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你答应过本王什么?”
“……留在岸上,不……不下水。”用眼角余光偷瞄的举止是怯懦的表现,知道归知道,丝雪霖还是怯懦瞄着。
师父给外人的感觉一向清冷孤高、难以亲近,她却觉他周身气质暖得很……
然,此刻的师父不大暖,不但不暖,还冻得她呼吸吐纳都快跟着冻结。
“随本王来东海治军之前,你又应承过什么?”
进到这船舱,已觑见师父第五次伸手去按压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师父头很疼是吗?因为她又闹起?
想到稍早因那场庆功宴席,她还骂师父色令智昏,说他臭……欸,师父头疼,她确实是罪魁祸首,但是……
但是……
“师父,我知道自己可以办到,没有逞强,那架小翼不及发出,漂走了,总不能……不能由着它漂远,师父的火攻封锁完成了,咱们斗鉴上的连弩齐发才能给敌军最后一击啊,我看得出来,师父要我去看,我能看出来,我……”语气越说越急。
啪!一记不重不轻的拍击声响起。
南明烈单掌拍桌,短促一个音就让跪地的小泵娘双肩陡颤,眸底泛泪光。
“我问,随本王来东海之前,你应承过本王什么?”
“师父……”她抬起脸容,唇色异常惨淡。
“不肯答吗?”见她固执抿唇,他沉声又道:“无妨,本王替你答。你承诺一切听我安排,要你待着,你就得老老实实的,若要你走,你也必须遵从,绝无二话。”略顿——
“本王那时亦说,你若毁诺,也无须再喊我师父,本王与你之间的情分算是到了头,从此只当陌路——”
“师父!”她大声喊出,眼泪顺颊滚落,眸子眨都不眨,惊惧、懊恼、委屈、不敢置信、仿徨失措……种种心绪在那瞳底交迭翻涌。
这丫头可怜模样再搭上泪眼汪汪,南明烈冷冷绷着脸,内心却大感吃不消。
他撇开脸,起身,阔袖一拂走出船舱。
要她答话,她还跟他强,一副自己并未做错的态势,简直火上浇油。
眼不见心不乱,干脆把她丢在里头晾一晾,看她能否自省。
被惹得头都疼,不是两边额穴疼痛,而是额心阵阵刺热,仿佛那抹火焰印记变成活物,热度不住往额骨里灼入。
步出舱外受夜风一吹,心绪稳下,那灼痛感亦跟着缓和下来。
海面仍被无数大小火团,以及水军们手中的火炬照得清楚能见,小翼和斗鉴来来回回救助落水的我方士兵,几名将领见他立在船舷边,纷纷上前禀报战果与要务,并作请示。
南明烈问了问粗估的伤亡人数,待听取众将领所禀之事,迅速下达几个决策之后,他将后续的处理交由水军副统领接手,随即便令指挥船回航。
返回岸边,原想把那惹人头痛的丫头继续丢着不理,但他发现竟有不少士兵朝着指挥船的船舱张望,那引颈期待的样子根本是想等着人出来、再冲上前好好表示一番,满满的钦服与好奇。
单人驾双翼确实厉害。
千钧一发间能堵上火攻封锁的缺口,的确艺高人胆大。
然,要是那丫头再如此受众人追捧,岂不耀武扬威到翻了天去?
端出亲王主帅的架子,横扫几眼终于将那些眼巴巴望着船舱的毛头小子“赶”走。他拉开舱门踏进,一扬睫,稍缓下的火气忽又腾高——
她竟还跪着!
姿势跟半个时辰前他拂袖离开时一模一样,就连他一开始特意摆在桌上的一迭干净棉布,她也未取。
要在以往,她肯定抓着就用,岂会拖着满身水气动都不动?
被捞上来跪到现在,她头发和衣衫仅湿湿的,已不滴水,但地上被她跪出的一小洼水还没干……这是跟他杠上了吗?南明烈越看越怒。
他大步走近,袍摆与靴子进到她低垂的眼界里。“丝雪霖!”
发丝凌乱的脑袋瓜缓缓抬高,丝雪霖突然吁出一口气,跪姿一软,改而跪坐在自己腿跟上。
她眨眨眼,冲着他笑——
“师父你叫我了,我还以为师父真不认我,把我当陌生人……”
南明烈微眯凤目,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教训她,神情却骤然一变。
居高临下去看,才见她跪出的那一圈水洼颜色不对,似混过暗红。
他矮身蹲下,迅速拨开她的发,目光飞快在她身上梭巡,终于在她左腰侧找到伤口,口子上插着一小片断木,看着像是小翼船身的造材,木片未拔出,牢牢嵌在肉里,所以一开始出血并不严重。
然后她直挺挺使劲儿跪着,身躯一用力,血便越渗越多。
她一头长发掩下,穿着是暗色衣衫,先前他又正在气头上,根本未去留意。
“咦?师父……”丝雪霖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螓首歪了歪,像也不明白腰侧怎么了。“……我受伤了?
怎么会?”
她真的不晓得自己受伤。
被炸飞、落水,再被捞起、叫进船舱里,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绷得死紧。
知道师父发怒,很怕师父发怒,但师父终究发了大火。
她绞尽脑汁想灭火,全副心神都拿来对付师父了,只觉得不住发颤,腰侧隐约有些刺疼,可哪有心思去看一眼,师父心坚如铁,要跟她当陌路人的话都出口了,她哪来的力气管自个儿……
突然意识到自己受伤,她身子不禁缩了缩,下意识欲把木片拔出。
手蓦然被制住,她抬眼去看,师父脸色比先前更难看。
完蛋了完蛋了,师父的怒火愈烧愈旺,怎么灭嘛?呜……
她腰侧那块小翼的断木是师父帮她取出的,师父手很稳,下手迅雷不及掩耳,只是止血时狠了点,用干净棉布牢牢捆她的腰,一捆就好几圈,捆到棉布上没再见到渗血才罢手。
返回城内元帅府这一路上,师父弃马乘车,一直将她抱在臂弯里。
丝雪霖深深觉得,这伤啊,实在伤得太好太好,好得不能再好,让师父都舍不得了,虽然师父仍一脸冷峻,但没有不理她,阿弥陀佛……
她可以咬紧牙关、鼓起勇气面对战场上血腥且残酷的真实面,可以为了完成师父的战略布局,不惜扛起屠刀斩向敌军……她今夜放出那架小翼,冲着敌人去,说真格的,她的手也已沾染鲜血,即便不是近身肉搏,她亦杀了人。
但她没有惊惧,至少在那时,她没有害怕。
然,当师父开始质问她,声音清冷从容那样好听,却刮得她神魂都痛,她真的怕了,怕得不得了……
师父若不要她,她还有谁能依偎?还有谁?
此一时际,内室帘子被撩起——
“师父……”见男子踏进,她连忙要撑身坐起。
南明烈眉峰微蹙,小小一个面部动作便令她乖顺,安分躺落。
他在榻边撩袍坐下,伸手探她额温。
“没发烧的师父,我壮得跟牛似,灶房大娘煮的浓浓姜汤我全灌完,腰侧伤口也裹了温烫温烫的金创药膏,全身热呼呼的,但绝对不是发烧,就算在海水里浸上三天三夜都不会有事,我唔……”又被瞪了,欸。
南明烈此时的怒气大部分是针对自己,说不上为何,也许是气自己没仔细正视她的能耐,没能确实为她导出一条道来。
他要她用心去看去学,却又将她阻在真正战场之外,担心她承受不住血腥残酷,不愿她身陷险境,如此矛盾反复,若不是她此次在火攻封锁中显露那一手天赋绝技,更将她父族剽悍血脉展露无遗,他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失误。
他不能立了目标给她,却又圈住她这头小虎不放。
“师父你……你不要不说话。”丝雪霖将搁在额上的那只男性大掌合握不放,还得寸进尺抓到怀里搂住。
南明烈见她眸底轻布血丝,根本是硬撑着不睡。
海上一夜激战,此际天已鱼肚白,她撑到现下就等着跟他说话吗?
适才他踏进这内室,她脸上期待与雀跃的颜色已尽落他眼底。
“要本王说什么?”终于出声,回报他的是一张更雀跃的小脸。
“就、就说你原谅阿霖了,不跟我较真,说咱们就和好吧……这样。”
“和好?本王是在跟你吵架吗?”
“没有没有!没跟师父吵架!咱们……咱们用不着和好,师父跟阿霖一直很要好很要好,不用和什么好。”
她乐呵呵笑,笑得眸底略闪水光,好一会儿笑颜轻敛,又道,“师父往后不要再说那些话吓人,什么‘从此只当陌路人’,什么‘情分算是到了头’之类的……师父不要说,我、我听了很怕。”而且很痛很苦。
南明烈本想抽回手臂,然稍稍一动,她却握得更紧。
想到她腰侧遭断木生生插入的口子,想到她跪得红肿的双膝,心不由得一软,便也由她了。
“你也会有怕的时候?”受惊吓的是他才对吧。
突然,他腰际一紧,搂他臂膀在怀的小泵娘如顺竿往上攀的小猴,顺着他的前臂扑进他怀里,改而抱住他的腰。
“师父——”她嚷了声,脑袋瓜直往他腰月复磨蹭,继续嚷嚷:“师父师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没守住诺言,我没做到该做的,师父不要再生我的气,我、我……”她原本想说她会乖乖的、会很听话,但……没把握能办到啊,于是便道:“我知道自己很糟很坏很不好,言而无信,简直坏透了,要怎么罚全随师父,怎么罚我都认了,但我不走的,不离开你,赶都赶不走,然后我、我永远不跟师父和好……因为要一直要好啊,所以不用和好。”
“你……别乱动!”
南明烈被她扑得整个人僵住。
她脸蛋埋在他腰月复,身子置在他胯间,头顶心还不住乱蹭,女孩儿家的独特身香随她年岁增长愈益馥盈……
他尴尬到想狠狠推开,若不是顾虑她的伤啊,他、他早把她甩到墙角纳凉去。
深深呼吸吐纳,稳下,他掰开她的藕臂将她重新置回枕榻上。
“闭目,睡觉。”沉声命令。
“那师父……不生气了?”
“嗯。”
丝雪霖闻言立即躺得直挺挺,跟躺棺材似的。
她闭住双眸,嘴上还动——
“师父,我要睡了,很快的,你先别走啊,我很快就会睡着的。”
喜欢有师父的陪伴,喜欢他衣上、身上的气味,喜欢被他高大身影笼罩在底。
眉间被一指轻轻按住,那指力缓缓加重,是师父要她收神定心。
要稳。
她微微牵唇,终能放松神识,气息渐趋徐缓。
下一瞬即将入眠,她唇又动,喃喃低语——
“……那些舞姬……不要啊……师父不要喜欢谁……让阿霖一直喜欢着就好,好不好……”
话入耳入心,心蓦然一悸。
南明烈撤回劲指,瞅着枕上那张清丽睡颜,烦恼顿生便罢,竟又生出某种近乎甘之如饴的情绪。
不禁苦笑了。
如今已然这般,往后又当如何?
他与她,将相伴至何时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