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映竹身形一僵,握着提篮的手不自觉出力。
她让父亲丢脸了。
从小到大,她总是告诫自己行为需有度,不能让父亲蒙羞,不能让外人以为没娘教的孩子就是不懂事,没想到她今日一时心软,又敌不过好奇,居然就翻了船。
她不怨任何人,只怪自己不小心,她缓缓转过身来,走出罗桂杰的庇护,看着父亲愤怒中又带着心疼的神色,眼眶有些发酸。
“这姑娘好眼熟呀。”跟着进巷子里的其中一名路人搓着下巴,眉毛皱得死紧,就是喊不出名字来。
“怎么突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呢。”
韩光义看着女儿,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都自个管铺子了,就算防得再好,外头一定有人见过她,更别提在酒席上还有好几个管不住好奇往女眷处探头的男子,她的身分早晚不是秘密,他要是装作不认识,日后被揭发出来反而难看。
可现在承认又能有多好看,现在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她身边又是什么人?净是些烦心事,今天不是大好日子吗?
韩映竹知道父亲难处,偏偏她又想不到好说词来圆过这一段,因为不管怎么看都是她失德。,
罗桂杰看着在月光下惨白着一张秀脸的她,心里微微发疼。她是个好姑娘,不应该被逼到进无步退无路的局面,更不该因为一时好心,而毁了她下半辈子。
即便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说不定也会毁了她下半辈子,却已是他能想出来,最好的解套办法。
“都怪晚辈处事不周,还请韩老爷见谅。”罗桂杰撩起长袍,单膝向韩光义下跪,惊人之举,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你、你这是干什么?”韩光义倒退一步,看看他,看看韩映竹,后者跟他一样错愕,不知道罗桂杰葫芦里卖什么药。
“韩老爷曾答应晚辈,在大小姐出嫁之后,便要择日让晚辈与二小姐完婚,今日大小姐出阁,晚辈一想与二小姐大喜之日将近,一时情难自禁,以婚期为借口,擅自约了二小姐出来,还请韩老爷见谅,一切都是晚辈的错,与二小姐无关。”
“啊?”韩光义吓懵了,看着失神的韩映竹,舌头像撸不直似的,一句话都说不好。“二、二丫……这……罗公子说的……是……”
“我……”韩映竹一时间也说不上话来,罗桂杰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让脑袋已经够浑沌的她,彻底成了一碗勾芡水。
“韩老爷,求您千万别因为晚辈一时糊涂,拆散我跟二小姐的姻缘。”罗桂杰抱拳相对,认真沉痛地说:“晚辈在外多是劣迹,但对二小姐的心意天地可表,才会多次登门求娶,求您再给晚辈一次机会。”
“好了,你别说了!醉酒净说些浑话,等酒醒了可有你受的。”韩映竹又气又恼又羞,他可知道他说的这些代表什么意思吗?他这辈子就要跟她绑在一块了!
“不说清楚,我们俩就完了,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他是男的还好,外头名声也没多好听,再添一笔丑闻不痛不痒,她就不一样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家马上变成过街老鼠。
“你放心,我现在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毁掉,况且她又不是不能过日子的人,这辈子不能跟心爱的女人一起过,找个适合的女人相互扶持也不算太糟糕。
他漂泊得太久了,为了握住一份只属于他的温暖筋疲力尽,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剩下的,全是嘴里的苦味。
这味道是她熬煮,冒黑为他送来的醒酒汤。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他。
苦尽笆来,为何不能是停下脚步的时候?
“韩老爷,晚辈经营药材多年,与二小姐有生意上的往来,两地通信,日久生情,晚辈也等到生意移回城里后,才敢上门提亲,知道韩家家风严谨,晚辈不敢与二小姐私会,也停了通信,早已相思成灾,今日是高兴过了头才会犯错,实属晚辈粗心。”
“你……这……”对比其他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路人,韩光义是一个头两个大,这叫他怎么应啊?
“女儿,你说这……这要爹如何拿主意才好?”
韩映竹低头无语,眼下她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嫁给罗桂杰,一个就是出家当尼姑,没有第三条路走了,除非她厚着脸皮,吃她父亲一辈子。
可是嫁给罗桂杰……
她是羡慕罗桂杰对韩映梅的感情不错,但她不是韩映梅!
“你说这些是什么话,你是自暴自弃了吗?你大可不必如此,没人逼我这么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韩映竹握紧竹篮,目光锐利地盯视他。
娶了心上人的妹妹,他以后要如何面对韩映梅,又要如何面对她,要是日后他后悔了怎么办?终身大事不是儿戏!她不需要他牺牲帮忙。
罗桂杰抬起头来看她,月色下,他眼神温润如玉,像会透出水来。
“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她那句心甘情愿,即便他有天大的勉强,也化为心甘情愿了,有人为他犯傻的感觉,很特别,可对方不见得领他的情。他苦笑。
“是我急了,孤寂太久,晒了点阳光就舍不得走,你一定觉得我意志不坚,对不对?”
她怎么可能不委屈,才一眨眼的工夫就跟他绑定在一起,起因还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为了负责。
“你说晒了点阳光……是我?”见他点头,韩映竹陷入沉默。
他因为一件小事记了韩映梅这么多年,难道不会因为她的付出而动容吗?他跟韩映梅已经不可能了,这段感情再往死里磕根本没意义,痛过了,还是要站起来继续走。
所以,他是有可能喜欢上她的,韩映梅不识货,她还不懂得把握吗?
这一路看下来,她有多羡慕韩映梅,她自己还不清楚吗?
众人不知道他们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怎么听都觉得搭不上来,怪怪的,还在细嚼两人的对话时,韩映竹跟着跪下,向韩光义磕了三个响头。
“女儿不肖,让父亲蒙羞了。”她抬起头来,泪光闪闪,额上黄土掺着血丝,让韩光义狠狠地心疼了一把。“女儿曾说婚姻大事全赖父亲作主,其实心里已经认定了罗公子,还请父亲成全,莫要拆散我们两人。”
这辈子,她也该为自己豪赌一把。
“你——”韩光义头都昏了,怎么一下大女儿一下小女儿的,他非得把女儿嫁进罗家就是了?
如冬掏出帕子,跪到韩映竹身边想为她拭去额上脏污,她却一手制止。
“父亲,女儿若不能嫁给罗公子,只有削发为尼一途了。”她又磕了个头,却没有再抬起来。
罗桂杰见状,同样向韩光义伏首。“请韩老爷成全。”
“韩老爷,你口头上也算答应了他们两人婚事了,未婚夫妻虽然不能见面,可今日韩家大喜,两人不过隔个屏风,难免想碰个面,更何况也没做出逾距的事,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我们这些人……也会当没看见的,你们说是不是?”
“是呀是呀,我们一开始还以为罗公子是来找碴的,原来是来看美娇——哎哟,谁打我?”
“会不会说话呀你?能坐上主桌自然是韩家的亲戚了。”其实韩老爷已经承认了罗公子的身分,他这名路人能率先知道这条消息,心里还挺开心的。
“韩老爷,你放心吧,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们都明白。”
“你们都这么说了,我还好意思责罚吗?”没想到小女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指给人了,韩光义不舍得很呐。“如冬,把小姐扶起来。”
“是。”如冬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轻手扶起韩映竹。
“你也起来吧,别跪着了。”韩映竹一时间站不住,倚到如冬身上,仍不忘喊罗桂杰起身。他跪得可够久的。
罗桂杰朝她一笑,眼神依旧清澈,但总觉得多了几分色彩,好的坏的,一时间分不清。
“二丫都喊你起来了,你就起来吧,不怪你了。”韩光义叹了口气,事情都到这地步了,这半子他还能不认吗?
“多谢韩老爷。”罗桂杰眼里闪过笑意,如星子般照耀着韩映竹。
罢才的她可真有魄力。
韩映竹镇定地回视了一眼后,红着耳朵别过头去,让如冬整理她的仪容。
“多谢各位为在下美言,今日之事,还请各位保密,待在下与二小姐成亲之日,必当奉各位为上宾,相请观礼。”罗桂杰拱手向路人们致意,见他们一个一个笑开了脸,这才心安。
“罗公子客气了,到时我们一定来喝你的喜酒。”外传罗桂杰冷血无情,一抬手就让人头点地,喜怒无常又不近人情,今天一见,才知道传言完全不可信。
“晚了,我们先回去,届时成亲,记得要留一席给我们啊。”
“一定。”罗桂杰淡笑回应,眉宇间神色轻松,如雨后透过云层洒下来的光,带着七彩霓虹般璀璨美丽。“七峰,送送各位。”
“是。”随从七峰拱手领命。“各位请。”
巷中只剩韩光义、罗桂杰、韩映竹及如冬,静默得有些可怕。
“明天过来说亲,办得圆满一点,别让我女儿委屈了。”韩光义撇过头去,一把火不知道怎么发作,就在肚子里闷烧。
“晚辈明白。”罗桂杰看向低头不语的韩映竹,心里还有些不踏实,不过选了人家过日子,他当然会转念,好好待她、疼她、敬重她,过上他想要的日子。
“二丫,回去了。”就算这事已经拍案,该问的他还是要弄明白,平常乖得跟兔子一样的女儿,怎么会跑来巷子里跟罗桂杰幽会?还派人一个守一边,说没问题他都不信!
“嗯。”韩映竹弱弱地应了声,随父亲离去,看也不看罗桂杰一眼。
出巷前,她还是忍不住回眸,月色下的他,淡雅如画,不见悲喜。
韩映竹的婚事比韩映梅好办多了,一来是有经验,二来是罗桂杰的身分让韩光义不需要再避忌,虽然不是用到最好的东西,但是比寻常再高一级的用品都能拿出来为女儿添门面,他指点起来就顺利多了。
为了求娶韩映梅,其实罗桂杰早就把嫁娶物品都备妥了,全锁在家里仓库内,就怕韩映竹心里有疙瘩,想重新置办一副,消息传进韩映竹耳里,她却皱了眉。
“他用的东西已经够高档了,用一副扔一副岂不是更铺张,想让人知道罗家生活有多奢华也不是这种办法。”她要如冬去推了这件事,如果连这点肚量都没有,在罗桂杰喜欢上自己之前怎么过日子,不把自个儿愁死?
罗桂杰听见七峰转达的话语时,在书房里笑了许久,她冷着脸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晓得耳根子有没有红红的。
她是个明白人,不争道些东西,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他愧疚,就怕自己错待她。
妹妹出嫁,韩映梅也回来帮忙,负责接待女眷,安排席次,菜色的部分就由罗桂杰请人专门筹划,但韩映梅坚持经手,还拗到了韩光义面前,罗桂杰见状,只能放手由她处理,却也因此留了些心眼。
为了设宴,他订了一批海鲜干货,明细也在此事转交给韩映梅时,附上让她参考。他不敢跟她多说话,怕引人猜忌,也怕自己情绪上涌,说了不该说的话,能避则避,只要七峰取来韩映梅最后定案的菜谱。
一看,罗桂杰心都凉了。
菜色与韩映梅婚宴上的一模一样,此一时彼一时,难道她不明白吗?
他不是没有食材让她发挥,也不是没有留人同她探讨,一字排开都是着名酒楼的大厨,这张菜谱究竟是想寒碜谁?
女孩子家难免攀比,或许是韩映梅心里过不去,或者是她真的觉得这份菜谱是婚宴的常备席。他不想揣测韩映梅的用心,但这件事确实令他有些失望。韩映竹尽心尽力为她奔走,还贴心地为饮酒的宾客送上解酒汤,透过她的巧思让旁人认为韩家女儿都是这般熨贴解语,她姐姐就是这么回礼的?
韩映梅的长相没有太大变化,与他印象中的一致,可是给他的感觉却没有以往和善大器,对个陌生人如此上心,还备了物资送来,怎么对亲妹妹这么随便?
不管原因为何,如此普通的菜色绝对不能端出去削他们两家颜面。他重新让大厨拟了份菜谱,不动声色地换掉,正想让七峰去退了韩映梅订的食材时,他突然有个想法。
韩映梅这么做,会不会是林举人撺掇的?
“七峰,你把林夫人订的食材再加三倍上去。”罗桂杰由案桌上抽出旧菜谱交给七峰。
“在我大喜之日,街上设宴百桌,就以林夫人的菜谱宴请城里贫苦人家,不收一毫,为我及二小姐添喜。”
“是。”七峰接过菜谱,心里有些想法不敢说。
“有什么话就讲,我何时不容人了?”罗桂杰轻笑。
“是。”七峰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了。“我听说林夫人在闺中时待二小姐并不友善,若以林夫人婚宴上的菜色宴请贫户,就怕林夫人记恨上,以为她婚宴的菜色只配给贫户吃,况且主子你不是对林夫人……”
“那也都过去了。”罗桂杰苦笑了下,就算对韩映梅还有情愫那又如何?他得割舍,他得忽视,不然是害了她也害了自己。“七峰,你说夫妻是不是一体的?”
“回主子的话,当然是一体的。”
“既然是一体的,我该护二小姐,还是护林夫人?”他或许会为韩映梅留情面,但不可能完全隐忍不发。
“林夫人抹了二小姐面子,等于是抹了我的面子,即便日后都是一家人,也不代表我跟二小姐什么委屈都得往肚子里吞,还有——”他顿了下,表情有些别扭。
“你说林夫人在闺中时对二小姐并不友善是怎么回事?”
“属下替主子到韩家传话时,言谈中只要提及林夫人,如冬小姐都会皱眉,可不管属下如何敲击,就是问不出情况,像是被下了封口令刻意回避似的。属下觉得奇怪,便私下探访其他韩家仆人,不过韩家治下严谨,不敢说主子不是,只说二小姐不容易,寻常人家是姐代母职,她是妹代母职,特别辛苦。”
“这就能表示林夫人在闺中对二小姐不友善了?”罗桂杰负手,侧身斜睨七峰。“属下不该妄自忖度,请主子责罚。”七峰双手贴地下伏,语气紧张。
“我求娶不得,是我的问题,别恶意揣测林夫人,有事我们就说事,有人找麻烦,我们就撂回去,但前提是得有这件事。”说得仿佛他输不起,刻意找碴似的,他还没这么掉价。
“是,属下知错,必定改之。”
“嗯,下去吧。”罗桂杰抄起这个月的进项明细,坐回案后,开始忙碌。
七峰拿着菜谱离去,阖上门之后,罗桂杰便搁下明细,盯着窗外的梅树发呆。
不管韩映梅变成什么样子,都与他无关了。
“外头有人吗?”他突然喊了声。
“回主子的话,八山在。”另一名守在门外的随即躬身回应。
“把宅子里梅树都铲了,改种竹。”他支额,淡然地下吩咐。
再痛,也得鞭策自己往前走,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那已经是他年少时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