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贵妃在镜前试穿着册封大典上要穿的大礼服。金线绣的百鸟朝凤,繁锦织的春日牡丹,再上各色宝石点缀,整件礼服闪亮如一条银河,晃得楚音若的眼睛有些花。
“这礼服是新做的,按仪制,本是可以穿先皇后当年那套,可本宫偏不愿意。”雅贵妃颇有些得意地道:“皇上近来万事顺着本宫,竟然答应了。”
“父皇疼惜母妃……哦,不,是疼惜母后,”楚音若讨好地先改口称母后,“况且,不穿先皇后的礼服,也是对故人的尊重。”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会说话了,简直成了马屁精。没办法,在这后宫中想要生存,真得机灵点。
“本宫这套礼服用了加倍的金丝和宝石,比起从前那套也华美了一倍,”雅贵妃道,“音若,将来本宫是要留给你的。”
“多谢母后,儿臣不敢当。”楚音若连忙道。
“本宫此言非虚,”雅贵妃却忽然换了正经神色,“待本宫百年之后,自然是什么都要留给你的。其实,没有你,我们母子也没有今天,本宫心里明镜似的,什么都记着呢。”
她没想到了,雅贵妃竟对自己如此推心置月复。就算当初是出于利益的虚情假意,过了这么久,还是慢慢生出一些真感情来。楚音若心中不由得有些暖和。
“多谢母后。”她也不便多说,依旧如此道。
“你可想过,今后该怎么办?”雅贵妃忽然问道。
“什么?”楚音若一时不解其意。
“泊容马上就要当太子了,将来便是萧国的皇帝,”雅贵妃道:“就算他暂不纳太子侧妃,将来做了皇帝,难道也不设三宫六院?到时候,你可受得了?”
三宫六院?呵,是啊……她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然而,每次都不敢往深处想,仿佛只要逃避,就可以永远不去面对。
但现在,却是必须面对的时候了。她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划出一道口子,不知不觉滴下痛楚。
“要做帝王家的女人,首先得大方,”雅贵妃继续道,“本宫年少时,也曾想过独得恩宠,那时候,皇上一到别的宫里去,本宫就跟他闹脾气。现在回忆起来,皇上待本宫也是极好了,这么多年,也算处处让着本宫。可就算如此,本宫有时候心里也像猫抓似的。”
“母后是如何忍过来的呢?”楚音若不禁问道。
“终归不过是把一切往肚子里咽罢了,”雅贵妃道,“日子久了,虽然不算想得开,倒也习惯了。不必日日侍奉皇上,有时候倒也觉得自在。”
会吗?她对泊容的爱,也会随着天长日久而变得无所谓吗?离开了他,她真会觉得自在吗?
曾经以为,助他登上太子之位以后,便一切顺遂了,没想到了,脚下的路仍旧是这般磕磕绊绊。也许人生就是如此,只要活着,永远也没有终点,一个结束连接着另一个开始,烦恼没完没了。'
“音若,你能受得住吗?”雅贵妃又问,“本宫只希望,真到了那一天,你与泊容依旧会像现在这般和睦,本宫也就放心了。”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真到了那一天,她对一切释然了;也许,真会郁结一生。然而,此刻,未来就像未知的怪兽,她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皇上驾到——”正楞怔着,忽然传来太监的通传声。
楚音若回过神来,与雅贵妃一同去接驾。
“礼服做好了?”萧皇看着打扮得华美绮丽的雅贵妃,流露满意的神情,“不错,很有凤仪之姿。”
“臣妾得皇上宠爱,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雅贵妃笑盈盈地答道,稍顿片刻,她又道,“也不知比南王最近如何?好些天没见他进宫来了。”
“朕命他在家闭门思过呢,”萧皇轻哼道,“暂时也别进宫了,朕也懒得见他。”
雅贵妃脸上滑过一丝狡黠的神情,然而语气依旧温婉地道:“比南王年纪还轻,做错事总是难免,还请皇上不要太过怪罪。”
提到端泊鸢,楚音若心里不由一紧。也不知此人最近是否真的安分了?正所谓本性难移,她不太相信端泊鸢会就此变得老实。闭门思过?不会是又在筹谋什么,伺机报复吧?
“启禀皇上,启禀娘娘,”思忖的当儿,又有宫女来报,“水沁庵的静宜师太带着她的弟子入宫来了,奉旨为娘娘念平安经。”
静宜师太?楚音若不由心生欢喜。说起来,她已经好久没见过静宜师太了,师太是她的救命恩人,至今,她都感激不已……
“按仪制,封后之前,要请高僧慧尼入宫,为本宫念平安经,”雅贵妃对楚音若道,“本宫想着,你在水沁庵这么久,得静宜师太照顾,必是也想见她一面的,于是将她请来了。”
雅贵妃果然是心细如发,难怪能坐稳多年宠妃宝座,楚音若当下又是欢喜,又是叹服。
“将那静宜师太请进来吧,朕也想见见。”一旁萧皇亦笑道。
爆女立刻下去,没一会儿,便领着静宜师太与她的弟子一并入内。
“阿弥陀佛,贫尼参见皇上,参见娘娘——”静宜师太双手合十,施礼道。她在抬眸之间,往楚音若的方向略略看了一眼,嘴角似含笑意。
她不必说话,楚音若也知道,那是在暗中向她问安。
“师太免礼,”萧皇道,“听闻陵信王妃在水沁庵时,得师太照拂,朕也一直想见见师太。”
“贫尼惶恐,”静宜师太道,“王妃到庵中清修,贫尼身为住持,本就该安置得宜才对,分内之事。”
“师太此次还带了一名弟子入宫?”雅贵妃看了看静宜师太的身侧,微笑道,“既然如此,便多在宫中留些日子,替本宫将平安经仔仔细细诵念完整,亦为我朝国运祈福。”
“这是贫尼的徒弟,名唤忆空,”静宜师太道:“忆空,快上前参见皇上与娘娘。”
楚音若打量了一下那瑟缩在静宜身后的小尼姑,确是在水沁庵时常打照面的,静宜师太常派她为各禅房送东西。
只见,那忆空怯怯上前,忽然扑通一下,跪倒在萧皇与雅贵妃面前。
“这孩子,莫非吓着了?”雅贵妃笑道。
“孩子年纪太轻,初次入宫,难免胆子小,”萧皇觉得有趣,吩咐宫人,“快将她搀起来。”
“贫尼……”忆空却仍旧扑在地上不肯起身,“贫尼有要事想呈禀皇上与娘娘,还请皇上与娘娘恕罪。”
“哦?你有何要事?”萧皇更觉有意思,“说来听听。”
“贫尼……其实是来宫中自首的。”忆空道。
“自首?”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就连静宜师太也不明所以。
“忆空,你说什么呢?”静宜师太不由道,“圣上面前,不得胡言。”
“皇上,贫尼确是来自首的,”忆空道,“若是贫尼不道出真相,佛祖难容!”
“到底什么事?”萧皇道,“你只管说吧。”
“贫尼本是贪心之人,”忆空静默片刻,方道,“平素住持师太命贫尼往各禅房送东西,贫尼便顺手牵羊几件,卖到庵外换些钱。”
“你这孩子,原来说的是这个啊,”雅贵妃忍不住笑道,“小孩子家家,贪心难免,方才看你那模样,倒像是犯了什么杀人的死罪一般。”
“的确是杀人的死罪!”忆空却答道,“不过,杀人的,却非贫尼,而是住持师太和眼前这位陵信王妃!”
“什么?”萧皇一怔。
“什么?!”雅贵妃亦是一楞。
楚音若与静宜师太心中亦是一惊。
“你把话说清楚!”萧皇肃然道,“谁杀人了?杀的什么人?”
“半年前,一天晚上,贫尼吃得多了,想到庵中后院走走,消消食……”忆空哆嗦地道,“不料,却看到住持与陵信王妃,古古怪怪,不知在后院掩埋着什么。等她们走后,贫尼扒开泥土一看,吓了一跳。”
“埋了什么?”雅贵妃凝眉。
“是……是另一个陵信王妃。”忆空咬唇答道。
“什么?!”萧皇与雅贵妃满脸骇然,“你再说一遍,是什么?”
“是另一个陵信王妃,”忆空重复道,“她长着一张跟眼前这位陵信王妃一模一样的脸,脖子上有勒痕,想来是被勒毙的。”
“这不可能!”雅贵妃叫道,“你胡说!胡说!”
“贫尼有证物,”忆空从袖中掏出一只镯子,“这是从那女尸腕上摘下来的,这镯子圈口极小,想必是从小便戴着的,若非尸体腐烂了,贫尼绝对摘不下来。娘娘明鉴,这是否是陵信王妃的东西?”
爆人捧过来,将镯子递到雅贵妃手中,雅贵妃端详半晌,越看越是全身发抖。
“这可是音若的东西?”萧皇问道。
“臣妾不知……”雅贵妃颤声道,“音若从小是戴着一只类似的羊脂玉镯,臣妾也不敢确定。”
“所以,你那番话的意思,是静宜师太与眼前这位陵信王妃合谋,杀害了真正的陵信王妃,李代桃僵?”萧皇对忆空喝问道。
“贫尼……贫尼不敢推测,只是把自己当晚所见,告诉皇上与娘娘。”忆空吓得浑身发抖,“请皇上圣断!”
萧皇沉默许久,方才问楚音若,“对于此事,你可有说法?”
楚音若与静宜师太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没了惊慌。她们两人也设想过这一日,正所谓凡事有因必有果,所以能镇定以对。
她轻声道:“儿臣还请父皇不要光听一面之辞。”
“所以朕才会问你的说法。”萧皇道。
“儿臣……没有证据替自己辩解,”她答道:“所以,暂时也无话可说。”
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轻盈起来,仿佛在酷暑中忽然听到空中一声雷动,欣然竟有雨落。伪装了太久,都有些窒息了,是否会暴露身分,她都无所谓了。