自己的臂弯不再有怒气,而是懊悔及心疼,她转过身去,读取到季君澜内心的自责,连想甩他耳光、朝他吼叫的力气都瞬间化为乌有。
季君澜以为她会拒绝他、排斥他,甚至不原谅他,谁知她却主动投向自己,让他好想狠狠揍自己几拳。
“伤害了你,对不起……”方怡哽咽到声音都破碎了。
这声道歉让他收拢双臂,将她拥得更紧。
两人紧抱着对方,片刻之后,季君澜亲着她的发顶。“帮你上药好不好?”
“不用……”她抽噎两声。“只要你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绝不会有下次!”季君澜回答得迅速且果决。他又怎么舍得对她动手?只是被拒绝的挫败感令他脑袋发昏,失去正常的思考能力,才会伤害了她。
直到抽噎越来越小声,方怡的身子也逐渐放软下来,心情平复许多,才向他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是我的人生,应该由我来作主,而不是让皇上或是其他人来决定,就因为我是个寡妇,如果想嫁给你,就必须让原本的我从这世上消失,这是什么理论,根本就说不通,也无法说服我。”
他在心底叹口气。“这是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