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下人所指的方向走去,便见她蹲在游廊之下,不知在摆弄着什么。刚下过初雪,她披着免毛镶边的大氅,红色的缎子衬着雪肌,格外可爱。
“你在做什么呢?”苏品墨弯下腰问。
他这才发现,她的面前堆着一摊破瓦片,江府正在修葺因为季涟之乱破损的东墙,这些瓦片想必就是从那儿来的。
“这些青瓦烧制得真好,”周冬痕抬头的瞬间,立刻勾起甜笑,“细致明亮,像瓷片一般。”
“那是自然,丞相府用的东西嘛。”看着她的笑颜,他不自觉也跟着勾起了唇角。
“声音也很好听呢。”周冬痕取下簪子,轻轻敲打着碎瓦,竟发出极悦耳的叮咚声,似玉泣珠鸣。
“咦?”苏品墨诧异,“这个倒新鲜。”
“我想着,可以用这些碎瓦悬在麻线上,做一部小小的编钟,新鲜又有趣,岂不比那些寻常的乐器好玩?过几天进宫见太妃和婆母,我便带去,两位老人家一定喜欢。”
呵,她的想法有趣,更难得的是一片孝敬的心思。
苏品墨莞尔,这瞬间,他仿佛忘记了一切烦心事,就与她这般说说笑笑,便是人生最大的快意。
“爷,有事吗?”周冬痕忽然问道。
他一怔,凝视着她。“我的样子像是有事吗?”
“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爷虽然在笑,可阵子里有沉甸甸的东西……”她答得有些涩然,“希望只是妾身看错了。”
丙然瞒不过她。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如此了解他,蛛丝蚂迹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苏品墨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他而言,这世上多了一个知已,本该喜悦,可来历不明的她,终究让他心底不踏实。
“让妾身猜猜,”周冬痕又道,“与少女乃女乃有关?”
“为何一定与她有关?”苏品墨苦笑。
“能让爷为难的,不外乎三件事——婆母、生意和少女乃女乃。婆母在宫里住得舒心,生意也没出什么岔子,那就只与少女乃女乃有关了。”她分析推断。
她的确冰雪聪明,这洞察人心的本领有时候真教他害怕。万一,她真是他的敌人,岂非自己给自己埋下了隐患?
不过,他还是愿意相信她的,那纯真笑容的背后,应该不会藏着太多歹意。
“晓喻坤……”寻思片刻,他终于道,“订亲了。”
“什么?”周冬痕大为意外,“跟谁?”
“礼部张侍郎的女儿。”苏品墨淡淡回道。
“礼部?”她杏眼圆瞪。
“呵,你是想说,张侍郎如何肯把女儿嫁给一个戏子吧?”他发现自己对她的心思其实也是了解的,不禁暗自感到得意。
“想必是张小姐爱极了晓喻坤吧?张侍郎倒是……挺通情达理的。”周冬痕斟酌道。
“你料想得不错,张小姐自从见了晓喻坤,倾心不已,立誓非他不嫁,已经绝食半个月了,”苏品墨道,“张侍郎若不答应,这个女儿便没了。”
“晓喻坤是何反应呢?”周冬痕赶忙再问,“他可愿意与张府结亲?”
“这话问得好,”他颔首,“他还偏同意了……”
“少女乃女乃知道了吗?”她问到关键。
“没人敢告诉她,”苏品墨叹了口气,说:“她如此痴情,与晓喻坤纠缠了这些年,到头来,对方终究还是负了她……”
“所以,爷方才是在苦恼,此事该不该告诉少女乃女乃?”周冬痕道。
他不回答,算是默认了。
她忽然觉得,他真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否则,会巴不得将这个消息甩在乔雨珂面前,看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吧?然而,他在犹豫,终究还是怕心上人会难过……
她真不明白,乔雨珂为何不懂得珍惜这样的男人,却迷恋一个靠不住的戏子?上苍,原来如此不公。
“在想什么呢?”苏品墨瞧着她。
“爷,这是个机会呢。”
虽然,此刻她心中有一万个不情愿,但她还是得提醒。
“什么机会?”他凝眉,面露不解。
“少女乃女乃若知晓此事,一定会伤心不已,爷此刻若悉心安慰,少女乃女乃心存感激——”
“你以为她会感激?”苏品墨打断道,“你太不了解她了。”
“这是什么意思?”周冬痕瞬间愣住。
“依她的脾气禀性,我若此刻安慰她,她会以为我在嘲笑她,”他摇了摇头,“何况她心高气傲,最怕别人施舍与同情,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记恨于我……”
呵,乔雨珂原来是这样的人吗?她也实在弄不懂,这样的女子,何以能让苏品墨痴心至此。
所谓青梅竹马的情分,真这么可贵吗?还是因为这样的记忆太过美好,误导了感情的方向?
不过无论如何,这是改变不了的,谁让他在少年花开的季节,遇到了乔雨珂,那段青葱的岁月,没有谁可以取代。
既然他左右为难,她也只得推波助澜一把,替他将此事解决了。
周冬痕心下笃定,想好了主意。
“这个晓喻坤……有什么来头吗?”周秋霁望着戏台上粉墨登场的男子,不解地看向妹妹。
“他可是名角啊,”周冬痕微笑,“二姊你长居京中,竟如此孤陋寡闻?”
“我本不爱看这些热闹戏,”周秋霁亦笑道,“他的名字我是听过,只是不能理解,你为何要特意邀他到府中唱堂会?”
“反正快过年了,丞相府里少不了开堂会的,”她故意不明白解释,“请一、两个名角,又怎么了?”
“那又为何特意要我下帖子请张侍郎家的小姐前来?”周秋霁疑惑问道,“我相公与张侍郎素来没什么交情。”
“姊夫既然为相,多与百官相交,自然是好事,”周冬痕笑意更浓了,“有什么奇怪的?”
“你这鬼丫头,肯定在搞什么鬼,”周秋霁敲了她一记,“罢了,不拆穿你,由你去!”
“姨少女乃女乃——”婢女小萍上前,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怎么了?”周秋霁好奇地问。
“没什么,”周冬痕起身,“我去去就来。”
周秋霁见她不肯坦白,也不再为难,当下放她去了。
周冬痕吩咐小萍不必跟随,独自绕到后花园,只见乔雨珂早已在那儿等候。
“给少女乃女乃请安。”她快步上前,盈盈一拜。
“这四下无人的,你也不必假惺惺行这些虚礼了。”乔雨珂冷冷道,“说吧,大清早便派了轿子接我来,所为何事?”
“爷听说少女乃女乃也进京了,十分想念,特命妾身去接少女乃女乃。”她莞尔回道。
“哼,他会想着我吗?”乔雨珂讽笑,“就算入京也未曾知会我一声,我眼下跟弃妇也差不多了。”
“少女乃女乃多心了,”周冬痕急忙解释,“爷一直惦记着少女乃女乃,可惜忙着陪伴老夫人,又怕少女乃女乃为了上次的事还呕着气,所以不敢前去打扰。”
“这丞相府中好热闹啊,你们也在此住了多时了吧?”乔雨珂语意含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正牌苏家少女乃女乃呢。”
“妾身只是侍妾,全相府都知道,”周冬痕躬身,“现下少女乃女乃来了,相府上下也为爷欢喜。”
“你这丫头今天嘴这么甜,是在搞什么鬼吧?”乔雨珂狐疑地看着她。
“少女乃女乃请跟妾身来,”周冬痕表示,“相府早为少女乃女乃收拾好房间,只等少女乃女乃前来与爷同住。”
乔雨珂抿唇,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猜度她是否在说谎,但最终还是好奇占了上风。
“好吧,带本少女乃女乃去看看。”
周冬痕迈开步子,引着乔雨珂往厢房走去。四周静悄悄的,仿佛风划过了哪片叶子都可以听见,接着她忽然驻足,立在那扇绿窗前。
乔雨珂凝眉,刚想问她为何止步,猛地厢房内有人声传来,而且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晓喻坤得小姐垂青,是天大的福气,哪里敢嫌弃呢?”屋里的男子道。
“听闻公子多年未娶,是为了一个心仪的女子……不知传闻可信否?”屋里的女子问。
“遇到小姐之前,在下确实有心仪之人,可惜她早已嫁作人妇,我与她缘分已尽。”
“真的?公子能忘了她吗?”
“从前我也以为忘不了,可自从遇到小姐,才知‘惜取眼前人”这话的道理。小姐放心,既然我俩已经定下婚约,晓喻坤定不负你一片深情。”
乔雨珂瞪大眼睛,越听越愕然,她望着纤樱,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你听见了吗?”因为过于震惊,难免有些支吾,“好像……有人在说话。”
“当然有人在说话,”周冬痕理所当然地道,“今日府中请了坤老板来唱堂会,这里是他歇息的地方,想必就是他在说话吧。”
“那女子是谁?”乔雨珂脸色一片惨白。
“少女乃女乃不知道吗?坤老板最近人逢喜事,与礼部张侍郎家的小姐结了秦晋之好,京中已经传遍了。”周冬痕笑答。
“他……订亲了?”乔雨珂摇头、再摇头,“你骗我……里面的人到底是谁?你找了个说口技的来戏弄我吗?”
周冬痕不再多说,只是向前走了几步,将门轻轻一推,屋内正相拥的男女吓了一跳,齐齐回眸。
乔雨珂与晓喻坤四目相对,对方眼中满是惊吓,而她已经怒火难遏。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对晓喻坤厉喝道,指着张小姐,“她又是谁?”
“公子,这是谁?”张小姐迷茫地问。
晓喻坤虽然初时慌张,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上前一步,护在张小姐面前,淡淡地对乔雨珂道:“如你所见,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未婚妻子?”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雨珂,何必如此?”他叹一口气,“我也等了你多年,可惜你已为人妇,我们终究是不可能的,与其如此纠缠,何不放手?”
“你现在有了小妖精便这样说了……”她气得一阵晕眩,“从前那些只有我一人的誓言当真吗?晓喻坤,我真是白认识你了!”
她扑上前,尖声大叫,抡起拳头便对晓喻坤一顿乱打,他一边躲避,一边还不忘顾着张小姐。
乔雨珂见状,怒意更甚,一脚踢在晓喻坤膝上。
大概是膝上有旧疾,他一阵疼痛,弯下腰去,捂住膝头,颤抖不已。
乔雨珂杀人般的目光紧盯着他,正打算再补一脚,忽然,被人从背后阻止。
苏品墨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环抱着她的双臂,臂下虽然施力,但语意中却极尽温柔。
“雨珂……冷静,冷静——”
她骤然大哭起来,泪水如决堤崩坝,所有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都停止了,只剩下她的哭声。
“别难过……”苏品墨放松力道,改为轻轻搂着她,“天塌下来,还有我呢,雨珂——”
或许是他太过温柔,又或许是他这句话太动人,乔雨珂转过身来,扑进他的怀中抽泣不已。
这大概是这对夫妻成亲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心的相拥。
苏品墨环抱着乔雨珂,就像天地间只剩下他俩,天造地设的一对冤家。
周冬痕立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与她设想的分毫不差,包括张小姐与晓喻坤的相会、乔雨珂无意中的偷听,还有苏品墨的适时到来,就像掐指算过一样。
她说过,要帮他解决这个左右为难的问题,这下,乔雨珂知道了真相,而他亦做了好人。
一切很圆满,不是吗?
可为何,她也像是要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