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扶着小姐在床边坐下。“小姐,您到底怎么了?您可别吓小雀啊!”不知现下是什么状况,小雀已经吓得六神无主。
织云神色有些茫然……她怔怔地凝向窗外,心里已有预感,充满了不安。这时节,早已过了锦缨花期,当然再也闻不到那娇艳花朵的香气。闭上眼,织云用力深吸口气,努力地想压下那仍然不断涌上喉头的反胃与恶心感……
她曾经听宫城里的嬷嬷说过,家里的媳妇初怀胎时,整日晕沉嗜睡、晨起反胃干呕不已,嬷嬷提过的这些征兆,现在全都丝毫不差地应验在她身上了!
不,不会的,绝对不会!
她不会在这个时候,有了他的孩子!不会的!
织云紧闭着眼,在心中真诚地向上苍祈求,祈求上苍不要这么残忍,不要在此时用孩子来提醒她,那错误的过去!
她祈求自己的预感不要成真,祈求她的不安只是空想……
祈求这一切,都只是她自己吓自己而已!
向禹虽是谋略奇才,却也精通医术,把脉断病,十分了得。他来把过脉后,立即确认了结果。织云确实已怀有身孕。小姐未婚有孕的消息,当然必须回禀城主,慕义知道这件事,立即来到女儿房中,表情失却以往那派从容悠闲,显得严肃沉重。
“云儿,妳听为父劝告,绝不能留下这个孩子!”慕义勉强压下性子,温声哄劝女儿。
“爹爹?”织云抬起眼眸,脸色微白。
“趁斩离还不知道这件事,妳需尽速将孩子打掉,以保全妳自己的名节、还有织云城的声誉!”慕义道。
听见父亲说出这样的话,织云的脸色更加惨白。
在这世上谁都料不到自己的命运,包括她,也经常被命运嘲弄,爱上不爱自己的男人,为他离家,为他而死,现在又为他怀了身孕。
将来,她的孩子也许还要为她曾经犯下的错,承受这苦果,然而她难道就可以因此,扼杀这个孩子活在世上的权利吗?
不,她不能。
她做不到。凝望父亲半晌,她的眸光渐渐笃定。“如果要说到名节,早在女儿独自一人离开织云城,前往索罗时,就已经没有所谓的『名节』了。”她沉静地回答。
慕义瞪大眼睛。“妳——”
“爹爹不必再为女儿多虑了,”她温柔却坚定地说:“往后要如何自处,迎视旁人异样的目光,女儿自有分寸。”
言下之意,她已做好准备,要留下这个孩子。
慕义脸色变了,他再也耐不住性子,厉声道:“妳可知留下这个孩子,将会有什么后果?!如果这是个女孩,将来承袭妳的地位,将会使整个织云城受辱!”
织云纤白的脸庞,已经完全失去血色。“这是女儿的错,”她淡淡地回答:“倘若因为女儿的错,让织云城受辱,那么到时女儿将以死,对织云城民谢罪。”
一旁小雀掩住了嘴,倒吸口气。
向禹却是沉目观望,显得若有所思。
而慕义听到女儿说出这样的话,他虽然气急败坏,却再也无话可说!
慕义怒叹一声,然后甩袖而去。
“织云姐!”小雀走到床前,已经快哭出来。“如果您怀的真是个女娃儿,您真的、真的会那么做吗?”她不敢想象。
“我会的。”织云喃喃回答:“人生追寻的是真情与至性。生又有何憾?死,又有何惜?”
听到这样的话,小雀再也忍不住,大声哭出来。一旁向禹冷眼观看这一切,淡定的眸色,掩藏起极深的心绪。
子夜,向禹屋内一片漆黑。他坐在案前,擦亮烛火,明灭不定的烛光映照着他沉定的眼。挺直背脊,向禹两眼凝视那明灭不定的烛火,稍后伸出两指,以指拈火,顷刻便将火苗引到他的指尖上,成为一簇笔焰。
他凝神,擎火于空中书字:
织云小姐,已有孕
那字迹化为光焰,飘浮于空中竟然不灭,过不久,这字后方延烧出一行更明亮的光字:慎守,不得有失。
向禹定神,擎火恭谨成书:
臣,谨遵上旨。
向禹,为索罗皇君之术臣,以人岁计,已活在世上两万年。
她已有身孕!向禹送来的焰字熄灭后,障月在紫宵殿内,手握成拳,细微的举动,泄露了他压抑的激动心绪。
“主上,当初为何不留下小姐?如今她已有身孕,必须回索罗。”
伴在身边的能予,刚才已清楚看见向禹传来的焰书。
“她留下,将会知道我是魔。”他沉声答。夜色暗沉,殿上烛火璀璨,魔王已现出原形。他的撩牙与黑翅,都不及他银色的白发来得醒目。他的发原来并不是白色,只因他叫因陀罗前往地界召魂那夜,把夜身留在藏识湖中,当因陀罗诱织云坠入藏识湖时,她便自然收受他的夜身,才能以半魔的精魂,重返人间。
他的夜身已经送给他的女人。
失去夜身,他就不能再于夜间化为人形,每到夜晚他将以魔的原形现身。
如果织云留在他身边,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异状!
他是魔,她是人。
魔已经爱上人,但他赌不起,她会爱上魔!
毕竟,她一直以为他是正常的人。
“但如今,魔之子在她月复中孕育,她不能留在人间。”能予道。
“我会让她回来。”他说。
“主上,倘若这么做,您所顾虑的事必定会发生。”能予提醒他:“一旦小姐回来,她迟早会发现您的身分。”
障月闭上眼,拳上黑筋暴露。“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得知她已怀有他的骨血,他再冷静,也已压抑不住那迫切想见到她的渴望!织云,他忘不了她如何以那纯稚、柔情的眼神凝望他,如何三番两次用她的性命,打动他如铁的心……那傻瓜!
竟傻到用她的身子、用她的性命试他的感情!
她不知道的是,他的爱早已给她,至于他剩下的半条命,为了她,随时都可以牺牲!
斩离得知她竟然怀有身孕,当夜即忿而离开织云城。这日一早,小雀匆匆忙忙奔到织云房里叫着:“小姐,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了?”织云问她。
小雀喘着气对织云说:“那个斩离,斩将军——他数日前离城了,小姐,您知道这件事吗?”
“我知道。”她点头。
两日前,她已经从向总管那里,得知斩离出城的消息。“可小姐您必定不知道那个姓斩的,他竟然早在暗地里从辨恶城调遣军马,现在就集结在我城城郊外,就在昨日夜里,他还遣人送信给城主,要城主无条件打开城门,让他的军队进来,否则就要直接攻入我城!”小雀气急败坏地把话说完。
“妳说什么?”织云从床上坐起来,严肃地问小雀:“妳说斩离在城外集结兵马,还威胁爹爹要攻入我城?”
“对呀!”小雀既担心又生气。“谁都看不出来,那个姓斩的竟然是一匹恶狼!”
织云没有小雀那么慌张,她思索片刻,然后问小雀。“我爹爹他怎么说?”
“城主他说——”
小雀话还未说完,慕义与向禹,已经来到织云房外。
“爹爹!”织云轻声唤父亲。
她见父亲几乎在一夕间老了十岁,还于鬓边陡然生出一簇白发,忧虑的模样,令她不忍。
“云儿,”慕义抬眼看到小雀,明白女儿已知情。“这件事原不想对妳说,但为父又想,妳早晚会知道,不如现在就告诉妳!”话毕,他重重叹气。
“小雀已经对女儿说明一切。”织云的眼色,也与父亲一样忧虑。
慕义问向禹:“斩离暗地里集结十万大军,妄想并吞我城,这该如何是好?”
“他要并吞我城,原不必用到十万大军,之所以调来十万大军,目的是想预先有个防备。”向禹道。
“此话怎么说?”慕义焦急地问。
向禹略抬眸,瞥过织云一眼。“在下的意思是——”
“向总管的意思是,斩离在织云城外兴兵,忌惮索罗,因此调遣十万大军,以做防备。”织云接过话,沉静地解释。
慕义瞪大双眼。“原来如此!”
“向总管,”织云问向禹:“难道除了迎斩离的大军进城,没有其它方法能与他交涉,取消他并城的念头吗?他夺得织云城,不见得能统驭民心,与其旷日费时消耗在此,贡粮、赋税,任何可能我们都愿意谈,只要他不进城,只要他能让大军离开织云城郊,要钱要粮我们都能答应,能拖一时是一时。”
“小姐的方法,向禹都想过,也与城主商议过,并且执行了。”向禹道:“这些可能,来见小姐之前,向禹已对斩离遣来送讯的官将提过,对方回禀之后来报,斩离的条件是,要我城先送钱送粮出去,他再行考虑,是否退兵。”
“哪有这种道理!”小雀气得咒骂:“这姓斩的,简直太可恶了!”
“这叫肉在砧上,人为刀俎。”向禹沉下眼,眸光掠过诡思。
这叫人性之恶,比起魔,不遑多让。
“他是铁了心要夺城!”慕义仰天闭眼,摇头苦叹。“是我慕义有眼无珠,这全都是我的错!是我引狼入室,是我太愚昧了!”
“爹爹,您别这样责怪自己,凡事有反必有正,有阴必有阳,只要我们的心念是秉正的,苍天必定不会灭掉我们。”
向禹抬眼,双目炯炯地盯视她。
织云回眸对上他的眼神,有些不解……
向禹敛眸,微微一笑。“小姐所言甚是,在下倒有一计,或能保全织云城。”
“你还有计?”慕义眼睛一亮,如溺水之人,看见浮木。“向总管倒是快说,您还有何计能救城?”
“此计,”向禹略顿一顿。“怕小姐不能同意。”
织云脸色略白。
罢才她能截断向禹的话,已能想到向禹所用之计。
“倘若能救织云城,不需顾虑我。”织云轻声说。
“既然知道斩离他有所顾忌,自然往他所顾忌的方向,去寻求解决之道。”向禹道。
慕义神色微变。“你的意思是,去求索罗?”他不以为然。“此时去求索罗,无异羊入虎口,就算赶走斩离,又来了索罗,去了恶狼来了一只食人虎,我这一座小城,一样要倾覆!”
“倒也不然。”向禹解释:“索罗就在我城边境,他若要并吞织云城是轻而易举,早已动手。”
慕义沉吟。
“再者,恕向禹直言,”他目光凝向织云:“小姐肚里的孩子,倘若是索罗皇君的血脉,那么索罗更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织云别开眼,双手不自觉地捏紧被子。
“换言之,”向禹往下说:“若要求索罗出兵,怕要对索罗透露小姐未死,并且已怀有身孕的消息。”
“他不见得会为我的孩子出兵。”织云平声说。
她记得他说过的话,每一句。
我不会留一个不爱的女人在身边……那无情的话,她刻意不去记忆,却无法忘记。
“求他,只会换来羞辱,还不如以白银与粮草动之。”织云回眸,直视向禹。
“向总管是明白状况的人,兵者,诡道也,以情动之,不如以利诱之。”
向禹沉眼不语,回视织云,若有所思。
“云儿说得是!”慕义同意。“倘若他惜情,就不会在云儿死后,把她送回我城!”慕义一时气忿说出这样的话,却未顾虑到女儿的心情
织云的脸庞瞬间失去血色。
她别开脸,掩饰自己的狼狈,也告诉自己,不必再为过去受伤。
“既然城主与小姐,都认为以白银与粮草动之,是为上策,那么在下便着即办理此事。”向禹徐声道。
“向总管,索罗……他真有能力,能应付斩离那十万大军吗?”慕义忍不住问。
“在下曾经进入索罗,亲眼见过索罗铁骑军威强盛,军容浩大,斩离不明白索罗的国力,以为十万大军就能抵御,其实斩离那区区十万乌合之众,对索罗铁骑来说,如同儿戏,实在不足为虑。”
慕义听到这里,脸上没有喜色,反而浮现一丝忧虑。“向总管,这……”他欲言又止。
“城主还有话要问?”向禹问。
慕义蹙眉想了又想,随后颓然垂头叹道:“没有了!”眼下形势如此,纵然他有再多顾虑,也只能先解决此刻兵临城下的燃眉之急。
织云明白父亲想说什么……
对她来说,去求索罗,是最不济的下策,但织云城的困境眼下就必须面对,她没有选择。
但至少,用白银与粮草来请求,不涉及其它瓜葛,就只是国与国、国与邦城之间的交易。
她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