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悄悄的,门未闭,有凉风吹入屋内,勾起熏香四溢。
安夏想着,就这样回到崎国东宫,站在曾经自刎的地方,前尘往事真的很像是一场梦。
她默默将第一轮茶水倾尽,清水续杯,煮了第二轮,等待的时候,好奇地打量四周。
这几年她也算见足了世面,任何古玩奇珍都不放在眼里,唯独墙上挂的一幅画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认得这画出自名家“渔阳山人”的手笔,说来这“渔阳山人”古怪得很,从不肯轻易替人作画,然而他却画了这样一张美人图。
画中的女子星目流转,巧笑倩兮,看上去有些熟悉,安夏端详良久,忽然恍然大悟。
那是夏和公主……
呵,曾经的自己她居然不认得了,前世的记忆早已淡了,何况古画重在写意与神韵,倒不是十分形似。
安夏上前一步,忍不住以袖轻掸画上微尘,仰头瞻望,双眼着迷。
“你也喜欢这幅画?”
身后忽然有人这么问,她一骇,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却被不知哪儿来的力臂一把扶稳,白身的身影霎时笼罩住她。
是他?!杜阡陌,他终于回来了……真是他吗?
看到朝思暮想的容颜,她不由有些发怔,虽然等这一刻等了很久,真的见到时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这一刻她也明白,她对他的爱胜过一切,能重见他的喜悦,令她再不去想从前那些糟心事,即便他真想害夏和,那也是在两人相爱之前,管他呢,都过去了。
只见他一袭白氅,应是刚从宫外风尘仆仆地归来,眉间沾染疲倦的神色,衣袂间满是隆冬的湿气。
他在光影交织处肃然望着她,眼中亦闪过一丝诧异。
他是否认出了她?如今她换了躯壳,他还能认得她吗?
安夏佯装不知,问道:“尊驾是何人?此处不能乱闯,尊驾不知吗?”
“呵,”杜阡陌淡淡而笑,“这话该我问你吧?你又是何身分?我记得,东宫并没有你这号宫女。”
安夏沉着地道:“奴婢是新进宫的,受管事女官指派,到这偏殿当值。”
杜阡陌扫视她一眼,“方才你盯着这画瞧了半晌,我站在你背后都没察觉,这画有什么不对劲吗?”
她道:“是渔阳山人的真迹吧?”
“不错,你颇有眼光,”他点头,“这画在这挂了这么久,倒是头一次有人认出是渔阳山人之作。”
她故意问:“渔阳山人一向以山水为题,为何要画此人物?”想来是他以崎国太子的身分恳求渔阳山人所作吧?到底花了多少重金,就不得而知了。
他答道:“大概是因为这画上的人太美。”
她撇撇嘴,“单凭这画像上的容貌,也不算倾国倾城。”
“你说什么?”他有些不悦,“我觉得已经是世上无双了。”
呵,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能这样维护夏和,她很高兴。她继续逗他,“女人光是漂亮也没什么用,必须要有过人之处,才能称得上世间无双。”
“哦?”杜阡陌横眉微挑。
“就像一件衣服——”安夏继续道:“首先的确要漂亮,但若要人长久穿在身上,还得有许多条件,比如料子得舒适、做工得精巧,能御寒或者清爽。若把美女比衣裳,也是同样的道理。”
“你这丫头说的也不错,”杜阡陌缓缓道:“不过这画中的女子在我心里确实是世间无双,而且她是太子的至爱,你这话可千万别让太子听去了,否则你在这东宫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太子殿下竟然也有至爱?”安夏一脸惊讶,“都说殿下不近,放着好端端进贡的美人不亲近,也不知是什么怪癖。”
杜阡陌微笑道:“敢在宫里说太子的坏话,你这丫头胆子不小啊——”他甩掉大氅,兀自坐到桌前,拿起茶杯一飮,而后问:“你这茶烹得有点过火,已经第二泡了吗?”
她点头,“是。”
“太子不会喜欢你烹的茶。”
“我就随便烹烹,反正太子也不会到这来。”安夏一脸无所谓。
“你怎么知道太子不会来?”他侧眉。
“这里是偏殿,东宫最冷清的地方,以前……还死过人。”安夏小声地道:“我若是太子,也会嫌弃这里不吉利。”
“太子怎会嫌弃。”他的目光转向那幅画,“若是嫌弃,也不会把最心爱的画挂在这里了。”
呵,她有些明白为何夏和的肖像会挂在这里了。这是她自刎的地方,他其实是在悼念她吧?
“太子殿下!”管事女官忽然带着一群宫女迈入门来,“不知殿下已经回宫,奴婢们有失远迎。”
杜阡陌一怔,没料到自己的身分居然会被冒然揭穿,他很喜欢跟眼前这个小丫头说话,那种轻松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太子——”安夏故意瞪大眼睛,砰一声跪下,“奴婢该死,不知是太子驾到。”
“现在你终于知道了,”他笑道:“本宫方才一直等着,就是要看看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才闭嘴。”
她俯首道:“还请殿下恕奴婢不知之罪……”
“不过你这丫头还挺有趣。”他笑看着她,“以后就继续当偏殿当这个差吧。”
三年不见,他说话时的模样已经与从前的谨小慎微大不相同。如今他贵为太子,再也不是那个寒酸的小吏,男人有了权势便有了气势,这话一点也不假。
安夏很开心能看到他褪变,虽然她知道这褪变让彼此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拓跋元治问道:“陌儿,你在看什么?”
平时他常带着杜阡陌一同在此处理政务,可他从未见自家儿子像今天这般站在窗边待了这么久,像是在欣赏窗外景色,不由好奇,搁下手中的奏折,踱至杜阡陌身边,再度问道:“梅花开了吗?这御花园中,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你?”
杜阡陌不由低下头去,“儿臣并没有在赏梅。”
拓跋元治不由吃惊,“难不成在看阶下的宫女?”他知道这个儿子痴心,自从夏和公主去世后,一直不近,哪怕他赐再多美人,陌儿也不屑一顾,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顺着杜阡陌的视线望去,只一眼便明白了。
那女子有点像夏和。
她虽然只穿着宫婢的寻常服饰,但站在那抽了芽的梅树下,恍如画中一般,赏心悦目得紧。
他问:“她是谁?”
杜阡陌回答,“从萧国来的。”
“哦,萧国进贡的美人吗?”拓跋元治如悟,“看来萧帝很知你心思,故意挑了这样的女子送来。”
杜阡陌忽然问:“父皇觉得她会是细作吗?”
“怎么?她异样的举动吗?”拓跋元治不解。
“那倒是没有……”杜阡陌沉吟,“只不过……”
那夜在渭河畔,她对着萧国的方向跪拜,让他觉得她满月复心思,不是一般的乡下丫头。
她没认出他,他倒是记得她。
不错,他便是那日在渭河畔救下她的白衣男子,每年冬天他都会去那里凭吊夏和。
他最后一次看到夏和,就是在人群中看着和亲的队伍浩荡经过,可只看到了她的车舆,他很后悔为什么没有与她见上最后一面……
“就算是细作也无所谓,我大崎不怕这些。”拓跋元治认真地道:“陌儿,你若喜欢,尽避宠爱便是,给她名位也可以——只要你喜欢。”
杜阡陌不由心下感动,“父皇……”或许为了弥补那二十年的亏欠,父皇对他简直百依百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把他扶上了太子之位,要知道,他的身世可禁不起推群臣们推敲。
“行了,朕独自在此看看奏折,”拓跋元治挥挥手,“你去园中散散心吧。”
“是。”杜阡陌没有再说什么,依命退出。
他步下台阶,只见几名宫女、太监在阳光下做着日常的打扫,方才梅树下的人儿则拿起花洒细心浇护着一丛蝴蝶兰,嘴里不知哼着什么小调,怡然自乐。
诸人见杜阡陌过来,连忙仓皇行礼,唯有安夏浑然不觉,歌声更加清亮。
杜阡陌打了个手势示意诸人退下,兀自走到安夏身后。
就像那日一般,安夏吓了一跳,“太……太子?”若非看到日影,她还真没发现杜阡陌。
“你倒是自在啊,”杜阡陌笑道:“本宫让你做粗活,你倒拣了桩最简单的。本宫记得往常是赫嬷嬷负责护理花草的吧?”
“回太子的话,赫嬷嬷有事告假回家去了,让奴婢替她。”
他问:“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曲子呢?”
“殿下要听吗?”她微笑着,“奴婢为殿下献唱。”
杜阡陌点点头。
安夏纤腰微立,清了清嗓子,开始歌唱,“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一曲终了,杜阡陌脸色大变。这是当初七夕之日,在河堤的糖水铺子里,他与夏和吟过的诗歌。
他厉声道:“你……这曲子是谁教你的?”
“这首小调太子听着耳熟吧?”他笑道:“奴婢离开萧国时,一位姊姊教我的。”
“谁?”杜阡陌蹙眉。
“小茹姊姊,”她轻声道:“她说见了殿下,一定要唱给殿下听,若是犯了什么错,说不定殿下会看在这首小调的分上饶过奴婢。”
“小茹……”杜阡陌忆起了故人,“她还好吗?”
她回道:“听说小茹姊姊曾是夏和公主身边的红人,公主亡故后,太子妃怜她孤苦,便将她收在东宫,如今小茹姊姊也是掌事女官了。”
杜阡陌半晌无言,有些失神。
“殿下……殿下?”安夏关切地唤了他两声,“您怎么了?”
杜阡陌只道:“这首曲子很好,以后多唱唱吧。”
安夏知道这话的含意,一语之中,相思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