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对老年人而言特别残酷。
已因髋骨骨折卧床许久的昭一爷爷,数周前好不容易痊愈到能自行推着轮椅到自家庭院晒晒太阳,却因想自行站起身时造成的姿位性低血压,不慎再次跌倒,再度回到强制卧床静养的状态。
本来浅见家跟昭一爷爷本人都不觉得这是值得惊动整个家族的大事,老人哪个不跌倒的,且这次还没有上次摔裂髋骨那次严重;再说浅见家族事业规模庞大,利益纠葛盘根错节,消息一传出去,不只是昭一爷爷这支的儿孙,连那些平素不往来的亲戚都会回来做做样子探望,昭一爷爷反而会因此而无法静养,因此决定不对外通知,仅有近身照顾他的人知悉。
岂料,本就虚弱的身体机能因无法下床活动而每下愈况,再加上次第出现的肺炎等并发症,恶化的速度出乎预料地快,到了浅见家不得不听从医师建议,紧急通知一票儿孙的程度。
拜访完巴奈女乃女乃当天晚上就赶回福冈老家探望爷爷的浅见时人与晴人,在听了杉原医生对他们解释了目前开始一一出现的并发症之后,心中都做好了最坏准备。
心知爷爷没有多余的时间可浪费,浅见时人在征得纪家人同意后,在请假回福冈的第三天,与特地在周间白天没课时间赶到大伯家的纪海蓝与巴奈女乃女乃透过网络视讯联机,准备为爷爷完成挂心近七十年的心愿。
当两边都把视讯联机给设定好后,架在昭一爷爷病床前的投影屏幕,出现了身着初次见面时正式装束的纪海蓝,以及特地打扮过、穿着高雅套装的巴奈女乃女乃的身影。
“昭一爷爷,您好,我是巴奈的孙女纪海蓝。因为女乃女乃现在只能用写的表达意思,所以会由我来帮她念出她想跟您说的话。”一开场,纪海蓝便笑容满面地跟他们打招呼。
他们说好,要让这场会面充满开心的气氛。
“海蓝小姐,那就麻烦你啦。”被纪海蓝开朗的笑容感染,昭一爷爷也露出开心的笑脸。
分离超过一甲子的昔日恋人,一开始只是盯着对方在屏幕上历尽岁月的样子,不知该跟对方说些什么才好。
“昭一爷爷,你有没有想跟女乃女乃说些什么呢?”纪海蓝引导气氛的开朗嗓音响起。
“我……”昭一爷爷面带羞赧地微笑起来,像回到与巴奈初遇的十六岁秋天,踌躇半晌,才看着屏幕轻轻开口:“巴奈小姐,分开的这些年,你好吗?”
即使隔着屏幕,浅见时人也感觉得到,在另一边拚命眨眼的纪海蓝又快哭了。
“托昭一先生的福,一切……都好。”纪海蓝接过女乃女乃以微颤的手写下的纸条,力持平静地念出声:“在分别之后……我也一直挂念着昭一先生的安危,听到您也平安地活着,我比什么都开心。”
“嗯。”彷佛将纪海蓝当成年轻的巴奈,昭一爷爷开始敞开心门。“听说你到台北完成了学业,成为小学教师,真是了不起呀,你完成了我们的梦想呢。”
“这是因为昭一先生才成为可能的梦想,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达成它。这是能力不足的我,唯一……能对你守住的承诺。”低头念着女乃女乃写下的字句,纪海蓝悄悄以手背擦去泛出眼眶的泪水。
“那样就很足够了。”昭一爷爷的眼角也有泪光,轻轻点着头。“那样就很足够了。”
画面里的巴奈女乃女乃也跟孙女一样擦起眼泪,浅见时人抽起面纸为爷爷拭干溢出眼角的湿意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的眼泪太有感染力,她一掉泪,全世界都要陪她一起哭泣似的。
明明说好要营造开心气氛的,自己却先哭了,还带动两个老人也跟着落泪,这个女人,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难以忍受,此刻只能看着她哭泣的自己。
多希望,现在一伸手就能拭去她颊上的泪滴,并且永远不再让她哭泣。
这样的心情太强烈,已到了浅见时人无法忽视的程度。
“纪小姐,别哭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中她的身影,微哑的嗓音中带着无奈:“你这样,我们的爷爷与女乃女乃都被你感染了。”
“唔……对不起,浅见先生。”纪海蓝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
“呵呵,时人,海蓝小姐率直得很可爱呀,你不觉得吗?”昭一爷爷忽然领悟什么似地笑出声。“巴奈小姐,你的孙女真可爱,一双大眼睛很像你年轻时的样子呢。”
画面里的巴奈女乃女乃也笑了,提笔再写下一句话。
“太像也不是好事,跟我年轻时一样爱哭……ina!”纪海蓝念完纸条,忍不住红着脸抗议。
“哈哈哈……”昭一爷爷开怀地笑起来。“像你很好。像我这个长孙,无趣得让人跟他在一起时就想睡觉,完全不像我年轻时那么开朗,可是令我很担心呢!”
“爷爷!”浅见时人无言地看着出卖自己的爷爷。
两个老人意外地因为孙辈的话题而笑开了,浅见时人与纪海蓝只好苦笑地对看一眼。
算了,只要爷爷女乃女乃能开心笑着,怎样都值得,怎样都无所谓。
笑声渐歇,昭一爷爷以无比认真的表情凝视屏幕中昔日的恋人。“巴奈小姐,与你共同度过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贵重的宝物,在我人生许多艰难的时刻,给了我无比的勇气,我衷心感谢上天让我在那年的祭典遇见你。”
停顿一下,昭一爷爷扬起一个满足的微笑。“能在生命最后的阶段将这件事传达给你,我已了无遗憾。”
屏幕那端的巴奈女乃女乃深深地凝视着那个微笑半晌,才缓缓提起笔,写出自己的回应。
“昭一先生……我也是。与你在一起的时光,我一秒都没有后悔过。”纪海蓝念着纸条,努力让自己的泪水不要再流出来。“谢谢你在这么多年后还遵照承诺来寻找我,能再见你一面,知道你也过得很好,我真的非常开心。如果做得到的话,请为所有爱你的人,好好保重自己。”
“呵……我会尽力的,也请你多保重。”昭一爷爷轻咳起来,流露出力不从心的表情。
“爷爷,”浅见时人担忧地看着爷爷越来越疲惫的神色。“如果您累了的话,要不要早点休息?”
“时人,你真爱担心。”昭一爷爷看着孙子拧紧的眉笑起来。“这么像个啰嗉的老妈子,可是会娶不到媳妇的唷。”
“爷爷。”浅见时人不悦地压低声音,看见屏幕上纪海蓝转头偷笑的样子,表情更加懊恼。“这种事不需劳烦您操心。”
“海蓝小姐,”昭一爷爷无视孙子的不悦,笑呵呵地看向屏幕中的纪海蓝。
“听说你就是时人的翻译呀,我这个无趣又啰嗦的孙子,真是多谢你费心了呢。”
“啊,没有没有,我才是受浅见先生很多照顾。”纪海蓝连忙摇摇手。“我在花莲受伤的时候,多亏他帮我包扎,是个很可靠的人呢。”
提起故乡,昭一爷爷流露出怀念的神色。“花莲港,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呢?”
“还是非常美丽喔!天很蓝,山很绿,还有一片广阔的大海,随时都令人心情开阔呢。”纪海蓝连说带比,笑着将景色形容给昭一爷爷听。
看着纪海蓝那双肖似巴奈年轻时的灵动大眼,昭一爷爷笑起来,彷佛在那双眼中看见自己记忆中的故乡。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回去了呢,呵呵……”昭一爷爷又低头咳起来,终于止住咳嗽后,才重新抬头看向屏幕,缓缓开口:“巴奈小姐,谢谢你愿意见我一面,这样即使我回不了故乡花莲港,也见到我在故乡最挂念的人了。”
屏幕那端的巴奈女乃女乃没再拿起笔,只是轻轻地点头微笑。
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尽诉这么多年来错综的心情,此刻不如就这么交换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代替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情感。
这次的视讯会面,就在两位老人相对微笑的气氛下结束了。
奋力与自己越来越虚弱的病体战斗的昭一爷爷,在一个月后,终于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带着一抹释然的微笑,从他波澜万丈的人生舞台上谢幕。
昭一爷爷过世三个月后,时序转入秋季。
纪海蓝升上硕士班三年级,正式开始为了论文而努力,过着每天除了回家睡觉外,不是在研究室就是在图书馆的日子。
今天是她论文文献回顾考试的日子,通过这场有如小型论文口试的口头考试,让所上的教授确定她做好了足够开始研究这个主题的准备,她才能正式开始搜集口述资料与撰写论文。
“海蓝,作为这场口试的主席,我在此代表所有文献回顾考试的审查委员宣布,你通过考试了,恭喜!”纪海蓝的指导教授从会议室的椅子上站起身,向刚接受完考试的她宣布这个好消息。
“谢谢各位老师的指教。”
站在会议室里离投影屏幕最近的电子讲台后方,纪海蓝朝鱼贯走出教室的教授们微微鞠躬致谢,然后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开始动手收拾手边的参考数据与关上电子讲台及投影机。
最近几个月的努力……终于有了好结果。
收拾完毕,纪海蓝点开放在讲台上自己手机里的通讯软件,看着今早出门前丢给浅见时人的讯息——
——我要出门考试去了,请为我加油!
“恭喜,学姐。”升上硕二的小凉学妹从走廊探头进来。“今天还是已读不回吗?”
“……小凉,你好狠,连今天也不忘提醒我。”小凉学妹果真人如其绰号,让与她交谈的人感到心凉呀。
“我只是陈述事实。”靠在门框上的小凉耸耸肩。“你被同一个人已读不回了三个月是不争的事实。”
呃啊……有种心口中刀的感觉……
纪海蓝忍不住按上胸口那道想象中满伤口止血。
没错,这三个月,浅见时人从来没有回过她讯息。
正确来说,从四个月前那次视讯过后,他就没有与她联络过。
最后一次的口译薪水,是他那位同事陈先生代为汇到她户头的;而浅见时人那阵子在日本台湾两地跑,还有昭一爷爷过世的消息,则是浅见晴人传讯息跟她说的。
“因为他亲人过世了嘛……低潮一下也是正常的啊。”
她弱弱地为浅见时人辩驳,一面在心里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跑去问博学多闻的小凉有没有什么可以鼓励人心的佳句,导致认真提供佳句的小凉关切起对方到底有没有回应,最后发现她总是被已读不回的事实。
“学姐,你表达感情的方式真的有够拙的。”小凉看不下去似地叹口气。
“小凉……你到底想插我几刀啊……”纪海蓝招架不住地压着感觉再度中刀的心口。
好啦,她承认,偷笑过浅见时人笨拙的自己,其实也没高明到哪里去。
因为她真的不知道什么方式才最能够安慰痛失至亲的他,只好每天传一些名言佳句,或是告诉他自己现在为论文努力的过程,希望他看了,能够觉得自己没那么孤单,甚至稍微被激励一点点。
而她会有浅见时人的账号,是当时为了让昭一爷爷与巴奈女乃女乃视讯会面而交换的,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浅见时人也会用这种社交软件。
“好啦,学姐,不要丧气。”小凉走进来拍拍她的肩。“要不要传个讯息跟他说你考试过了?说不定对方看你傻得可爱,就回你讯息了呢。”
“小凉,你的鼓励真是令我刻骨铭心……”
纪海蓝垂下眼睫,看着记录里那一整排已读不回的讯息叹气,才注意到时间已近下午五点。
天啊,都这个时间了。
她早就决定考完试一定要去找那个人的。
“学姐,你要走啦?不留下来请研究室的大家喝饮料庆祝?”
“下礼拜再补给你们。”纪海蓝抓起一边背带将背包甩上肩,冲出研究室。
“我得去找一个人。”
“学姐,你的……”她赶时间,没听清小凉到底说了什么。
五分钟后,她来到隔壁栋的日文系办,周五下午没什么公务,系秘书刘雅忆已将办公桌跟包包都整理好,等五点到了就要下班。
“哈啰,雅忆姐,在忙吗?”纪海蓝在纱门外扬声招呼。
“一点也不。快进来吧,海蓝,好几个月没见到你了呢。”刘雅忆笑看身着合身衬衫与尽显她腿长优势的窄管裤及浅跟鞋的纪海蓝走进办公室。“今天穿得这么正式,有什么重要的场合吗?”
“我今天文献回顾考试,刚刚结束了。”纪海蓝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下来。
“还顺利吧?你应该没问题的。”
“嗯,通过了。”纪海蓝的语气很平板,一点也没有刚通过考试的兴奋感。
“怎么了,有什么烦心的事吗?”个性开朗的纪海蓝,很少摆出这么忧郁的表情,引起刘雅忆的注意。
“雅忆姐,我之前决定,等我考完乱,就要来跟你坦白一件事。”
“什么事?”纪海蓝难得的慎重态度让刘雅忆一愣。
“我……喜欢上你儿子了。”纪海蓝抱住头。“虽然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什么机会再跟他见面了。”
刘雅忆眨眨眼,随即笑出声。“这不是需要用这么如丧考妣的表情说的事吧?我听到了还满开心的呢。”
纪海蓝却低下头。“雅忆姐,对不起。虽然我喜欢他,但我还是对他心里的结无能为力。”
这几个月都忙着准备考试,没对任何人诉说这方面烦恼的纪海蓝,一口气就跟刘雅忆交代了全部的来龙去脉。
“……之后又遇到昭一爷爷过世,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传讯息给他传了三个月,他都没有回应。”
刘雅忆看着面前对自己述说与自己儿子恋爱烦恼的女孩,眼神温柔地笑了。
“海蓝,时人与我、我与浅见家的心结,不是你需要负责的问题,我也不期望它能轻易解开。但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不要因为我的关系,阻碍你跟时人的缘分。从他那天与你谈话的样子,我有种直觉,他是喜欢你的。”
听到的讯息太过令她震惊,纪海蓝一时间傻住。
“……你开玩笑的吧,雅忆姐。”
浅见时人喜欢她?这可能吗?他可是已读不回了三个月啊……
“虽然我已经二十年没在时人身边,但你就当作是一个母亲不负责任的直觉吧。”刘雅忆微笑看她,目光变得更加温柔。“他看你的眼神,就像当年他父亲看着我的眼神。”
“唔……”雅忆姐,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啊,会害她燃起不切实际的希望的。“但这三个月来,他可是没回过我任何一次讯息啊。”
“那就换种方式啊,傻瓜。”刘雅忆替当局者迷的她突破盲点。“你不是考试通过了吗?当面去告诉时人这件事啊,让他无法逃避,非响应你不可。”
“这……”她必须承认,自己有些被说动了。
“如果是你跟时人在一起,那孩子有开朗的你在身边,我会觉得很放心的。”刘雅忆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便起身将包包背上肩,从抽屉取出一把钥匙。“我下班时间到了,要锁办公室喽。”
“雅忆姐……”这是纪海蓝来系办聊天这么多次,第一次被刘雅忆下软性逐客令,她惊讶地跟着站起身。
“好了,海蓝,勇敢一点。”刘雅忆将她拉出系办,关灯锁门。“如果时人拒绝像你这么好的女孩,等你回来,我陪你骂我这个笨蛋儿子。”
“雅忆姐……”勇气在纪海蓝心里渐渐成形,她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谢谢你。”
“好,有这个笑容就没问题了。”刘雅忆推一下她的肩头。“快去吧。”
“嗯,那……我去喽。”她点点头,转身跑了起来。
在这里等不到他的响应,那就,主动出击吧。
“时人哥,我怎么有种你已经把台湾的新干线当成东京Metro在坐的感觉?”
斑铁上,坐在三连座中间位置,再度来台出差的浅见晴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一天跑新竹跟台南两个地方拜访客户,有必要这么拚吗你,你也体谅一下帮你翻译的小陈嘛。”
“等一下回到台北是晚上七点,跟平均十点下班的东京本社比,这不是太过分的工作时间。”坐在靠窗座位的浅见时人无动于衷地在计算机上打着报告。
“对不起呀,小陈。”浅见晴人转头跟坐在靠走道位置的陈姓同事道歉。“我家的时人哥,一有什么烦心事就会化身工作狂魔。这几个月真是辛苦你们了,拜托你们千万不要辞职啊。”
“哈哈,不会啦,托浅见先生的福,上一季我们台湾支社的业绩可是成长不少呢,这样大家年终奖金就可以多领一点。”陈姓同事非常圆滑地笑道。
浅见时人打完今天拜访的客户的合作可能性评估报告,收起计算机,随手掏出手机,打开传讯软件确认是否有新讯息。
她今天的考试……结果如何?
后来就没看到她传任何讯息来了,让他一整天都有些坐立难安。
“欸,海蓝小姐传讯息给你啊?”浅见晴人眼捷手快地劫走了堂哥的手机。
“晴人,还来!”
“这是什么?”浅见晴人将手机拿离堂哥远远的,快速滑动长串的讯息纪录。“‘莎士比亚:无论黑夜如何漫长,白画总会到来’、‘西塞罗:已逝者的生命,存在于活着的人的心中’。海蓝小姐打算出版名言佳句集锦吗?哈哈哈……”
“晴人,”浅见时人停下抢夺的动作,沉下脸看着堂弟。“你应该知道,我从爷爷那里继承了一部分会社的股权,只要我想,把你调去南美洲支社并不是办不到的事。”
“时人哥,这这这个玩笑不好笑啊!”浅见晴人立刻乖乖双手奉上手机,差点没跑去走道表演土下座。“是我错了,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愚蠢。”
浅见时人将手机收回西装内侧口袋,此时列车进入地下,再过不久,就要到台北站了。
陈姓同事在离家较近的板桥站下车,只剩下浅见堂兄弟还在列车上。
“呐,时人哥,”浅见晴人带丝关切的声音响起:“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响应海蓝小姐?”
等我想清楚的时候。
浅见时人在心中这么回答,脸上表情却不动分毫。
“爷爷过世以后,她很担心你。”浅见晴人指指堂哥的口袋。“不然也不会传那么多讯息给你,就算你一则都没回过。”
他当然知道。
浅见时人垂下长睫,脑中浮现最后一次见她时,映照在屏幕上的她的身影。
他今年三十岁,也不是没有恋爱经验,当然明白自己对她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只是爷爷的遽逝让他的心情非常混乱,乱到他觉得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沉淀自己,才有办法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这是属于他的复原方式。
“时人哥,我觉得啊,无谓的固执会让人错过珍贵的事物。”早就习惯堂哥不爱回话的个性,浅见晴人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一直被你这样无视,你觉得海蓝小姐还有耐心再等你几个三个月呢?”
堂弟的话,像一根针刺在浅见时人心上。
到了台北站,浅见时人与跟台湾友人约在地下街的堂弟分别,独自搭捷运回到公司继续处理工作。
最近这几个月他都是这样过的,工作到无法思考,然后才回家睡觉。
周五晚上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只有他哒哒哒敲着键盘的声音从工作隔间传出来。
“见鬼,又设错变量……”瞪着统计软件跑出的诡异结果,浅见时人不敢相信东大研究所毕业的自己,今晚居然连续犯这些低阶错误。
今晚,特别静不下心来。
都是晴人那家伙。
浅见时人叹口气,将目前的工作进度存盘,关上计算机。
无谓的固执……吗?
害怕重蹈父亲覆辙的自己,一直逃避着她心意的自己,很愚蠢吗?
而她的耐心,用完了吗?
他再度确认办公桌上的手机,纪海蓝依然没有传任何新讯息过来。
晴人那家伙成功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有些担心起来。
看来,他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他打开办公桌下的组合抽屉,从第一格抽屉底部抽出一封上面写着“给时人”的信。
那是昭一爷爷私下留给他的一封信,爷爷过世前亲自交给他,说是跟遗产分配无关,只写了些无聊话跟一个小小请求,要他有空再拆开来看的信。
他之前一直想提起勇气拆开来看,但总觉得自己的心情还没有准备好,于是一直将信带来带去,最后放在了他每天待的时间比住处还长的办公室里。
他心里明白,看完这封信,他才能往前迈进。
他深吸一口气,抽出信纸将之展开,昭一爷爷在病中依然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拜启,我亲爱的孙子时人。
今年切夏,有你常常回福冈看我,感觉连夏天的暑气都能战胜呢。
回顾我的这一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刻,痛苦到连泪都流不出来的时候也遇过,但也有很多无可取代的美丽回忆。人生当下的每一个时刻,我都尽力了,即使仍有我无能为力的时候,我想我也没有愧对自己,努力地活过了我的一生。
时人,谢谢你总是包容着爷爷的任性,还为我完成了人生倒数第二个心愿,能有你当我的孙子,我衷心感谢上天。这里是任性爷爷的最后一个心愿与请求,我死后,请将我的骨灰分做两份,一半留在浅见家陪着我可爱的儿孙们,一半葬在生养我的故乡花莲港的那片蓝色大海——这两边都是我人生中重要的地方,我在生时无法兼顾,请容许我死后同时存在于这两个地方吧,我仍然会好好地在夭上守护着你们,不会因此打折的。
不好意思又给你出难题啦,时人。爱问为什么的你,一定又要问我为什么把这个任务托付给你吧?虽然我想聪明如你一定明白,不过为了以防你不服气,我还是说出来吧。第一,拥有真正浅见家血缘的你,能做到许多爷爷做不到的事,即使仍会遭遇来自各方亲戚的质疑,我相信凭你坚强的意志,最后一定能为爷爷完成这个小小心愿。第二,与派你去台湾支社的原因相同,爷爷不想再纵容你逃避自己的过去与出身。再怎样痛苦的过去,不去面对,问题就永远不会解决。当年你还小,选择否定台湾的一切来让自己活下去,爷爷不怪你;但你已是成人,该是开始面对自己、接受自己、喜欢自己的时候了。你既是浅见家的后代,也是流着一半台湾血的孩子,不论别人怎么说,这两者都是你,没什么需感到可耻,也没必要刻意隐藏什么,你就是你,爱你的人自会明白。
时人,爷爷希望你能够如我给你起的这个名字一样,把握你所在的这个没有战乱的平和时代,活过比我更加无悔的一生。听到没?虽然因为爷爷的能力不足,无法调解浅见家与你母亲之间的矛盾,而让你有了悲伤的童年,爷爷真的很抱歉。但我衷心希望已是大人的你能超越那一切,与被浅见家亏待的你的母亲和解,并且活出一个比我们都幸福的人生,我相信这也是你夭上的父亲所期望的。
最后,如果有哪个人是你绝不想见她哭泣的,请诚实面对自己的感情,别让爷爷到天上还得担心你的终身幸福呀。
又,海蓝小姐真的是很可爱呢,你果然是爷爷的孙子。
草草
平成年六月吉日
爷爷浅见.日野昭一
“又给我出难题……这个任性的爷爷……”
浅见时人将信折好放回信封,抬手摘下眼镜,以食指跟拇指紧紧按住眼头。
就是知道自己看完信情绪可能会控制不住,才一直不想看这封信的……
一滴泪月兑离了手指的压制,沿着他挺直的鼻梁流下来。
他在爷爷的葬礼上没有哭,冷静地克尽他长孙的职责,处理了许多繁琐的事务,甚至有一些浅见家的亲戚批评他冷血,居然对养育他长大、最偏心疼爱他的爷爷过世一事无动于衷,还亏爷爷将原本应分给他父亲的那份股权直接给了他什么的。
自从父亲过世,他一直觉得眼泪是无用的东西,哭得再多,也唤不回所爱的人,所以他停止流泪,甚至决定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流泪。
“爷爷,我为你破了例,你可要觉得很荣幸。”他沙哑低喃。
浅见时人放开手,任自己为世上对自己最重要的亲人流下泪水。
眼篮筝佛有种洗净作用,一并将他多年来郁积在心底的黑暗情绪冲刷而去,所有的悲伤、痛苦、气愤、不甘、挣扎,全在一滴滴的眼泪中,像排毒一样,从他心中流出去。
浅见时人痛快地流了一场泪,然后到洗手间,用冰凉的水将那些痕迹都冲去。
他抽出手帕拭去脸上的水珠,戴上眼镜,看着镜中眼角仍有一些红的自己。
原来哭还真的有疗愈作用,难怪她总是哭完就好了。
不过,一个男人哭,还是不太好看,他只允许自己今晚这样。
他抽出口袋中的手机看了一下,眉头又皱起来。
平常她固定早晚各传一次讯息给他,现在都晚上十点多了,她还没传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的在意,他找出她的电话号码,毫不迟疑地拨了过去。
“快给我接电话……”
她没有接。
电话不断地被转接到语音信箱,浅见时人也越来越焦躁,开始改丢她简讯跟网络讯息。
这么反常,该不会真出了什么事?
“你不是一直等着我响应你吗?现在你却又躲到哪里去了!”他失去冷静,挫败地低吼出声。
浅见时人转身跑出洗手间,急促的皮鞋声在走廊上回响。
今晚,他一定要找到她,对她说出,自己终于下定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